第十五章 酒后吐真言

曹家人在东卜庄并不多,除了曹政和曹大昌两家十来口人以外,还有另外两三户姓曹的。只不过,那两三户人家后来陆续去了外地谋生,基本上跟东卜庄没有什么联系了。

据说那几家先后去了距离龙北县两百公里外的西丰城,全都从事沙发的制作,并且很快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安家于外地。平时一年到头见不到,也只有过年那几天,才会偶尔现身在村庄里。

曹大昌早年死于非命的事情,方圆十里地几乎是人尽皆知。这次他的儿子曹宇鹏回来,张罗着给自己父亲坟前立碑的事情,很快就成为了东卜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说,想不到这曹大昌的儿子还挺替老子争气的,竟然要给他立碑了。也有人说,这曹宇鹏从小生事犯法,这些年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给他老子立碑的钱,最好是光明正大地得来的。如若不然,公安局的号子等着他呢!

这些话语免不了会传到曹宇鹏的耳朵里。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对这些流言蜚语多做理会。他知道,与其努力的争辩,倒不如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曹影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一脸吃惊地看着她。她问我:“怎么这副表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

为了避免曹影继续追问,我赶紧岔开了话题,问她哥哥曹猛去哪了。

曹影看了看我,继而摊开手手,然后耸了耸肩,说她不知道。笑话,你哥哥去哪了,你会不知道?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明说。

当前种种的迹象表明,曹宇鹏在我爸谢鼎丰遇害的那个晚上,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但是,遗憾的是过去这些年,我和他几无交集。所以想要从他这里打开一道缺口,估计是非常困难的。

那我就要这样放弃了吗?肯定不能够。

倘若我爸的遗骸真的是在沟壑深处的那个铁桶里,那么作为儿子,我更加要找寻出真相来。究竟,我爸的遗骸是早已化为桶里的水渍,还是说那里面寻找出来的物质,只是有他的部分DNA 呢。

我需要一个真真切切的答案。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答案会如我所期待的那般美好吗?

县公安局那里,法医直到现在没有给我出具最终的检验报告。一切的定义,还仅仅停留在疑似这个词汇的语境里。如果父亲的最终去向,是那个铁桶,我想我会心痛到无法呼吸的。如果那个铁桶里的物质,仅仅能证明父亲曾经出现在那里,那他后来又去向了何处?还有外乡人邱师,他是否认识我的父亲,他们之间有怎么样的交集?

一九九七年的那个雪夜,父亲和牌友争吵时,他在哪里?

我在脑海里快速地将这些问题回笼了一下,最后的结论是:父亲和他两个人,都出现在山洞里。那么他们两个之间,必然是认识的,至于是否熟识,暂且无法下结论。

也许那个晚上,他们之间相互帮扶过对方,共同应对过吵架发起的那个人。那天晚上曹影和哥哥曹猛都不在家,去了外婆家过周末,无法知晓谁在和谢鼎丰争吵。但是一墙之隔的曹宇鹏,必然是听到过什么的吧?还有就是,在斜对门村民家喝酒的刘和平,应该也是能够听清楚是谁和谁在争吵的。大雪纷飞的夜晚,四下阙静,那么近的距离,又怎么会听不清是谁呢?

在东卜庄,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民,早已熟悉了对方的声线。所以说,不用看人,但闻其声就知道是谁了。

曹宇鹏站在院子深处,盯着老去的院墙和屋子发呆。时间过得太快,一晃好些年过去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常常架着他,带着他在院子深处的围墙下来回奔跑。多么温馨的画面啊!那时候,他还小,小到从未畅想过自己的未来生活,到底是怎样的。还没有等他有时间去憧憬,所有的一切美好,都化为泡影了。

父亲曹大昌竟然会意外殒命。最为重要的是,父亲这一走,彻底断了他的前程。他不得不把学业中止,然后开始打工。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哪里能容许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换工作-换老板,再换工作-再换老板。他的人生开始了这样的反复。

