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被厚重的深紫色缎面窗帘划成参差不齐的几缕，明亮处能看到缓慢跳跃的灰尘颗粒，随重力渐渐下落形成一个并不完美的光圈，光圈正中仰面躺着一人一猫。那是个年纪不大、身材瘦削、长发微卷的女孩，脖子上缠着长长的猫尾，脸和身体藏在狰狞图案的面具和长袍里。面具是青面獠牙的样子，牙上布满斑驳的鲜血，用细密的针脚深深缝在脸部皮肤上，仔细看交接处有点点血迹，像丝丝红线渗进了雨后湛蓝而自由的天空里，相比之下，骷髅点缀的长袍竟显得不那么恐怖了。
“面具上不是人血，完美人生女神节限量版新品，色号520。”
燕北市公安局主任法医钱初看向刚从省公安厅下放锻炼的刑侦支队队长楚循，温柔干净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人敢像平时一样打趣他对化妆品比女性还要了解。
钱初扫了一眼助手小王记录的环境温度，认真思索后道，“结合尸温、尸斑和尸僵情况，死亡时间不超过3个小时。但准确时间需要尸检后才能给出。尸体无移动和翻转痕迹，现场无可疑排泄物，衣物崭新整齐。”
如果是经验丰富的刑警，大概已经听出了这是第一案发现场、基本排除强奸杀人的潜台词，不知怎的，虽然没有合作过，但钱初觉得眼前这位大神一定能心领神会。按案情严重程度，这个案件不用队长亲自出马，若不是死者颇有影响力——是一位全网千万粉丝的美妆博主，而死法又太过邪门儿，这案子甚至到不了市局。钱初觉得这货能出现或许只是因为太闲了。上有年富力强、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下有刚被提拔、憋着劲儿努力表现的正牌副队长，更何况他还是风传因为男女作风问题来避风头的漂亮“吉祥物”，大概目前的工作节奏真跟退休后的冰墩墩大差不差，能被大家看见的只有读书看报网购背档案。仔细想想，连时常出现的黑眼圈也和冰墩墩有几分相像呢。
不过楚循人闲气场大，不仅高冷，而且冷漠，板着一张我后台很硬、硬到能从电影学院直接来市局上班的帅脸在现场东看本西看，竟莫名其妙地让所有人都产生一种信赖感，现场指挥权就这么转移到他那里。
这是一套豪华复式公寓，客厅宽敞明亮。在距陈尸处不远的地方，一角堆砌了三角架、摄像机、打光板之类的器材，另一角则是山一样的亚克力收纳盒，每一格都装着十分精美的化妆用品，在灯光下熠熠闪光。既有难买的经典款、最新款，又有烧钱的限量款。收纳盒旁边是一张公主风的化妆桌，桌上用品丰富而不凌乱。楚循戴着手套拿起一管口红，十分容易粘上指纹的银色金属外壳居然半点痕迹都没有，显然每次使用后都被精心擦拭过，倒是位十分专业和敬业的博主。客厅最角落的地方还散放着几个假人模特，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服饰搭配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不见一丝褶皱。尽头处是一个父母房改成的衣帽间，琳琅满目的程度堪比奢侈品博物馆，粗略算下价格，大概能买下这套房子。
可是，楚循打开摄像机，却发现镜头内外的部分形成了鲜明对比。镜头带到的是光鲜的客厅，带不到的餐厅岛台上却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不同餐厅的外卖盒七零八落。几天前买的水果堆在好几天前买的还没吃完的水果上，大概是不同水果抗氧化能力不同，一半风干一半长霉还有几个汁水流到了大理石台面上，蜿蜒至桌角处不同款式的咖啡杯旁边。有的杯子里残留着干涸的咖啡渍，有的是消退干净的奶泡，还有的竟是一半没冲开的速溶加一半没磨细的熟豆。门边堆着不少猫粮猫罐头，玻璃门一开就会带到顶端的几罐滚落下来，慢悠悠地转个圈儿后在厨房地面上形成完美的点状分布图。餐桌边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个倾斜的杯子，大杯咖啡倒在了键盘上。
餐厅里挤满了专注工作的警员，有些下不去脚，也有些不好开口请教问题，但来实习的公安大学研究生孙承继似乎天生锦鲤体质，躲人时脚后跟儿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地方，餐厅后方竟然有扇门自动打开。门里面杂乱不堪，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化学仪器、四五排一人多高的铁架子和废弃的假人模特。他知趣地单脚跳了进去，另一只脚和眼睛共同配合张望下一步的落脚之地。
