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服毒者自述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任何一个人,都不要问我服毒自杀的原因,也不要问我为何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告别。

我的一生,前半生光明磊落,以诚待人;但在十二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我却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一件凶杀案的帮凶,成为了自己眼中鄙视和唾弃的人。我没有想到,一个人突破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底线的时候,竟然会是那样的轻巧和迅速。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向自己信仰了三十年的好人做了告别,被动地成为了一个坏人,帮着别人夺去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

那个被我夺去生命的人,和我一样也有妻儿老小。可是,我没有想到,当自己成为这桩杀人案的帮凶的时候,会那么投入,甚至于还有些许的兴奋感。在东卜庄的所有人眼里,他是一个烂赌如命的人,是一个不顾家、漠视家庭成员的人,但即便是这样,我想他仍然是家中妻子的依靠,是孩子们眼里的英雄。

没有人知道,他在遭受暴打的时候,到底有多痛。反正站在现场的我,看着他被装在麻袋里,一次次抬起来,撞向墙壁的时候,都禁不住心里发毛。人都是血肉之躯啊,哪里经得起这么折磨呢!我央求他们几个罢手吧,别再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人了。

他们说,他根本不值得同情。抱歉,我真的无法认同他们的观点。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权的,这是别人不能夺取和摧残的。虽然他平时打牌时,总喜欢耍点小聪明,常常输了钱,还要欠大家的账的。你追着他要的急了,他不仅还不了,还会骂骂咧咧,出言不逊。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这样子对他啊!

大家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打麻将是我们农闲之际的消遣,不应该成为发家致富的途径。这一点,从曹政在他家开设麻将馆之初,便再三叮嘱大家,我们只能以娱乐为主,不能够沉迷于赌博,也不能打太大。按照曹政一块两块的大小,输赢也就十块八块的事情,完全在大家的能力承受范围之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总拉着谢老五(谢鼎丰)一起,开始了三块五块,甚至于八块十块的打。你们知道吗?谢老五这个人,牌技很烂的,他打牌真的只是抱着消遣的想法来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在大家缺腿子的时候,一喊他就过来。可能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烂牌技和真诚,成为了你们敛财的冤大头。

最近几天,谢老五经常输钱,而且每次输钱的数目都不在小数。我是亲眼看着他欠你们的钱从十来块一路狂奔,变成一两百,两三百块的。你们知道吗?他家仅有的那点田地所产,既要养活一家四口人的日常生活,还要供给正在上学的两个学生。最为重要的是,虽然他的老母亲在弟弟谢鼎昌家,但逢年过节时身为长子的他,还是要给母亲些钱来孝敬的。

谢老五曾经跟我说起过他家的事情。说他一年到头,赚到的钱也就大几百块,不足一千。你们连番的赢钱,已经让他输了几个月的家庭开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妻儿。他的妻子,那个名叫刘佳莹的女子,早已经和她协议离婚了。幸运的是,没地方可去的刘佳莹,暂时住在谢老五家,这现在有个流行的词汇叫“离婚不离家”。每个成年人的心酸,由此或可见一斑。

是刘佳莹真的没有地方可去吗?我看未必。

她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自己家的原因,不止是舍不得沉浸于牌场的谢老五,想让他浪子回头,还有她那两个正值年少的儿子。她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为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更不想错过他们成长路上的每一刻。于是,她忍受着谢老五的荒唐,并期盼着他能够早日从赌博的泥潭中拔出腿来。

可是你们,你们却使劲地将谢老五往那个泥潭里拽,生怕他奋力一蹬,挣脱泥潭,使你们少了这颗摇钱树。每每看着你们拉着他,开始三块五块,甚至于十块八块的大赌时,我都会嚷嚷几句,让你们别打这么大。

然而,你们每次都会恶狠狠地瞪着我,意思是让我闭嘴,不要多管闲事。想着大家都是一个村的爷们,我基本上都是无视你们的这种威胁的目光的。

我原以为,你们的恶,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说说罢了,骨子里还是有仁爱之心,也懂得爱人的。可是我错了,不仅错了,还错的一塌糊涂。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的光阴,可一九九七年的那个冬夜,你们对谢老五犯下的罪恶,像凿刻在在我脑海里的印痕一样,既无法抹去,也无法填平。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儿子的安全作为考虑,选择了默不作声和不知情。但是,无数个深夜,我都会被当天晚上那血淋淋的一幕给惊醒。惊醒后,便不敢闭眼,只能坐在等天明。

左右邻居和我一般年纪的人,都说我是不是身体不好,怎么看上去总是一副疲倦的模样。他们哪里知道,我一直在经历着良心的责问,这么多年以来备受煎熬,没有半点的轻松呢。我想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经受着精神压力的人,是很难表现出风淡云轻的样子来的。

当然了,我不知道你们的良心会不会痛。照我看来,应该是会痛的。毕竟那天晚上的事情,是亏心事,是要在百年后进入地府时,受到阎王的拷问和抽打的,对吧?

