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序幕?是的,序幕。

那个普通夜晚的普通聚会,却是此后发生的一切的序幕。

案件发生后,刑警队长余锋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

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刑警队长才意识到:这个平常的夜晚,是引发恶性命案的导火线,是追寻案件真相的关键点,是颠覆他职业信条的转折点,还是那些被不幸命运摧残着的灵魂们的破晓曙光。

而在当时,浑然不觉的刑警队长只是静静地开着车。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一滴滴落在雾蒙蒙挡风玻璃上,嘈杂着,喧嚣着,划出一道道轨迹。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曲折、有的短促,有的干脆中途就中断了。这些轨迹纵横交错,最终汇聚成一张错综复杂无法挣脱的网。

余锋打开雨刮,瞥了一眼副驾位置上的文夫。好友斜倚在座位上,面容在迎面驶来的车灯下忽明忽暗,鼻梁的暗影配合着突出的眉弓,让整个脸庞仿佛素描教室的石膏像,端正、清冽,缺少人间烟火。

犹豫了片刻,余锋还是决定开口了:

“这件风衣,是那个女人买给你的吧?”

文夫正对着窗外一个小岛出神。夜色中,小岛像一头孤独的鲸鱼浮在海面上,那是野鹤岛。

听到发问,犹如雕像突然注入了生命,文夫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下意识瞄了一眼身上的天蓝色风衣。

“你说什么?哪个女人?”文夫脸上果然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就是那个迟到的女人,叫什么美……?”

“美绸?”

“哦……对,你记得真清楚。”余锋侧头对好友狡黠地一笑。他故意装作记不清那个女人的名字。其实心里早就清晰浮现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

“你说什么呀?我跟她可是第一次见面。”

“因为,这种颜色,”余锋瞟了瞟那刺眼的天蓝色,“绝不是你这种性格的人……”

“原来……你就靠这个来猜测的?”文夫清癯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陷入座椅,点燃一支烟。

“你确定是第一次与她见面?”余锋似笑非笑,单手扶着方向盘,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淡蓝色烟雾贴着玻璃攀爬到缝隙处,盘旋着消失了。

“有问题吗?”文夫避开正面回答,吐出一口烟雾,狭小的车内很快变得烟雾弥漫。

车窗外,黑魆魆的海面偶尔闪过几艘夜航船,海浪拖着尾韵悠长的弧线在海岸线上摇曳着。

余锋的思绪回到了刚刚结束的聚会。

那是一家叫作“简餐”的高档餐厅。

两天前,傅鳌在文学圈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邀请:“警告你们,再不来吃火锅,天气就要变暖和了哦。”

作为《海角文学》的总编,傅鳌的号召力还是强有力的。文夫不但自己赴约,还带来余锋。这种类型的聚会本来可以称为“文艺沙龙”,但地点放在让人汗流浃背的火锅店,而不是咖啡厅,就有点不敢那么理直气壮了。

大家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怨着脱掉身上的大衣。

“有点热啊,希望冬天尊重一下我们广东。”

“什么气温大跳水——气象台就是某宝的托,忽悠大家买冬装的!”

门口的落地衣帽架上,很快挂满了外套。

那个叫美绸的女人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她推开门后,远远地向餐桌上看了一眼,脸上似乎浮现出不安的神色。余锋估计,是因为发现自己是席上唯一女宾的缘故吧。

脱下风衣后,美绸开始在衣帽架上寻找空余的位置。

“嘿!原来是燕美绸啊,”傅鳌隔着餐桌大声招呼她:“可以把外套挂在椅背上!”

美绸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也许是担心衣服带到火锅旁,可能会熏染上油烟味——这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她依然旋转着落地衣帽架,最终把浅蓝色的风衣挂在了文夫天蓝色的风衣上。

余锋推测这个女人大约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脱去风衣的美绸穿着一件鲜红的绸缎旗袍,旗袍顺着身势严丝合缝地一路裹下去。发髻挽得高高的,右衽布扣,脖颈被衬托得纤细修长,露出整条纤细雪白的长臂。男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又心事重重起来。

“那个女人进来的时候,”余锋再次开口了,“房间门口的公共衣架上已经挂满衣服,她只能挂在别人的衣服上。她放着顺手的位置不挂,特地旋转衣架一圈,把外套挂在你的风衣上。当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什么歌词——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这,这……你也太敏感了吧?”文夫嗤笑一声。

“如果没有发生散席时候的那一幕,的确可以说我过于敏感了。”

“哦,哪一幕?”文夫警觉起来。

“她先取下自己的外套,”余锋把车子驶进光线昏暗的海岬,“然后,居然把那件蓝色风衣直接递给了你。”

“这有什么问题?”

“你别忘了,她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她怎么可能知道你穿的是哪件风衣?”

“也许……她是随手递过来的呢?”