楚循来到楼上的主卧，只见床上堆满了各类书籍和电子产品，有的是电子产品给纸质书当书签，有的是书给电子产品当支架。他注意到浴室里除了最简单的护肤品外不见任何彩妆，衣柜里也只有T恤仔裤棉布包，虽然都价格不菲，但与楼下衣帽间那些浮夸的设计、限量的款式还是形成了鲜明对比，好像这房间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当然，叮嘱警员小心勘查现场到底有多少住户这种鸡毛蒜皮，楚循是铁定不会开口的。他转了一圈，又回到楼下听到目击者不痛不痒的感慨，
“多漂亮的姑娘啊，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听到‘咣’的一声就立刻出来看了，门开着，结果……警……警察同志，我兜儿里有硝酸甘……”，目击者边说边瘫倒在旁边一个女警怀里。
“硝酸甘油片，舌下含服，卧位含药，送医院，快”，钱初听出目击者状态不对，立刻指挥救人，可惜在退休阿姨眼里法医治活人并不权威，阿姨嚼了两下挣扎着坐起来，
“不，我不要跟那姑娘一个躺法……，怪不……吉利的……”
“……”
“阿姨，您有听到脚步声吗？”
嗯？
一番折腾后，钱初背过身给了一个目击证人并无大碍的手势，阿姨被担架抬着，半个身子已经出了门，其他人也各就各位开始工作，繁忙的现场因为这句话突然安静下来。 “好像……没……没有。” “有见到陌生人吗？”
“好像……也没有，我一叫街坊邻居都出来了，都是熟人。”
第一次进入案发现场的承继显然还没出师，倚在储物间门口反应慢半拍地看破又说破，“我靠，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楚队说话，他不是不管事儿吗？”旁边带他的师傅老同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他一脚，脸色比平时更黑了。
楚循并不介意，顺着现场惟一的声音来源说，“嫌疑人要么住在楼里，要么还在屋里”。
“怎么可能？我们都来了这么半天了，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虽然没住过这么大房子吧……”
老同用证物袋挡住自己的脸，假装这个大脑结构宛如飞机场注水的愣头青不是自己徒弟。
“但也不至于连个大活人都找不到……啊！”，愣头青这个“啊”喊出了火箭发射后势如破竹逃出地心引力的气魄，用普通人能见到的情景形容就是安静的室内突然响起百米长的大地红。
一个模特居然“活”了过来，还出其不意经过被吓呆无法反应的承继拔腿就跑。
正在专心研究面具缝合针脚的钱初被惊得腿下一软，在众目睽睽下直挺挺地跪在了尸体面前。
与此同时，楚循一个熟练的直拳横踢加掀腿压颈，把“活”了的模特死死压在地板上。
谁都没有注意，一人一猫两具尸体好像被这可笑的情形惊醒一般，缓缓坐了起来。这时，仿佛轻风冲过，客厅正中墙上的纱布掉落下来，露出一张大幅尺寸的照片。
“钱主任，钱主任没事儿吧？”，现场乱作一团，大家七手八脚地想把钱初扶起来，没人顾得上其他。钱初不好说有事，也不能违心地说没事，因为他清楚听到自己膝盖撞击地板的声音。他用力了一次还是没起来，“行了，都忙去吧，我今天跪着验。”
女孩和猫轻飘飘地走过混乱的人群，看到桌上一张纸上写着，“死者，邵灵雨，女，25岁，滨海市人，职业：美妆博主。”
“灵雨，真的是你？”
邵灵雨和猫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实习警官。承继又向前走了几步，直直穿过灵雨的身体看向墙上的艺术照。那张完美的曾被他们打趣可以去娱乐圈卧底的脸，正透过冰冷的玻璃冲着他笑。承继是第一次出案发现场，紧张到手脚不知如何共用，老师教的那些先保护现场再确认身份之类的程序一时间忘了个干净。
连楚循都惊讶了，“你认识她？”
“嗯，同班同学，公安大学2015级犯罪心理学系，她的入学成绩和毕业成绩都是全系第一，如果不是主动放弃保研，现在应该跟我一起在市局实习。”