也就是这时候,他性情中的恶开始发挥作用了。后来还曾因为打架斗殴的事情,被拘留过。幸运的是,当时碰巧堂哥曹猛在省城,获知事情缘由后,出面帮他化解了人生困境。曹猛知道那些钱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曹宇鹏而言,可能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有了那些钱,他应该会有所收敛。

接过曹猛递来的银行卡后,曹宇鹏的眼眶有些湿润。但是性情执拗的他,断然不能让堂哥看到他的感动的泪水。他扭过头去,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了堂哥曹猛的支持,再加上他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很快,曹宇鹏在省城就有了自己的事业。几年下来,他也略有积蓄。事业有小成之后,他开始思索起别的问题来。个问题的根本核心,便是如何为自己的父亲正名。自己父亲的意外高坠离世,被不明真相的村民们说成是报应。

那时候他年纪小,不屑于与他们争辩什么。他想的是赶紧逃离这个村庄。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再为一日三餐发愁了。所以,他想找到当年的知情者,还父亲一个清白。他那天去找刘和平,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一九九七年的那个冬夜,他清楚地听到与谢老五争吵的人群中,有刘和平的声音。当时年少的他,正猫在被窝里看电视剧。隔壁大伯家的争吵声,让他无法专心地看电视。他起身走出方房门,隔着院墙大喊了一声:

大半夜的,你们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说来也是神奇。他的那声大喊之后,隔壁院子里的争吵声,立马小了很多。紧接着,是电视里 的声音被放大。

当然,可能他们还在接着吵。只是这些杂音被电视的声音给遮盖了起来。

曹宇鹏还记得,争吵声停了之后。隔壁院子里,接着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是与平日里大人走路时的脚步声不一样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沉沉的。假如他当时知道,这个晚上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的话,他一定会追出去看看的。

第二天早上,当我的母亲挨家挨户找我父亲时,曹宇鹏还在睡大觉。可以说,父亲的失踪,便是由此沉入水底的。太多的假如,都只能是假如了。

曹宇鹏父亲坟前的碑石很快立了起来。参加立碑仪式的人,有曹政、曹猛、曹影和曹宇鹏的舅舅等人。

在东卜庄,先人坟前的碑石立起来后,是要设宴款待街坊四邻的。曹宇鹏家显然也不能例外。

这天晌午时分,我正在小叔家的院子里与李云杰喝茶时,曹宇鹏入了门。先是简单问候了几句,继而话锋一转,让我俩过去他家坐席。

“我俩就不去了吧?”李云杰推辞道。

“云杰,你就不要再推辞了。这是咱东卜庄的惯例。”曹宇鹏言辞恳切。

“那就走吧,咱过去给宇鹏撑个场面。”我提议道。

“对对对,你看,还是我们飞哥明事理。”曹宇鹏接过话,夸了我一句。

这下轮到李云杰不好意思了。他脸红脖子粗的,不知如何是好。我估计他可能在心想,你说你飞哥明事理,敢情我李云杰是个糊涂蛋不成?

“快点过来哈,等你们俩。”说完,曹宇鹏转身出了大门。

我看了看李云杰,说那咱走吧。

席面设在曹猛家的院子里。

曹影见我进门,高兴地迎了过来。满脸的热情,溢于言表。就差给我一个拥抱了。

“你咋来了?稀客啊!”她说。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咋了,你不欢迎我啊!她连忙说不是,不是。说完,就拽住我的胳膊,往里面拉。

我本来是计划和村里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后生坐一起的。结果被她拉到中间的那桌,和曹宇鹏、曹政等人坐了一桌。

我看了看周边的人后,说这不合适,不合适,我换一桌。曹影起身,再次拽着我,不让我走。在主位上的曹政说,“小影让你坐这,你就坐这,别再推辞了。”

其实我本来的意思是避开曹政。不想和他坐一桌的。看到他,我就想起失踪二十年,并且可能已经遇害了的父亲。但是面对曹影的盛情,我却有些难以抗拒。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挨着曹影坐了下来。

酒过三巡之后,村民们走的七七八八的了。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凑成了两桌。

这时候我才发现,曹宇鹏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从他说话的时候吐字不真,且有点咬舌头的症状,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看着曹宇鹏这副模样,我心想今天可能是个绝好的机会。于是,我提议大家别再喝了,就聊聊天好了。

