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老人,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之中,有些因为年迈记忆有了断层,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有些早已撒手人寰,向着这个美好的世界挥手说了再见。
这种情形下,我的归来显然成为了一个被忽视的存在。
甚至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曹宇鹏是同样的待遇—无人关注,无人在意。
回到东卜庄之后,我曾经和小叔谢鼎昌聊过这个话题。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村庄里知道他大哥失踪由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这些年的城市化进程,一些人离开了村庄,去外地安家落户;另一些人出了意外,比如高坠死亡的吴不凡,和服毒自杀的曹大昌。
“他们真的是知情者吗?”我再次问起小叔这个话题。
从回村至今,我曾数次问起他关于这个话题。小叔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是指这两人的意外离世,是否真如村中大多数人所说的那样,是报应,是冤魂索命。
“不知道。事情过去太久了。吴不凡也好,曹大昌也罢,我都曾试图从他们那里获知一些信息,但遗憾的是,我和镇上派出所的警察一样,都没有从他们这里获取到有用的信息。自从他们走后,你爸谢鼎丰的失踪之谜,真的成了谜一样的了。”小叔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叹息。
“那你知道,吴不凡是因为什么原因高坠的吗?”我仍旧不死心,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外界传言是高空坠亡,具体的你得问派出所或者公安局的人,才能知道。”小叔回答道。
“他是什么时候成立房地产公司的?”我继续问小叔。
“应该是二千年前后吧!那时候改革的春风才吹到咱们这里,村子里、小镇上乃至于全县,有不少青年男女加入到了外出打工的行列里去了,平静的农村生活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纷纷找门路,都想往外面跑,要去挣大钱。”小叔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这些的时候,像一个时代的亲历者那般,正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天我跟着丁天浩他们从山洞里出来,出现在吴不凡家的荒废老宅里时,我就觉得那里可能会有我爸谢鼎丰的信息。
后来当县公安局的法医告诉我,吴不凡家房间墙壁上的血迹,有和我爸相同的DNA时,我就知道,他可能在此遭遇过什么。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所有的答案。
丁天浩帮我从公安内网了查询了相应的数据库后,告诉我没有吴不凡后人的消息。
根据小叔小婶的记忆,吴不凡是有吴家俊和吴家颖两个孩子的。
难不成他们在吴不凡死后,隐姓埋名了?还是说在吴不凡创业开始,他们就将户口迁徙出去了?
我的这个思路,给了丁天浩一些启示。他顺着这个线索去查,果然有发现。
原来,早在二零零四年的时候,吴不凡就将一家人的户口,落在了临近龙北县的河西市。那里和虞城、省城是一个类似等边三角形的位置。从虞城出发,无论是去河西还是省城,所耗费的时间是几乎相等的。
他为什么要将户口迁出去呢?我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天和李云杰一起聊天时,他告诉我,这是当地政商关系的绝妙之处。你想,一个当地的地产商人,在承揽项目时,必然会了解到更多内幕,而且容易将这些内幕告知身边人。所以,龙北县的地产项目,大一点的都是外来的地产商中标和建造的。本地的地产商实力再好,关系再硬,是很难中标的。
你想想,一个外来的地产商人,他和主政一方的领导存在的交易,肯定不会和身边的七大姑八大姨声张的。他那些亲戚朋友,大多都在外地,传播的可能性要低很多。而本地的地产商人就不同了,他们可能是饭桌上的闲谈说笑,但都会被身边人捕风捉影,加以渲染并广为传播的。这也就是古语说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句话的由来。
李云杰的一番解释,让我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原来这小子表面上看似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想不到内心里竟然这么细致,说他观察入微也不为过吧!
“那对于吴不凡,你还了解些什么呢?说来听听。”我看着李云杰,一本正经的问道。
“你真的想听?”他问我道。
“说啊,我肯定想听。”我催促他道。
在李云杰的描述下,我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精明却有阴险狠辣的投机商的商人形象来。
原来,吴不凡创立地产公司的时间,并不是小叔说的两千年前后,而是二零零八年的夏天。
得益于当时的政策支持,再加上吴不凡的眼光独到,使得他很快成为了振臂一呼,都能让龙北县抖三抖的县域名人。
在这之前,他用了将近十年的工夫,一直跟着县里的一个包工头做建筑。从普通农家的房屋翻修,到街市上的商铺规划和装修,他什么活都能干。碰上一些技术要求高的,他会找到价格合适的工人来完成,由此深得那个包工头的喜爱。
只是那个带着他闯入到建筑行业里的包工头,没有想到吴不凡一直有自立门户的野心。更想不到,早在二零零二年的时候,他就将全家的户籍迁徙到了河西市,并且同年就已经在龙北县注册了相应的建筑公司,法人代表是他刚刚成年的儿子吴家俊。
“你知道的。当时如果有像现在这么方便的软件查询公司信息的话,那个包工头绝对不会带他如亲兄弟一般。没有那个人的引路,他是很难进入到建筑这个行业中来的。”李云杰说。
我点了点头,示意说自己肯定知道这些。
是啊,若是没有这个包工头的引路,他吴不凡充其量不过是个游走于乡间的房木匠,哪里会有机会接触到建造高楼大厦的建筑行业呢!可能直到现在,他还依然带着徒弟,给街坊四邻建造房子呢。或者是让他的儿子继承衣钵,将他建造房子的技艺发扬光大。要知道,这可是他们一家传了三代的手艺啊!
