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面具 十五

很久很久以后,孙承继和邵灵雨都还记得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邵家老宅是幢二层小楼,白墙灰瓦暗窗,四周杂草众生,即便疏于修剪,也依稀可辨当年青草池塘长廊的富贵模样,只是衰气败人,从前喝茶聊天小坐的木椅在一片死气沉沉中,显得落寞而恐怖。

一个佝偻且慌张的身影、三步一停顿五步一张望地由远及近,在老宅的院门前他点了一支烟从头吸到尾,夜色昏暗难明,只能透过颤颤巍巍的微弱火光感受来人的犹豫和迟疑。

最终,烟还是灭了,烟蒂随烟灰悄无声息地掉落在青石地面上,老宅的大门在金属生锈的摩擦声中划开了一个小角,并无规律的脚步声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来人似乎对老宅的构造不算陌生,他徘徊摸索着仿佛想寻找灯光的开关,最后竟误打误撞燃起了一排蜡烛,既不明亮也不均匀,宛如墓地里长出的点点鬼火。

乔昊的胆色大概也只能帮助他撑到这个地步,“邵无宽你给我出来,别搞这些不人不鬼的把戏。当初是你自讨苦吃想捞资本,现在又出尔反尔。女儿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自己逼的,灵雨就是我的孩子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小楼周围被楚循紧急加装了扩音器,只可惜临时拼凑的耳机有点漏音。

楚循感到怀里的小猫颤抖了一下,他把它小心放进外套里,继续在高处监视老宅内的一举一动。

“邵无宽,出来!”

乔昊见屋内还是没有动静,索性开始打砸起来,“你找我也没用,我不过是个傀儡,收起你们家人连坐那一套”,声音从一开始的恐惧演变成愤怒。

乔昊出身贫寒,靠着还算聪明的头脑和前思后想的谨慎逐渐有了今天的成绩,当初那一众高管里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邵无宽。本事不大、毛病不小、不懂装懂、管理欲还强,也不知是背后有哪股力量在扶持,居然一路平步青云地坐到了集团副总经理的位置上。

差不多四年前,也是同样的恐怖夜晚,几个人就这么出现在他刚刚购置、号称全滨海最安全的新居里,准确地报出他在乡下的父母姓名、住址、常吃的药物,妹妹的工作单位、下班回家的两条道路,远在外地上学的儿子的班主任外貌和妻子陪读的规律,要求他用几年的自由换这个集团高层的重新洗牌。

可不知为何,几天后,当一群警察冲进新昌集团,他闭起眼睛、伸出双手、准备听天由命时,那个失去自由的人却变成了邵无宽。 有时候是一位清洁工,有时候是一名服务员,有时候甚至是个舔着雪糕的少女,他们就这样变换着身份,把那些不知何时拟好的、要签字的合同、文件递到眼前。

开始他还仔细看一看,尽管每一次看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也只能照签不误,后来干脆就闭着眼睛大笔一挥。因为有一次质疑拒绝的时候,那群举着气球、涂着油彩的小丑当中的一个说,“本来就是个囚徒,当上傀儡还不满足。”

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邵无宽的。他想不通为什么看似强势张扬、实则胆小懦弱的邵副总会突然冲出来替他挡下万丈深渊,只知道自己的心路历程从感激到猜疑,随着对方出狱日期临近,又演变成忧心忡忡。

三年半并不长,却让他过出了经年累月的感觉,从日复一日的被监视、被摆布、被放空和被无所事事到“组织”似乎对自己越来越信任以致管控越来越松散,再到偶有开小差时那张无形的网又在收紧警告自己不要轻举妄动,这一切的一切,终于压垮了他最后一根崩紧的神经。再想到邵无宽一贯欺软怕硬的德性,掌控不了大局就只能掌控妻女,报复不了“组织”就只能报复自己了,如果他钻牛角尖的话。想到此处,

“邵无宽!邵无宽!你究竟想怎么样?” 乔昊终于在一阵疯狂打砸中发现了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抄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过去。

“身影”似乎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这时,乔身后不远处的大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个黑点,然后毫无征兆地,长空中划过脆响。

灵雨觉得很像小时候过年时邻居哥哥放的爆竹,可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更像靶场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如假包换的枪响!

灵雨四肢抖得厉害,可仍然强撑着瞪圆眼睛,机警地观察周围的一切,它灵敏地视觉和听觉同时在揭示一个事实,在她和楚循的四周还有陌生气息。

乔昊和眼前的“身影”在第一声枪响后就被扑倒在地。紧接着,四周突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激战持续不到两分钟,很快分出胜负。一切重回安静和有序,“邵无宽”身后的人大获全胜正在做战场最后的清理工作。 乔昊忍不住坐起来,想确认胜者究竟是谁。

“快卧倒!”与这声提醒同时响起的,是远处一阵似有若无的闷响,太阳穴一阵刺痛,他的视网膜永远定格在了这群身影身上。

变故发生得异常突然,最后这声明显带着消音的枪响让灵雨锁定了目标,她从楚循怀中腾空而起,尖爪和利齿同时对准草丛,随后响起异常惨烈的猫叫声和人叫声。

楚循立刻反应过来,他几乎没有调整起跑姿势就带着风声逼近,可惜充满死亡气息的苦杏仁味还是弥散开来,顾不上细看眼前景象,楚循瞅准那毛绒绒的一团伸手提起,在草丛里打了几个滚远离了一段距离。 “小雨!小雨!” 楚循急切地叫着,如果眼前的是个人他还能掐掐人中、探探脉搏,可对于猫实在无从下手。难得他在这个时候还能异常冷静,从侧面探了探小雨的肚子,终于感受到了微弱的一起一伏。