曹影一如既往的深情的注视着我,想要把我吞没了一般。我不敢看她的眼神,生怕她从我的眼神里捕捉到我的小算盘。这点小心思,不能给她全部拿捏住。否则的话,我的计划怎么完成?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反正等我们准备起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曹宇鹏这时已经烂醉如泥,半倚着椅子,嘴角里口水直流,鼾声如雷。

我问曹影,曹宇鹏晚上住哪里?他家还是你家?曹影说,本来这几天曹宇鹏都是住她家的。但是今天去坟前给他爸立碑的时候,他特意告诉老人家,自己今晚回家住。所以今晚他回隔壁住。

我说,那我们赶紧给他送过去啊!

曹影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被她看的心里不由得发怵,难不成她已经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了?

那不行。就算被她看穿了,我还是要依计而行。今晚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套一套曹宇鹏的话的。

眼见曹影仍在盯着我不放,我起身提议:

“云杰,你和曹猛俩过来搭把手,咱把宇鹏给送过去。”

曹猛脸色绯红,看样子也是喝了不少。听到我喊他的名字,朝我一直摇手,说:

“你们送过去吧,我不行了。”说完,踉踉跄跄地朝屋子里走去。

“我和你送过去吧!”曹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你扶不住的吧?”我说。

“你和云杰扶着他,我给你们开门。”

说完,起身朝院外走去。

我和云杰相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啥了,只好起身跟了过去。

曹影推开宇鹏家的大门后,我才发现整个院子里竟然被他打扫的干干净净。这院子,哪里像是许久未住过人的样子呢?

将烂醉如泥的曹宇鹏放在里屋的床上后,我走出来,悄悄地问曹影:

“你是怕我从你堂弟这里获知什么消息吧?”她看了看我,说:

“如果在你爸失踪这件事情上,我爸被动掺和其中的话,你会怎么打算?”

“什么?你爸知道内情?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听她这么一说,立时激动了起来。

“你激动啥啊,我是说假如,不是真的。”曹影安慰我说。

“那你是担心曹宇鹏告诉我什么了吗?”我接着问道。

曹影还是那样深情地注视着我。许久,她才轻启朱唇,说:

“我是担心宇鹏早年的记忆出现偏差,让你对其他人产生误会。仅此而已。“

误会?我会误会谁?我心里想着,难道是曹影的父亲曹政吗?

“没事,你别多想。我不会凭空妄下结论的。”我说。

没等我说完,曹影已经转身走出了院子。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里屋传来了曹宇鹏的声音。

“飞哥,你进来,我有话说。”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问他:“你想说啥,我听着。”

他这会的脸颊,没有刚才那般红润了,看样子是清醒了不少。“飞哥,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正在看电视,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很大的争吵声。。。 。。。”

接着,他将自己听到的声音和内容,逐一讲给我听。包括谁和谁在争吵,条理清楚地讲了一遍。

“你是如何确定争吵声来自哪个人的呢?”我问他。

“这个简单。村子就这么大,每个人的声线都有特点,你熟悉了这些声线后,只是听声就能够知道是谁了。”

“那你是如何熟悉这些人的声线的呢?”我继续问道。

“多简单啊!他们天天在我大伯家打麻将,就隔着一堵墙,哪里会听不见呢。”曹宇鹏说。

“你的意思是,经常到你大伯家打麻将的人,你已经熟悉了他们每个人的声线。”我问。

“对啊,碰上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在院子里打,声音更加洪亮。有时候,连谁打赢了我都能够猜得出来。”曹宇鹏继续说。

真的这么神奇吗?我看着眼前的曹宇鹏,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一个醉鬼嘴里的话,有多少是真的呢?

“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是醉话吧?”曹宇鹏的这句反问,戳中了我的心思。

“没。。。 。。。我只是感觉你今天喝得有点多。”我说。

“飞哥,我没有喝多少。后来我只是在假装醉了,你懂吗?”

啥?你装醉?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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