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继削苹果的手一顿,完整的一长条果皮掉了下来,“难怪她从不跟我提起父母,那后来志愿怎么没改成呢?”
“她读高中的时候,父母工作很忙。我的孩子考上大学在外地读书,家里又有地方又有条件,没事儿我就让她来家住几天,就当是女儿还在身边呗。我爱人是个作家,家里方方面面的书都有,可灵雨就对侦探推理感兴趣,每一本都翻过好几遍,她说将来要当警察,要当专破大案要案的女刑警。结果高考志愿报上来,却是什么大学的艺术系。”
“那幸亏有您在,不然我们公安大学2015届的优秀毕业生就要换人了”,承继把苹果递给秦老师。
“当年,她父母到学校闹了好几次,本来我可以再返聘几年,后来也只能不了了之。她父亲是公司高层,据说每年给市里交不少税,很有手段和脸面,明里暗里施压,想把志愿再改回来,连我爱人签名售书的现场都被砸了好几回,可高考志愿哪是说改就改的。好在我们学校是省重点,这省重点重在哪,不是重在每年多几个同学考进名校,而是重在老师的社会地位高,重在我们都认同一个观点,那就是孩子们的未来要自己选择,即便是选错了,他们也还年轻还有纠正的机会,他们也学会了选择就要承担的道理。高考前最难的两个月,父母折腾得她无法学习,谩骂、侮辱、控制,甚至没有饭吃,不能睡觉,灵雨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背诵课本和真题。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随便找个由头和她父母继续纠缠。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甚至还惊动了警察。都说知识分子有风骨,最要脸面,可是自由和梦想都没了,还要脸有什么用。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们似乎也有些害怕。这样,灵雨就能趁着父母没精力顾她的空档踏实学习,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就偷偷收拾行李去了燕北。公安大学是什么地方,总不敢去学校抢人吧,这事儿啊就算生米煮成熟饭了。她临走那天晚上在我家窗前站了好久,我们这地方靠水,夏天蚊子毒得狠,借着路灯眼见着她身上起了一个又一个大包。我想劝她快走,老师怎么会怪学生呢?可我爱人却说,这是孩子的心意,经过这么一遭,以后无论多难她都会挺过去。最后,她向我深深鞠了一躬,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秦老师的这段话大概是憋了很久,一口气说完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承继困惑地问,“您说这当父母的为什么这么爱控制孩子呢?”
“可能因为他们自己没有价值吧。所以要毁掉孩子最重视的东西,才能彰显权力和价值。孩子越崩溃,他们就越满足。” 承继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秦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当年总是鼓励灵雨那样,“所以,他们自己的权威要通过控制别人来体现,而孩子往往可以让父母真正品尝到权力的滋味。灵雨又聪明又漂亮又善良,是控制起来最有成就感的那一个吧。”
“秦老师,您后悔过吗?”
“后悔?我后悔没早点儿做、没做得更彻底才是。教书育人,不是光教孩子们一点知识,还要引导他们寻找生命的意义,实现人生的价值,塑造强大的、勇往无前的内心。不然,统共就那些知识,一代教一代,新的一代怎么超过旧的一代?我这个老太太跟你说这些不是向你显摆我有多不容易,是想告诉你灵雨小小年纪能摆脱这样的父母有多不容易,还希望你们这些同学看在这一点上,以后多帮衬她。这孩子……唉……”
秦老师说了一半把苹果放下,重新拿起那束花,轻轻抚摸其中一个花骨朵。 “灵雨学习成绩很好,有一次开家长会,别的家长就想让灵雨妈妈分享一下教育经验。我这辈子都记得那三个词,记得一屋子家长的悲悯和震惊以及她自己洋洋得意的丑恶表情,她说,教育孩子很简单:打击、卖惨、无界限。”
孙承继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一大袋油炸小麻花和素丸子,一边吃一边哭,一边觉得应该替灵雨多吃点儿一边觉得应该留到灵雨的墓前一边又为自己连这么件小事都举棋不定而深深自责,耳边响起的全是秦老师苍老又悲戚的声线, “这样长大的灵雨,不得不在父母面前把最真实的自己深深藏在面具里,时间长了,就分不清什么是脸什么是面具,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她,好像真正的她从来见不得阳光似的。”
“这些东西你一定要带给她吃啊,她从小被要求不能吃半点垃圾食品,吃了要被强制催吐,只有在我这儿才能痛痛快快吃个够。其实小孩子不过是图个新鲜,就算真敞开了吃,又能吃多少?”