谢老五这个人,只是嘴上不饶人,心地其实很善良。这也是为什么学历比他高的刘佳莹,当初会选择和他成家的根本原因,也是她为什么愿意选择等待一个浪子回头的初衷。要是将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我换成刘佳莹这样的媳妇的话,我想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的。

你们不知道,那天晚上谢老五身上的五百块钱现金,是刘佳莹回娘家找她母亲借的。他们两口子商量着,准备用这五百块钱买两头小猪,养在自己家的后院,等到年底猪出栏了,卖掉猪后,再还给她母亲。她的母亲之所以愿意用自己的棺材本来帮助女儿女婿,也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过上好日子,也是看到了谢老五的秉性并不坏,期望他可以浪子回头的。

所以说,那天晚上谢老五带着五百块钱现金来曹政家打牌,是背着刘佳莹的。如果刘佳莹知道他把这些钱偷着拿去和你们赌博,那指定是要气得发疯的。说不定拿着菜刀追上门来,也是有可能的。

谢老五从没想过,这五百块钱,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成为你们将他杀死的理由—明明有钱,却不还钱。要是他能够想到这一点,我想那天他肯定不会出现在牌场上,至少不会带着钱来。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说话时难免带些骂人的口头禅。这一点,谢老五应该认为自己是无心之过,却被你们理解成有的放矢。所以,在他再次输钱后却没钱给的时候,你们和他吵了起来。随着吵闹声的扩大,你们之中竟然有人选择从背后袭击他。他学着影视剧里的手法,朝谢老五耳后两指的地方,使劲敲了一下,谢老五便晕了过去。

当时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状况的曹政,也被他用同样的手法敲晕了。

紧接着,你们之中的另一个人,看着被敲晕的谢老五衣服兜里,掉出来五百块钱现金后,顿时臭骂起来。说这个谢老五真不是东西,明明有钱却赖着不还,这不是明显的欠揍吗?你们将这五百块按照谢老五欠钱的金额刚刚分完,拿在手里,还没有来得及装进兜里,却发现谢老五突然醒了。

醒了的谢老五,看着你们手里红彤彤的钞票,立马明白了七八分,开始吵着让你们还回来。哪成想,你们不仅不还给他,还给了他重重的一拳。那一拳,距离他的太阳穴,只有两三厘米。被突然暴击一拳后,谢老五硬挺挺地摔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你们之中的一个人,走上前去一摸,他的鼻息那么微弱。

我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你们的一举一动,想要走上去帮他时,你们却嚷嚷着说没有事,是谢老五躺在地上装死。后来在我的劝说下,你们才不情愿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让他趴在我的背上,然后出了门。临出门时,你们威胁在场的人不要多事,也不要到处乱说,否则要他们好看。这些人中,就包括我,也包括后来醒来的曹政。

出了曹政家的大门时,雪已经很大了,大的将村庄的道路都彻底湮没了。走在路上,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水渠。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滑到水渠里去。你们跟在我的身后,扶着谢老五的胳膊和大腿,让我先去XXX家。说是他家有三蹦子,开他的三蹦子去镇上或者县上的医院。

我单纯地相信了,相信你们会带他去医院,也相信他会被你们救过来。

进了XXX家后,你们从屋子里找出一个麻袋,将他装进去,我急忙上去问你们这是干啥?快放他出来,这样子容易憋坏的。你们俩将他装进麻袋后,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最好嘴巴严实点,否则的话他今天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我承认,我当时确实被你们吓到了。我没有想到平日里牌桌上喜欢耍笑的两个人,此时却是这样的面目狰狞,像地狱派来阳间索命的黑白无常一般,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望而生畏。

可怜那个被你们装进麻袋的谢老五,在经历了铁锹的拍打后,鲜血从麻袋里渗了出来,溅射在房屋四周的墙壁上,像一朵朵凄惨的梅花一般。直到看着麻袋里那个鲜活的生命,完全停止了动弹,你们这才罢手。

停手后,你们一边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一边谈论着后续的处理:

他说这满屋子的血迹,要怎么处理呢?

你说没事,我会盖房子,也会粉刷。明天我将有血的墙皮全部铲掉,重新挂一层泥巴,再粉刷一下就好了。

他说那你可得仔细点,别留下什么把柄。

你说这个放心,你干活很仔细的。

要说啊,你们可真是畜牲。不仅做这种杀人的勾当时,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就连讨论后续的善后方法时,也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这是你们笃定了我不敢胡言乱语,不敢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因为我有老婆有孩子,他们是我的软肋。我即使有想要举报你们的想法,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你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个外乡人会跟着过来。

你们让我先回家去,剩下的事情你们自行处理。我出了你家的大门,刚拐过弯,却看见那个外乡人,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出现在你家的大门外。

我当时是很想走过去,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的。但我不知道你们俩之中的某个人,是不是这会还在入门的通道里,并未走远。坦白讲,我是生怕你们发现我和这个外乡人说话,从而怀疑我将你们今晚的秘密传播出去。

正在这时,我仿佛看到外乡人有向我招手的动作。我连忙摆了摆手,继而裹着一身的风雪,奔向了家所在的方向。

那晚的事情,就这样藏进了我的记忆深处。时间过得很快,但藏在我心里的这根刺,却不断地在戳着我的心肺,让我倍感煎熬,痛不欲生。我查过许多死亡的办法,包括车祸,跳楼,以及服用安眠药,最后发现可能服毒自杀,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有的报应和结果。

假如那天晚上之后,我勇敢地向警察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将你们两个的罪恶行径公之于众的话,那么我的良心谴责,是不是要少一些,至少在这十多年里,三四千个夜晚的梦境中,我不用遭受那么多噩梦吧!

谢老五,请原谅我这个懦弱的人吧!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原普度节,我选择这个鬼门大开的日子来和你重逢。等着我,我很快到阴曹地府与你见面,到时候我们一起再叙旧日往事。

曹大昌,绝笔。

二零零九年,农历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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