邵灵雨看了一眼地上的自己，十分漠然。似乎冥冥中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她和她养了半年的流浪猫往小区门口走去，小区的尽头不是熟悉的道路和车辆，而是无尽的黑暗中藏着一道亮光，很快就看到亮光和黑暗交接处有两个人在等她，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高一矮。
“咔嚓！”还没来得及细看，手脚就已经被牢牢锁住。黑衣服的看了看邵灵雨脚下的小猫，又仔细核对了手里的名册，居然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嗯……你先跟着吧。”
缓了一会儿的钱初揉了揉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侧耳细听从办案警官变成嫌疑人亲友的小孙絮絮叨叨，“她人很好的，又漂亮，在同学里特别受欢迎，对了，她男朋友也在我们学校，后来考上了部里的公务员……”
“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应该没有，毕业时就分了，据说是灵雨铁了心想分。”
“是啊，都是全网千万粉丝的美妆博主了，天天那么多男人捧着，又送礼物又砸钱的，哪还看得上警察男朋友？”
小孙越过记录的同事冲着大发厥词的围观群众高声说，“灵雨不是这样的人，再说她那时候还不是博主，我们班……我们班同学感情很好，她不去读研所有人都替她可惜，现在……现在还……呜呜……我考研时……呜呜……她还把所有的资料和笔记给我……”，他开始还气势汹汹，越说越难过，“我这警察当的，连自己同学都保护不了……呜呜……”，到最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邵灵雨越走越清醒，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表情也越来越惨淡，最后凝固在脸上形成一个讥讽的冷笑，结束了！她跟着长长的队伍完成一系列繁琐程序，似乎还见了一个黑面黑衣的大官，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木然地要求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人。不知不觉又走上一座窄滑的桥，桥下腥气翻涌，虫蛇遍布，前面不时有人，不是，有鬼堕下桥去，发出凄厉地惨叫。 灵雨则顺利地走了过去，在桥的尽头遇到一位婆婆，说不上慈祥也说不上狰狞，更像是长久重复之后的麻木，在无尽黑暗中看向她时，眼里居然闪过一丝光亮，“望乡台上再回眸，有缘无分莫强求，饮足一碗孟婆汤，生生世世不回头……”
“啊！”，果然自作聪明的人和鬼都不在少数，前面有位把汤倒进衣领里的被钩刀绊住了双脚，铜管刺穿了喉咙，强行灌下整碗汤水。到了灵雨这儿，连回望都懒得回望，恨不能即刻忘了似的端起碗一饮而尽。她跟别的鬼不同，毫无留恋、一身轻松。
“就这么点儿？”她和孟婆大眼儿瞪小眼儿，脸上同时写满了这句话。
“看来……你上一世过得不错，连眼泪都这么少。”
“呵……”
听说孟婆汤是人的泪收集煎熬成汤，看来传言不虚。孟婆转身要从另一口锅里再舀一碗，上面鬼画符一样的文字能大致看出是备用的意思。
“没了？”
看来今天刁钻狡猾不肯喝的鬼太多，备用汤也没了。她做了个手势把这一组队伍停下来去取汤。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无聊赖的灵雨被身后人，呃，鬼一挤，轻易从亭口掉了下去，新晋做鬼完全不适应还有些发懵的她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投——胎”？ 地府和人间的上下班时间正好相反，不同的是，人间要加班，地府却不用，鬼又没什么急事，等等怕什么？因此楚循和他的同事们忙了半天一宿，终于完成现场勘验时，地府也是刚刚下班正在清点材料。因为来自自媒体时代的新鬼越来越多，他们的语言也受到了些许影响，
“我靠，怎么多了一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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