“我知道她为什么想当警察,因为那是她黑暗童年里唯一的一道光。有一次,她舞蹈课体重超重,被父母关在家里不许吃东西,就顺着窗户从五楼爬了下来,一个人光着脚走在半夜的大街上,幸亏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不仅给她买了吃的,还买了洋娃娃和新衣服。第二天早上,已经下班的这位警官还特意跟同事一起把她送回家,非常严肃地批评了灵雨的父母,‘有孩子不好好养,是虐待罪和遗弃罪,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她皱一下眉头都得心疼死,哪舍得让她饿肚子’,灵雨的父母嫌他多管闲事,他就却说,‘看到我头上的国徽了吗?总有一天,我们要让全天下的孩子都在合情合法的爱里长大’。”
承继想到此处更觉得情绪难以抑制,趴在一大堆灵雨小时候吃不到的油炸食品上放声痛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有只毛茸茸的手掌在抚摸自己的头,泪眼模糊中还是辨清了来猫,以及来猫身边的来人。
“呜呜……小雨……灵雨真是太不容易了……呜呜……,我有什么资格说放弃专业啊,她那么难都没放弃……呜呜……”,说着又抱起小雨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灵雨看到那熟悉的食物外观就猜到秦老师对自己的过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这座熟悉的城市有她熟悉的空气、熟悉的氛围,熟悉到她脑海里有一些片段越过孟婆汤的屏蔽浮现出来。大四那年回老家时,她偷偷来看望过秦老师,看她带着老花镜在街心花园里看书,看她去菜市场挑选新鲜的蔬果,看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一件精致的童装,大概是送给外孙女的礼物,就是不敢走到近前打个招呼。自己再也当不了警察了,终于还是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等孙承继终于把眼泪哭干了,哭到那些泪水流进小雨皮毛里被晚风吹开后引起一个又一个猫喷嚏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楚循不失时机地替上一份档案,顺势把自家猫藏进外套时取暖,并且将“你们怎么在这儿的”疑问彻底堵回承继已经哭哑的嗓子里。
人生很多难关,终究只能靠自己渡过,就如同从小饱受关爱的承继终于理解了灵雨当初的那句,“很羡慕你可以得到无条件无限制的爱”。也如同他牺牲后,自己独自捱过的无数个内疚自责的夜晚。
三年多过去了,新昌集团大楼仍然是滨海市地标性建筑,副总经理的锒铛入狱并没有对它的发展壮大产生任何负面影响,相反集团还购买并翻新了周边几幢楼宇,形成了一个众星捧月的风水格局。
“小雨,准备好了吗?” 孙承继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苟言笑的楚循对一只猫发出战斗指令,而楚循不过是想让它扰乱秩序井然的办公环境、然后利用自己不凡的身手去会会如今集团董事长乔昊——邵无宽案唯一的受益人。
案件发生后,集团高层大换血,原来默默无闻、排名最后的副总乔昊后来居上,运气还好得惊人,这几年经营决策平平,收入和利润却逐年翻番,上下左右里外前后都透露出疑惑和诡异。
小雨迈着猫步走进大厅,它昨晚已经拼命练习,除了依然顺拐,其它勉强过关。
小雨扭过头看了一眼满脸担心的承继和看起来毫不在意、眼睛却一直盯着落地窗反射倒影的楚循,无论是对死去的灵雨还是活着的小雨,他们都倾注了对一个朋友、一个同行、一个知己、一个家人全部的爱和善良。
“哟,这谁家猫猫啊?”
“长得真好看。”
“喵,小猫猫要不要喝酸奶?”
当看到有白领拿出自己的早餐开始喂猫时,两个男人终于站不住了,生怕自家孩子经不起诱惑。刚吃完酒店早餐供应的新鲜三文鱼的小雨并不贪恋美食的味道,只是莫名想起昨晚承继看到五星酒店行政套房时的惊艳和对楚循收入来源的怀疑,楚队长毫不在意地解释道, “我家有点股份,其实这种城市的酒店业竞争很大、利润不高,但是可以跟当地政府搞好关系拿项目,而且毕竟靠海,每年住几天当短期度假也挺好的。” 没听说为了每年几天度假买下整个酒店的。
然后,酒店服务员依次接龙般送来新鲜水果、甜品、鲜花、红酒、气氛灯,在他们调试音响想放《幻想交响曲》时,楚循终于忍不住对领头儿的那个说,“你们是不是没跟我爸妈说,今天跟我住同一个套房的是位男士。”
“夫人说了,只要您喜欢,是只猫他们都不反对。”
“喵!”
“唉!”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误会和第一次被误会的承继和灵雨同时发出怪叫,连楚循都被噎得大脑空白了一下,然后顺着错误的思路飞流直下, “去煮三碗面吧,别搞太复杂,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来,我们今天想早点儿休息……” 这话单拿出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套在前后语境里就会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惊得承继害怕地用双臂抱了自己,惊得一众服务员以为自家少东家有特殊癖好。
好在灵雨受人猫粮,替人消灾,大义凛然地跳进楚循怀里,双爪抱着他的脖子,用猫头不停地蹭啊蹭,发出拖着尾音的软软糯糯的叫声, “好啦,不用怕做噩梦,今晚抱着你睡啊。”
楚循边用肌肉结实的手臂抱住小猫的躯干边吩咐道,“还要新鲜煮好的三文鱼,不放油不放盐”,一场全靠脑补产生的误会才终于告一段落。
房门关上的瞬间,灵雨没耽误半秒地跳开,若无其事地跳到床上舔毛了,门外响起“有钱人真会玩”“不许议论少爷私事”的对话,承继点上蜡烛给自己搭配了一盘子慢慢享用。良久,屋里终于有了楚循清冷的声音——资料里说乔昊很喜欢猫,胆子很小。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