此时,训练有素的战友们已经把苦杏仁味的源头抬上了担架,他掀开盖着的白布,居然是一个侏儒。

楚循受过的专业训练中,包括确认眼前的这块小山丘是该地唯一的制高点,包括通过脚步声判断对手的身高体重,包括提前四小时以上到达现场并开始清理和准备。也就是说,这位侏儒先生在天色黑透后带着改良后只有2千克的超轻型狙击步枪,轻手轻脚地摸到楚循和灵雨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实施了远程狙击。楚循听到了声响,但他据声音大小判断应该只是流浪猫狗。

“打开!” 有人立刻打开弹匣,里面只有一发子弹,算上刚才射出的那一发,侏儒先生居然只带了两发子弹执行任务,说明他的目标是两个人——乔昊和邵无宽。派出如此专业一流又极易隐蔽的杀手,可能性只有一种,他们已经知道对手是他。

这时,跟着大部队冲上山的承继也喘着粗气来到面前,楚循停顿片刻,把他和猫一起揽在怀里,深吸一口气,“这头盔你带着还挺好看”。

虽然比楚循晚了几步,但宏亮还是将犯罪嫌疑人也锁定在了邵灵雨父亲身上,他撒开队里所有的人手查看监控录像,并且配合步态定位、人脸识别,将邵无宽的住所定位在某小区1单元8层,这一层有两个房间,房主都联系不上,楼内也没有监控录像,不确定邵究竟住在哪一间。

尽管对手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准老头子,但宏亮还是谨慎地疏散了楼内群众,先用门缝内窥镜侦查了一番室内情况,两组人员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又请物业人员以检查燃气为由敲门,两扇门依然紧闭。

宏亮和下属对了下眼色,这样的抓捕场面经历过不下数百回,说实话,如果不是一心想跟楚循较劲,宏亮甚至都没必要出这个现场,可是眼下两人却同时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情况不妙”的担忧,这种判断来自于多年的经验和直觉,无从定论对错。

刑警队和派出所的民警、辅警按照事先分成的两队排好战斗队型,各自有一位年轻警员在工具辅助下起脚踹开大门。

宏亮冲在最前面,可惜眼前的卧室里只躺着个呼呼大睡的中年男子,虽然发量一言难尽,但还是能看出年龄应该在35岁左右,明显不是嫌疑人。

宏亮气得一锤床铺,和另一位民警一起冲进对面。只见一群警察七手八脚地按着瘦弱的男人, “姓名?” “邵……邵无宽……”

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宏亮也俯下身想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和身体,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一位不认识的民警手上藏着一枚钢针。

他此时已经退后了几步,从准备捕猎的战斗状态变成了享受成果的悠闲状态,再想启动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黑影闪过,极像了那天在邵灵雨家制服要逃跑的吴伟的身影,死死抠住了拿着钢针的手。

现场所有警察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都陷入了谁是敌谁是友的漫长判断中,宏亮扑了过去,“扑通”一声落地和楚循一起把手里的钢针甩掉。

“都别碰那针!”

楚循一边喊一边去掰开伪装警察的下巴,因为侏儒杀手就是把毒药藏在牙缝里咬破后自杀的,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苦杏仁味和血腥味很快弥散开来。

宏亮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拿开楚循的双手,如果一不小心被咬到那就是今年局里第一位烈士,然后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面上大口喘着气,四周是一群在震惊中仍然强撑着把邵无宽推到身后保护起来的普通警察,有的从警多年也没有开过一次枪、没有见过一条人命在眼前消失。

“楚队,那屋那个秃头不是。”

孙承继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汇报到,老同紧随其后,对于自己徒弟不合时宜的天真无邪已经见惯不怪。

钱初在清静了一整天后,站在了两具疑似死于中毒的尸体前,自从楚循来到队里,他遇到的尸体就一次比一次奇怪。而且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么典型的尸体解剖会有一群同事前来观摩,可是今天却安静得好像局里突然宣布休假却忘了通知他一样,连助手都换成了省厅已退休多年的法医专家,行业内的泰山北斗——方泽。就如同省厅突然来了一批人,接手了邵无宽的保卫工作,而局长和脑子削个尖儿往上爬的宏亮居然毫无异议。

“应该我给您做助手才是,这怎么敢当?”

“我干不动啦,但是脑子还能用,可以凭经验偶尔提点你一下。再说法医是个技术活,肯定一代比一切代更进步,咱俩谁水平更高还不一定呢,我可能就是头发白得能唬人。”

老爷子真有意思,钱初挑了挑眉头,看到连向来面无表情的楚循黯然垂下来眼皮,不该是这个表情啊。他怀里猫委屈巴巴地叫了两声,跟身旁的孙承继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疲倦。一天一夜没合眼,内卷都卷到猫身上来了。

“楚队,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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