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打开平板电脑支在病床前，里面是某个年轻人的审讯直播，并启动了早已安装在邵无宽身上的设备按键，随即退后两步，跟猫一起端正又标准地坐在病床边的塑料椅上，规矩到那只猫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人真是装什么像什么。
屏幕里的年轻人还在犹豫不决，灵雨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一眼久未谋面的父亲。
他老了很多，瘦了很多，眼神混沌，却还能从中看到跟以前一样的固执己见。她永远憎恨，永远记得，永远无法和解，为自己，也为不能再站在讲台上的秦老师、刚刚才从初恋中释怀的陆远航、终日内疚于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孙承继等这些真正爱自己的人，哪怕人生一直分秒不停地前行，她也永远有一片被撕碎的灵魂徘徊在墨色的深渊里。
“吴伟，灵雨救了你，你却杀了她，因为你大恩成仇？还是她挟恩图报？我最后提醒一遍，这不仅仅是承担法律责任的问题，还是关于真相的问题。灵雨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终其一生的努力就是为死者寻找真相，只不过现在死者换成了她自己。”
孙承继声音颤抖中带着隐忍，审讯前楚循特意提醒他要客观冷静，很明显他在尽量克制，真是个听话可爱又让人心疼的熊孩子。
“你真的了解她吗？你真的能替她做决定吗？你真的以为你誓死保护的人爱她吗？你真的以为所有的父母都真心爱孩子吗？你的父母爱你吗？他们爱你你还舍得自杀吗？”
灵雨竖起耳朵透过屏幕听到了吴伟沉重的呼吸声，她知道那是一个人在进行激烈心理斗争时才有的呼吸声。而邵无宽看到这个带手铐的小伙子把拇指抠出了血，身上装着跟自己一样的设备，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房间的摄像头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对准了病床上的男人。
“邵无宽，你是杀死邵灵雨的凶手吗？”楚循问，声音不悲不喜，毫无情绪。
“不……不是。”
平板电脑的屏幕突然分成两半，一半是那位小伙子的图像，另一半是出现剧烈抖动的类似心电图的曲线。
“吴伟，你是杀死邵灵雨的凶手吗？”
“……是……是……”
平板电脑的屏幕再度被分开，两组剧烈抖动的曲线同时出现了。
“吴伟，你看到邵无宽杀死邵灵雨了，是吗？”
“没……”
“吴伟，你替邵无宽顶罪是因为邵灵雨救过你的命，你想报答她对吗？”
“不……”
邵无宽脸色惨白，他终于明白那两条会动的曲线是测谎仪显示出的数据。 可是就在这时，楚循话锋一转，突然聊起了家常。
“邵无宽，你想过篡改邵灵雨的高考志愿是吗？”
“……是……”
下意识地，邵无宽说了实话，吴伟瞬间瞪大了眼睛。
“我们现在将幕后控制新昌集团的那群人称为‘组织’，你本可以成为‘组织’操控新昌的傀儡，却为了让邵灵雨无法通过政审成为警察，故意将商业贿赂罪名栽赃到自己身上是吗？”
“我……”
邵无宽很想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但屏幕上的曲线却跳个不停，像无数条毒蛇吐着信子，朝猎物匍匐而来。
楚循一直在观察邵无宽的微表情，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灵雨不受控制地炸成了刺猬。哪怕已经知道答案，再次亲耳印证，仍然难以自控。
“吴伟，你是不是以为邵无宽跟你一样，也是为了帮邵灵雨解脱？”
“他……”，他难道不是吗？吴伟眼前白光闪现，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震碎耳膜。 孙承继只拿到自己这一部分审讯提纲，出自楚循的手笔，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何时应该停顿，何时用何种语气，每个问题在测试中的作用。如今在审讯中合二为一，才发现楚循之所以不提早告诉他，实在是怕他等不及狠揍邵无宽一顿或者又大闹一番。
按照审讯提纲的提示，孙承继特意在这里停顿了片刻，看着两条曲线在安静中疯狂跳跃，直到眼前都有些模糊了才听楚循继续问， “邵无宽，你打扮成工人模样，戴着口罩手套，是不是一早就计划好要杀害自己的女儿？”
“我们给邵灵雨的尸检和邵无宽的活体检验显示以下事实：一、邵灵雨临死前用力扒开邵无宽的手腕，在后者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如果她想求生，争抢的是应该是刀柄，只有她想求死，才会介意刀在谁的手上。二、猫指甲里的微量皮屑和刀柄上棉织物的少量血迹经部里专家检验证实，均属于邵无宽。三、邵灵雨在扒开邵无宽后，重新按住刀的护手用力将刀刃推进自己心脏，她甚至厌恶到没有触碰邵无宽碰过的刀柄。我的推断是，她死也要自己死，她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够了！够了！”
吴伟坐在审讯椅上，双手用力想挣脱手铐，肉眼可见地磨掉了一层油皮，青筋根根显现，大颗大颗的泪水汹涌而出，像积蓄太久泄洪的河堤。这么多天了，他终于可以为他的恩人、他的至交、他尊敬又怜惜的姑娘痛痛快快哭一回了。
