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天蓝悠悠的,好像恭迎着奶奶快乐做神仙。
“咚、咚咚,咚、咚咚……嚓……”锣鼓在她身后有节奏地奏乐,伴着远一些的镲声。仪仗队中的锣鼓手刚好穿插到她和姐姐们之间,乐声仿佛透过耳膜,渗进血液里,穿透灵魂。奶奶的子女们年纪也大了,走得慢慢的,只有爸爸紧跟上阴阳先生的步伐,庄重地捧着摆放奶奶灵位的竹编圆盘形簸箕。穿着红黄蓝三色大㲠的阴阳先生,在队伍最前方,若隐若现,似一道彩虹。
“的喝的喝~~滴滴答~~呐……”因为是喜丧,唢呐声轻松欢快,贯穿送孝队伍和时间,在天空中回荡。她却步履沉重,鼻头酸酸的,很想哭。刚刚跪拜时,一旁的表姐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她喉头哽咽,愧疚比伤心的情绪更大。
她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回到时奶奶已经被送去太平间,没有见上奶奶最后一面。妈妈出来迎接她,她忍不住哭了,妈妈抱住她“傻女,不哭了不哭了。”见到家人们时,彼时大家都表现得很平静了,微笑着招呼她吃东西。
“嫲嫲去极乐世界啦。”妈妈摸摸她脑袋。
她躲进洗手间,大哭了一场才出来。
此时,很神奇的,村东下了雨后又天霁,他们这边万里晴空。
走着走着,稻田东边,蓦地出现彩虹。
“妈妈!彩虹!”小外甥女惊喜道。
“系啊,嫲嫲猴开心噶。(粤语,意思是:是啊,奶奶好开心哒。)”表姐温柔地说。
老一辈人讲求吉利,出殡下葬那天天气好,福泽子孙后代,有出现彩虹,更是代表着逝去的人得到神灵祝福,登上极乐世界,就此安息。
超过她的小外甥子听到妹妹的话,兴奋地跑回去看,他妈妈无奈地叫住他:“無得行回头路知道嘛,停跟到。出来前都咾你讲咗。(不能走回头路知道吗,停在这。出来前都跟你讲过了。)”
其实,彩虹一直跟着他们走,就像奶奶还在。
终于,他们穿越山岭,来到高地。舒爽的风输送着阵阵荔枝叶飘香,这儿荔枝树长得正盛,视野开阔,可以眺望整个村子。风撩开树叶,吹起芦苇荡,如同簌簌雪花轻抚山下的千家万户。
奶奶葬在这里,很自由。
灰坟还没砌好,只铺平了土,挖好了土坑。奶奶的墓碑静静地伫立在土堆前,和生前提起花灯时一样安静。
“显第二十二世祖 谥文 涂宛青 孺人之墓”
奶奶没有和爷爷合葬。但爷爷的灰坟也在荔枝林里,离奶奶仅一百二十米,经过时,殡葬队伍停下来,爸爸为爷爷上香,袅袅香烟飘往广袤的苍穹,每人洒了三杯酒,拜了三拜。
三年前爷爷病重,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钻进爷爷的怀里,说:“老葛,我们吃荔枝去。”
爷爷摸着奶奶的头发,郑重地点点头:“等我挂了,将我送到荔枝岭,那度个(那儿的)荔枝够大够甜。到时你每次来睇我,都有荔枝吃。”
奶奶嘟起了嘴:“你个老野就系想我多多去睇你!我都要!(你个老头子就是想我多多去看你!我也要!)到时我们一人一个坟,不然好挤……”
爷爷忍俊不禁,还像年轻时热恋的样子:“好,都依你。”接着,爷爷讲了句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仲搵讵嘛?(还找她/他吗?)”
奶奶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清澈的眼睛有点红:“老葛你要好好好起来,我们一起搵到讵,讵仲没见过你。(我们一起找到她/他,她/他还没见过你。)”
爷爷答非所答:“好好好,我们一起吃荔枝。”
奶奶生前最爱吃荔枝,于是,爷爷选择葬在荔枝林。
如今,他们团聚了。
白色的飞鸟惊飞起竹叶,向悠蓝的天吐露珍珠般的白云,以及清泉般的绿意,另一只灰黑的飞鸟紧随其后,一黑一白,翩跹婉转,不一会儿,消失在天际。
芮明忽然想起白居易的那句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奶奶和爷爷,就像诗里一样吧?
