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是芮明

回到家,芮明趴在桌子上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几遍铁盒子,生怕遗留了什么细节。但它切切实实像普通月饼盒一样,没看出有什么玄机。

它的边缘和底部已经生锈,盖子是红色的,映着浮雕,四角雕刻四朵莲花,中间一朵宝相花花纹被众星拱月般包围,一看就很有上世纪的韵味。

盖子装了磁铁似的,紧紧吸附住盒壁。

难不成,盒子成精了?里面住着小妖怪?

爸爸说,这盒子,他从小就看见奶奶用它,时不时打开,往里面拿东西、放东西。

妈妈说,奶奶告诉她,宝相花铁盒自打娘胎起就跟着奶奶了,如今,不止97岁,比奶奶还年长。

至于里面放了什么,除了奶奶自己,谁都不晓得,也许,爷爷晓得。

“妹宝,我进来啦?”三姐芮蕊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出来。

芮蕊看见芮明愁眉苦脸的模样,就知道她铁定没打开铁盒:“还是打不开啊?”

趴着一动不动的芮明,此时小鸡啄米般点头:“三花——你说,它是不是成精啦,古代志怪小说不都这样写嘛,物件和一个人待久了,有了人的情感,滋生出精怪……我觉得,会不会只有奶奶才能打开它。”

芮蕊小名三花,因为名字带花蕊,蕊有三心,像三朵心形花一样,妈妈自然而然地叫她作“三花”。

芮蕊认同地点点头:“很有可能,说不定奶奶会托梦告诉你怎么开。”

“有道理哎!”芮明醍醐灌顶,抱住她,激动地摇晃,“啊啊啊三花你咋那么聪明。”

“我只是变着法子叫你早点睡。”芮蕊逗她道,“哈哈哈开玩笑啦,说不定真的会入梦……我之前就梦见过好几次奶奶。”

“是啊,我也是。”两个月来,芮蕊常常告诉她自己梦到奶奶,梦中的小老太太俨然一副太上皇的模样,和现实中的奶奶不大像,芮明记得,姐姐梦里的奶奶,职业神秘又神奇,一次是摆渡人,一次是皇家陵寝守墓人,还有一次是沟通人界和美人鱼界的大巫。

而她梦见的奶奶,还是像小孩子一样,笑脸盈盈。倒是奶奶家变得光怪陆离,有时候在紫色深海边,被潮水拥蹙;有时候暗夜无光,唯有这里亮如白昼;有时候又挤满柔长而扭曲的绿色、黑色影子……

芮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道:“明天还要上班,睡啦,好梦。”

对哦,她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办完丧事还是要回归苦逼的上班生涯。

临走前,芮蕊瞧见床头柜的无骨花灯,再看依然惊叹:“你把它放床头了。”

“对啊,好看吧。”芮明宝贝地看着它,“我还想要不要修复一下它呢,像修文物一样。”

“可以啊。”芮蕊双手插兜,歪了歪脑袋,“现在哪里有修复这种花灯的?”

“我想想……之前看过来着。”芮明拿起手机浏览网页,继而眼睛一亮,“哦对对对,仙居县皤滩古镇,仙居无骨花灯已经成非遗了。”

“哇,这么厉害。”芮蕊再次惊叹,“等我们哪天去浙江玩,拜访一下非遗传承人。”

“好啊好啊。”芮明满怀期待,忽感疑惑,“咦你知道仙居在浙江?”

芮蕊一愣,挠挠头,面色有些尴尬:“我听过仙居县啊,之前我们公司童装订货会去过那边。好了,睡了睡了,十二点半啦,晚安。”

“晚安,打工人。顺便帮我关下灯谢谢!”