我叫吴伟，是她的粉丝，那种眼看着她从1、2个粉丝出息成千万粉丝大V的老粉。我讲过的都是真的，只不过女主角不是灵雨，而是我的未婚妻。像我这么平庸的人，有女孩想嫁给我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所以我把自己的全部积蓄作为彩礼呵，呵呵，虽然也没多少钱……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钱在女孩父母手上，据说已经花在别处，要不回来了。我万念俱灰，打算一死了之。临死之前，我作为粉丝只想跟她说几句话，就开了个直播，没想到纪伯伦先看到了，还多管闲事，以为救了我就能追到我妹妹，不过后来，他确实因此跟我妹妹关系亲近了不少，有没有在一起我不知道。
灵雨在我的直播间整整守了八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刻不停地跟我说话，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还请所有的粉丝一起来安慰我，尽管那时候她的粉丝也不多。一个人生无可恋，用多少心理学技巧都是救不回来的，可是，她和他们，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我，有人需要我，即便我仍然是那么一无是处。
那件事后，我跟灵雨成了朋友，她希望我能真正拥有自己的人生。所以这些年我努力尝试不同的工作，每隔一段时间跟她见一次面，帮她处理一些与粉丝交流的事宜，兼做生活助理。这些都是她提出的，其实我明白，她的团队可以做得更好，她只是想让我有种被需要的感觉，当然，我也想为曾经救过自己的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粉丝里有很多未成年人，她们觉得灵雨又美又有内涵，还有人扒出她以前是公安大学的高材生，所以把她当作精神偶像，学习她的穿着打扮化妆，谈吐气质，为人处事。灵雨怕耽误这些孩子，就经常教导他们好好学习，每个月还分享书单，甚至给写读后感最好的小朋友发实物奖励，如果时光能这么继续下去该多好。去年高考，有粉丝受她的影响，考上了公安大学，她把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从那天起，我隐约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也是从那天起，她告诉我她在查的事情有了眉目。其实我能看出来灵雨一直是强撑着，这半年，她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整夜整夜睡不着，也不好好吃东西，咖啡越喝越多越喝越浓，出现非常严重的恶心、呕吐、心慌、胸闷、出汗症状，有时候还会说什么“我太慢了，太笨了”这些自我否定的话。有时为了照顾她，我偶尔也会在客房留宿，我觉得她才是我亲妹妹。亲情不是血缘，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认同。这世上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除非真正经历过。正因为我经历过……自杀，才会愈发感到不安，果然，几天后，我发现她打算结束生命。
“什么？”
孙承继完全忘了审讯提纲，“腾”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咖啡撞翻，黑色的液体滴落下来，在暖光映衬下，很像血的颜色。
“我在电脑里发现了她的……她的死亡计划——如何完成最后使命，降低自己死亡对粉丝的伤害，为小雨找好归宿。那计划很长，前前后后写了不短时间，中间有一次，我发现她悄悄爬到楼顶，站到天亮。”
“你……没想过她会跳下去？没想过要救她？” 吴伟抬头慢慢将眼神聚焦在承继脸上，“你应该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人吧，所以难以理解，死亡不是惩罚是解脱。”
“嘀嗒”，安静了很久很久之后，也不知道是水滴落下还是秒针摆动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想，如果不是为了那份计划，她应该早就解脱了吧，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好买了把刀送她。我不想她为了什么混账计划再一天一天苟延残喘下去。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的自杀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就在我去给她送刀的当天。开门时，她就穿好了奇怪的长袍，是我之前帮她买的，但买的时候并不知道具体用途。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说帮助自杀是犯法的，不希望把我也卷进去。另外，她毁掉电脑硬盘掩盖我们的关系，说是为了保护我，叮嘱我带走小雨，免得它又沦为流浪猫。她做足了所有打算，保护了所有人。可是，他来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