吉时到了,阴阳先生和风水先生拉筋测量好骨灰盒下地的位置,将“奶奶”轻轻放入墓穴。这期间,家人子女不能看。小外甥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又被他们妈妈勒令转过身去。
听爸爸说,这里辰龙入首,三元汇聚,是墓葬的风水宝地。
由爸爸带头,大家围着奶奶三拜九叩,芮明记不清转了多少圈,虫鸣燥热的同时,清风徐徐,膝盖磕地的感觉,令她想起和奶奶握手的触感,骨节分明,生了老茧,充满岁月的痕迹。如今,爸爸的手也这样老去。
她和姐姐一起,抓起一抔黄土,往骨灰盒上洒,“嫲嫲,一路走好……”奶奶变得好小啊。身后,表姐付画昀的哭腔如泣如诉:“婆婆,一路走好……”不知不觉,她的泪珠也滴到了黄土上,少顷,就被炽烈的阳光蒸发。
虽然大家说喜丧要笑,要开心,但确实快乐不起来。奶奶一生养育五个子女,芮明的爸爸是长子,表姐的妈妈是奶奶最小的女儿。
芮蕊上初中时,爸爸妈妈进了城务工,读六年级的芮明也因此转学到城里。叔叔、姑妈和大姑姐也早早进了城,只留下最小的姑姑一直生活在农村,照顾爷爷奶奶。
表姐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感情深厚,此刻,哭成了泪人,泪水挂在下巴像一颗颗小金豆。芮明给表姐递了纸巾,小外甥女看见妈妈哭,抱住妈妈安慰,外甥也懂事安静了下来,拍着妈妈的背。
芮明四姐妹看表姐哭得那么伤心,眼泪禁不住吧嗒地往下流。也忍不住哭了。
回程的时候,气氛变得愉悦了一些,唢呐声依旧欢乐,芮明想起小时候,她看见超长的游神队伍,从村口游到村尾,又游到另一条村,一路上好奇又兴奋地跟着,舞龙、摇神轿、穿令箭……对小小的她来说,都是奇迹。有时候是她和姐姐们、妈妈一起追,有时候和小学的小伙伴们一起追。
如今,听到吹滴答的小孩,会和小时候的她一样,新奇地跑出来看吗。
但现在,村里寂静无声,偶闻一两声犬吠,不闻人声。
到了祖屋,接下来的仪式只需子女和子女伴侣完成,小辈们可以先回去。
芮明和亲姐们,还有表姐一家,顺着乡间小路,走向童年无数次走过的路。
一路上稻田青青,稻香四溢,一只水牛哞哞哞吃草,芭蕉叶大得可以扇风乘凉,芭蕉树上,结了许多蕉花和果实。
“我们小时候摘来做仙女裙,记得吗。”二姐芮雨指着蕉花,回忆起童年,满是怀念。
“对啊对啊,现在还留着呢。”芮明想起摆在出租屋里的娃娃仙女裙,要是像娃娃一样,一直不长大,该多好啊。
那娃娃也是她们自己做的,那时,她缠着奶奶教她们怎么编“竹人”,奶奶捣鼓研究了好几天,才解锁了新技法,织的竹人惟妙惟肖,颇有仙风道骨,简直仙女下凡。
“姨子什么时候给我做呀!”小外甥女蹦蹦跳跳,一手拉住二姐,一手拉起大姐飞奔,她们拗不过她,嬉笑着在田间奔跑,带起一阵阵自由自在的风。小外甥追上妹妹,闹腾地嚷嚷:“我也要我也要,姨子也给我做仙女裙!”
“哥哥是男孩子,不能穿裙子的!”小外甥女嚷嚷回去。
“点解啊……”外甥不服。
“给你做仙男裙吧。”二姐的声音隔老远都能听到,“你们三姨子会做真正的小裙子,超漂亮。”
“哇真的吗!”小外甥女秒变迷妹,招呼着三姐和芮明,“三姨四姨,你们快来!”
原本在后面像“老夫老妻”一样慢吞吞走着的她们,撒腿奔跑,一群人互相踩着影子,嬉笑打闹,“哎我踩住你了!不许动。”小外甥女假装动不了,“咯咯咯咯”地笑。小外甥立马冲上来“解救”妹妹,“我也抓住你啦,妹妹快跑!”
……
付画昀和表姐夫手牵着手,悠哉地散着步,笑看他们玩闹。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晕成了金色。
大姐和二姐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发展,和表姐家很亲,外甥女、外甥就像他们的干小孩一般。而芮明和芮蕊一样,留在了大城市,芮蕊学服装设计,做童装,芮明读中文系,文案策划社畜一枚。她们一起租房住,只差了一岁,经常黏在一起,姐姐和妈妈调侃她们“像双胞胎一样”。
淌过一条石子小溪,便是熟悉的奶奶家了。
小屋被斑驳的光影点缀,红砖褐墙,竹林依依,仿若无数光的孩子跳跃舞动,构成一处隐世之境,好似一幅山水国画。
推开刷了红漆的木栅栏,栅栏上的“桃花源”,依然清晰可见。表姐学到《桃花源记》时,跟妹妹们讲“奶奶家和桃花源好像啊,引人神往”,奶奶听了,妙计一生,在门上钉了“桃花源”三字。
真正的桃花源,横空出世,也成了她们童年的乐园。
院子里的花生藤开得灿烂,紫色的、黄色的喇叭花和着清风唱着歌儿,芒果树的蚂蚁成群结队,木瓜熟了,娇艳欲滴惹人流口水。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奶奶和爷爷,似乎只是在屋里安静地睡午觉,睡到天荒地老。
芮明鼻头又泛酸了。他们换了拖鞋,推开门,奶奶的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铺好的背席留着奶奶和阳光的味道,却没了人气。
奶奶的物品被整理得井然有序,那盏无骨花灯,放在正中间,流光溢彩。
夕阳透过窗棂越入屋子,跃上灯页,映照得它如银河流转。它和记忆中一样,非但没有老旧,反而更加焕发生机。
仿佛来自九重天的仙灯。
奶奶的竹编作品没有被收起来,而是放置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挂在墙上、搁窗台上、悬在院子里,竹篓、滑铲、簸箕、背包、如意结挂饰……芮明眼前浮现出奶奶生前的模样,精致的小老太太,坐在摇椅上,乘着阳光,戴上老花镜,噘起嘴编织入迷,织起绵延无尽的竹语……
触景生情,他们默默地关起房门,走到后院,准备生火做饭。
花灯,似乎被风吹动了一下,“银河”挪移了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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