“啪”,电灯关闭的一瞬间,世界陷入黑暗,唯有桌上的无骨花灯,静静地散发出微弱的光。

22楼的风呼呼地往房间里灌,远方的大马路依旧车水马龙,星星点点的红与黄,连接大路尽头的牌坊,像极了古时的街市。辛弃疾的诗歌“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具象化了。

芮明盯着花灯看了好一会儿,眼皮渐渐打架,在朦朦胧胧的“针孔灯光”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床,头昏昏沉沉的,她没有梦见奶奶,却梦到模糊不清的人影一直追赶着她,边追边招魂般呼叫“芮明!芮明!芮明……”,她怎么跑,都跑不出一座鲸鱼形的岛屿。

姐姐九点上班打卡,早早出了门,锅里留了蒸好的米糕和簸箕炊,并贴上一张花状的便利贴,上面写道:“小可爱吃饱饱✪❤✪”

她“噗嗤”一声笑了,心情被治愈了一下。

手机屏幕显示小雨,出门记得带伞。

她看了一眼门口的伞,犹豫了一下,没把它放进包里,出了门。

没睡好,天气也昏昏沉沉,好像哭丧着脸。

上了地铁,电车飞驰,伴着“哐哐哐”的声音摇摇欲坠,她感觉自己还在风驰电掣的梦中,“芮明……”一声空灵的呼声将她惊醒。

她抬头四望,四下无异常,人们低头玩着各自的手机。

她却感到车厢渐渐由暖白色变冰蓝,似乎进入过去与未来交织的时空。

……

到站了。

幻听吧?她边走边想,今早,她其实是被一个冻僵的人脸吓醒的。

梦里,跑着跑着,鲸鱼岛大雪纷纷,她被凸起的树枝绊倒,抬起头,才发现地上不是树枝,蓦然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脸色惨白发紫,半截身子入雪坑,双眼直勾勾目视前方。她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方看去,无数冻僵的人七倒八歪地卡在被雪覆盖的树枝树洞间,鬼气森森,阴森可怖,仿佛巨大的埋尸场……

感受到身后有一道视线使她浑身颤栗,她回头,女人琥珀色的眸子、充血丝的眼白,渐渐被黑色侵蚀……

她猛然睁开双眼,心突突突跳得飞快,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8:47分,今天闹钟傻了,没响啊,也可能是梦压得太沉了。

花灯在清晨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清新,仿佛待放的睡莲。花灯啊花灯,怎么不托好梦啊。她很久没做噩梦了,也很久没做困在一个地方怎么都走不出来的梦。

读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她们四姐妹和堂姐、表姐一起玩捉迷藏,玩着玩着,大家都累了,想回家吃饭,只有她还在兴头上,说什么都不肯回去。

姐姐们无奈,只能陪着她继续玩。

轮到三姐芮蕊当“守门人”,她靠在一颗木瓜树下,数数:“51、52、53、54……97……”

芮明跑了很远,终于听不到姐姐的数数声,她拐到小溪边上山的岔路口,不知哪来的胆子,蹦蹦跳跳地跑了上去。

平时,爸爸妈妈们不允许小孩子自己上山,不安全,吓唬他们道:“山中有孤魂野鬼抓小孩吃掉哦!还有一个头发很长很长可以缠地球几圈的老妖婆,被她的头发碰到就完蛋啦,头发一卷,一口一个小孩子。”

起初,她还很开心,心想姐姐一定找不到她。

天色渐黑,模糊了树形和道路。她转了几圈,发现每次都走回同一棵大榕树。“咦……怎么又是这儿……”不会错的,这颗大榕树树身不知被什么动物撕下了一块树皮,裸露的皮肤自然形成黑白赤青黄五正色,边缘呈六棱花瓣状。

她捡起一根折了一串红花的树枝,插在大榕树下做标记。兜了一会儿,红色的花串提醒她又回到原点。

她迷路了。

暮色下,大榕树密密麻麻纤细卷曲的枝条垂在地上,好像大人们口中老妖婆的长发。

芮明毛骨悚然,小跑着离开大榕树,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大榕树化作老妖婆,张牙舞爪,张着血盘大口追过来。