“那后来呢?发生了些什么,你还知道多少他的故事,说来听听。”我再次催着李云杰,想要更多地了解吴不凡这个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那个包工头捶胸顿足,追悔莫及。。。。。。零八年底零九年初开始,龙北县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旧城改造,吴不凡的建筑公司,接连中了好几个大项目的标的。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全县人口中的成功人士。那个当初带他步入这个行业的包工头,一看自己准备了许久的投标,最后都花落他家,于是愤然离场,此后再也没有承接任何工程了。”
“你是说,吴不凡玩了一招”鸠占鹊巢“?“我问。
“差不离吧!你想啊,那个包工头大哥拿他当亲兄弟,什么都毫无不保留地跟他谈,到最后一看,他才是自己真正的竞争对手,这种被背叛的打击,是致命的。”李云杰说到这,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吴不凡的人品真不咋地。”我回了一句。
“那是,虽然人们常说无奸不商,但他这个确实不太地道。即便是他后来赢了,成为了龙北县最大的地产开发商,但是却丧失了作为商人的底色。”李云杰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将“他”字拖了拖音。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他对一个不遵守商业规则的人的蔑视和不齿。
“那他后来,怎么又会发生意外高坠的事情呢?”我问。
我承认,自己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带有私心的。
回村第一天,我和干爹简单打了个招呼。本想着后面和他好好聊聊的,谁知道他竟然在李云杰的婚礼当天,离奇地失足坠亡在距离村庄几里远的沟壑底部。干爹的突然离开,让我想要从他这里打探村庄里的一些陈年往事的想法,落了空。后来我想从小叔这里着手,却发现小叔知之甚少。再后来,我想从刘和平这里寻觅到一些信息时,却发现他总在关键问题上避开,既不正面回应,也不过多解释。
无奈之下,我只能将目光投向李云杰这里。
干爹既是村里年纪大的长辈,又是村委会主任,想必是有机会获知更多东卜庄的事情的。即便是他没有来得及跟我讲就离开了,但应该会或多或少会跟李云杰讲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的。
不信你看,这些关于吴不凡的大小事情,小叔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
听我问起吴不凡高坠的事情,李云杰的话匣子再次打开了。
他说:“从零八零九年开始,吴不凡和他的不凡实业,很快在龙北县乃至河西市唱响了名声。无论是逢年过节的团拜会上,还是平时龙北县的电视节目里,他都是常客。后来还当选为龙北县的建筑行业协会会长,且一连当选了好几届。他的不梵实业每年创造的利税,都在全县实体企业的三甲之列。”
我惊讶地看着李云杰,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心情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当年流连于牌桌上的混子,竟然能够后来飞黄腾达,而且还是这样的出名,这样的有威望。
“那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发生高坠的事情呢?不会是有人刻意为之的吧?”我问李云杰。
“你可别乱猜,也别胡说。关于吴不凡高坠的案件,县公安局调查过,最后的结论是失足坠落,属于个人原因,与任何人都没有关联。”云杰说完,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
我肯定知道他的意思。
他说到这里,我开始心里做起场景化的推演。包括他是怎么爬到某座高大建筑的顶层,又是怎么得意忘形之后,一转身踩空,从高达几十米甚至近百米的高处坠落下来,脑浆迸裂,惨不忍睹的。
“那天,是县里在建的威隆中心大厦的高楼封顶,吴不凡兴致勃勃地登上了二十七层的楼顶。当时,县里的新闻频道,正在做直播,接受完采访的吴不凡,执意要上楼顶去看看。负责现场的项目经理执拗不过,只好和他上了楼顶。要知道,这是不梵实业在龙北县建造的一个地标性的建筑。这个大厦的建成,寓意着不凡实业的名气更大了。”云杰说。
我仔细地听着他的讲述,想要从他的讲述里获知到更为详尽的脉络。这对我了解吴不凡这个人来说,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他哪里会想到,那天他登上二十七层的威龙中心大厦的时候,既是他名声的最高峰,也是死神向他伸出手来的时刻。出了升降机后,兴高采烈的吴不凡,开始步履不稳,像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地奔走。
这可把现场的项目经理给吓坏了。
他连忙追上去问吴不凡,说吴董你没事吧?
吴不凡挥着手,说没事没事。
他指着威龙中心大厦周围的小区说,“你看,这都是我们不凡实业缔造的辉煌。我们要从这里开始,走向虞城,走向省城,乃至于走向全国。。。。。。“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不仅让跟在吴不凡身后的项目经理热血沸腾,而且让正在楼顶上继续施工的工人们也拍手叫好。倘若真如吴董所言,不梵实业能够走向更远,那所有跟着他一起创业的人,不都能够拥有更为辉煌的未来和明天吗?
吴不凡享受完楼顶作业的工人们的欢呼叫好后,将现场的项目经理叫过来,说你要给他们将安全教育再深入一下,不能够在作业的时候,这样兴奋和热烈。哪怕是我这个董事长出现在施工现场,也不能罔顾安全而拍手吧。。。。。。
还没等吴不凡说完,项目经理就已经在用纸巾擦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了。
谁说不是呢,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以后我可得多加留意,再碰上类似的封顶庆祝,得提前排练一下,否则要是引起董事长不悦,只怕自己这个饭碗是保不住了。
等吴不凡发表完现场讲话后,项目经理连连点头,说董事长教育的是,我以后一定加强项目上的安全管理。
“好了。就先这样吧!”吴不凡扭过身,开始往升降机的方向走去。
眼看着就要走到升降机的位置了,谁知他却朝右一拐,走到了楼顶的边缘。
只听得“咣当”一声,径直掉了下去。
紧接着,楼下传来了工人们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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