“啊呀!”一根粗壮的树枝把她绊倒,她吓得一激灵,抱着双腿坐在地上,捂住脑袋,心里默念“别吃我别吃我……”

没有东西吃她,实际上,山中寂寥无边,秋冬交替之际,动物们懒洋洋的,也懒得出门。四周,回荡着簌簌叶落声,天,越来越黑。

忽然,耳边传来“叮铃~”“叮铃~”“叮铃~”三声脆响,似来自遥远的山涧,又似近在咫尺。

她渐渐不害怕了,用手捂住双眼,抬起头来,然后,悄悄从手缝里看世界。

山上,月光照拂了前路,山下,灯火忽明忽暗。

没有想象中漆黑嘛。

这次,她决定一路往前走,不拐弯不兜圈,遇到岔路口,就选择更直的那条路。

这是奶奶教她的,遇到不认识的路,解决不了的难题,勇往直前就是了。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水潭,说是水潭,其实就是个小水洼,但却异常清澈,将黑夜倒映其中,清晰得如同海市蜃楼,引人注目。

她蹲在地上,认真地琢磨着小水洼水为何如此清,忽而,两条鱼游过,甩甩尾巴,眨眼间不见了。鱼身是粉色的,鱼尾是金色的,还成双成对!

原来小水洼并不是积雨,跟大姐说的《小石潭记》里的“鱼翔浅底”异曲同工。难道,它连着地下泉水?

可是它真的好小,就比她手掌大一丢丢。

水影中出现一道像人的影子,芮明心惊肉跳,弹跳起来。影子飞得很远,隐隐约约躲藏在树干间。影子黑黑的,却令人倍感温暖,鬼使神差地,芮明跟上影子,一人一影,一前一后,竟成功下了山。

下山之后,影子消失了。月华如水,她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像梦。走过石子小溪,她看见妈妈、姑姐急匆匆地往外跑,边跑边喊“芮明”,她本能地叫“妈妈”,她们和她擦肩而过,似乎没看到她,也没听到她声音。

奇怪……

回到奶奶家,大厅里聚着一屋子人,一起玩捉迷藏的姐姐们都在,大人们问东问西“孖细毋见咗?(小妹不见了?)”“去搵姖啊!(去找她呀!)”“跟边度毋见噶?(在哪里不见的?)”“哈跑更远?(啊跑这么远?)”……没人注意到她回来。

妈妈和姑姐是去找她?芮明忽然想玩个恶作剧,她悄悄溜进奶奶的卧房,躲了起来,隔墙偷听大家讨论。

在姑丈和叔叔也准备出去找人的时候,芮明背着手,淡定地走了出来。

“哼哼!哼哼!”她连哼四声,依然无人理睬,芮蕊率先发现了她,忙叫住姑丈,“姑丈,搵到嗲。搵到细妹嗲!(姑丈,找到了,找到小妹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她,跟见了鬼似的,惊喜又惊吓。

“你点解更个到。几时翻来噶?急死我递嗲。(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急死我们了。)”芮雪走过去拍拍她身上的灰,揉揉她的小脸,确定是真人后,皱起眉头,问,“你真系细妹嘛?(你真是小妹吗?)”

芮明点点头,又摇摇头,神秘兮兮的,把大家搞懵了。

那个年代,还不兴用手机,妈妈和姑姐找到晚上十点还不回来,急得爸爸和姑丈又出去找她们,等他们回来时,已经夜半。

小孩们都睡着了,爷爷奶奶也睡着了。

妈妈没有数落芮明,还制止了想叫醒芮明教育教育她的爸爸,道:“回来就好。”

第二天,大家气消了,一切恢复如常。

累坏了的妈妈难得睡到了九点钟。

那时候调皮捣蛋的芮明第一次知道“愧疚”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我们都没见到你……你不会是假的芮明吧?”时至今日,芮蕊和芮明有时还会拿这件事逗趣。

“是哦,我是假的芮明,真的芮明被我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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