“但是,现场有四个男客,其他人都还没有取走外套,她为什么会偏偏递给你?”余锋露出揶揄的笑容,“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她对你的衣着非常熟悉。”余锋加重语气说,“其实,那件外套是她帮你买的。”

“难道就不能是我自己买的吗?”

“啧啧!蓝色,不,不仅仅是蓝色,是天蓝色,耀眼的天蓝色,活像商业广场的霓虹灯。你真的喜欢吗?”余锋问。

“不喜欢,我为什么买?”

“我太了解你了,你绝不会选择这种花哨的颜色,就像你永远只抽骆驼牌一样。”

“难道就不能是我太太买的吗?”

“我也考虑到了,静中芳太忙,应该没有时间为了这场突发的寒流照顾到你。”

余锋知道,文夫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女儿,这种家庭的母亲都在为孩子疲于奔命,不可能有余力兼顾丈夫的生活。

“刑警队长,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你是指职业病吗?这种顽疾,你这个前医生能帮我治治吗?”余锋也跟着苦笑道:“最近,一看到拎着黑色塑料袋走向分类垃圾站的家庭主妇,我就会胡思乱想:看!满满当当的一袋子生物检材。科技再发展下去,生活垃圾将成为人们最重要的个人隐私,重要性远远超过身份证号码……”

文夫从座位上微微直起身子,两手交握:“你这么的聪明脑子,记得死后要捐献给科研机构,像爱因斯坦一样。”

“你大作家的优质脑子才应该捐出来。”余锋说。

“我早就将遗体和器官都捐献给红十字会了,捐献证都领了十多年了。”文夫说。

“值得尊敬!勇敢而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余锋说。“我可不想被扔在刺鼻的福尔马林池子里,泡到浑身发白。”

“放心。还没等到泡得发白,你就被大卸八块啦。学医的时候,解剖课经常因为缺少尸体而停课,我在大一那年就下了决心:捐献尸体,从我做起。”

余锋感慨道:“你一个学医的,弃医从文,真是稀奇。”

“一点也不稀奇:鲁迅、郭沫若、渡边淳一……柯南•道尔也曾经是个落魄医生。”

“哎呀,我们扯到哪儿去了——”余锋打断了文夫:“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

“衣服,衣服啊!你身上这件衣服,是她买的吗?”余锋说。

蓝色烟雾掠过文夫紧蹙的额头,他狠狠揉着眼睛,表情明显带着恼怒:“请别再捕风捉影了!”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特意观察,只是那个女人,色彩明快的衣着和脸上呆滞的神情实在太不协调。”烟味裹挟着海藻的腥味继续在车内盘旋。外面寒风呼啸,车窗不能完全打开。余锋只能把车窗缝隙开得更大一点。只有文夫才会这么放肆地在他的车上抽烟。

余锋苦笑一下,继续说:

“有时候,一个细小的动作,就包含着微妙的意义。心理这东西,很难进行搜集和固定,也就没法作为呈堂证供的,你不用担心什么……”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文夫摘下双梁金丝边眼镜在额头面前挥舞着,仿佛在驱赶着烟雾,“下次我也出一个谜题,好好为难一下你这个不可一世的福尔摩斯!”

“谜题?好啊!我期待着!”刑警队长一脸轻松地转动着方向盘。

谜题——余锋暗暗咀嚼着这个词。不用等文夫的什么谜题,眼下那个叫燕美绸的女人,就像是一道神秘的谜题,值得细细揣摩。可以肯定,这女人与文夫之间,肯定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余锋瞥了眼文夫,发现他摘下眼镜,拿在手上,靠着车门蜷起了身子。

余锋听着文夫的鼾声,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聚会。

看看人都齐了,召集人傅鳌端起酒杯站起来:“今天,我要隆重介绍一位新朋友——诗人仇甲丁先生。”

那个叫仇甲丁的男人体格强健,粗脖子上架着一颗圆脑袋,板寸短发,戴着金边眼镜,穿一件紫色丝绸衬衫,腰间系着一条大“H”的爱马仕皮带。仇甲丁随着介绍站起身,向大家致意,一边用手指挠着探出领口的胸毛,发出沙沙的声音。余锋真不敢相信,这样敦实的身体里,居然住着一位诗人。

餐桌旁侍立的经理从料理台下取出一摞书,开始派发。不知是紧张还是职业习惯,这个光头男人一接触到仇甲丁的目光,就禁不住频频弓腰点头。

一本装帧高档的诗集也放在余锋面前。

余锋敏感地觉得,这本诗集就是召集这顿饭的目的吧?现在出书,总要拉来一班子所谓“知名作家”助阵,腰封上用黑色大字堆积一长串“某某、某某名家联袂推荐”之类的广告。他闭着眼睛也猜得到,诗集出版的时候,肯定腰封上印着诸如“傅鳌褚文福联袂推荐”之类溢美的话。

“希望各位帮忙写写评论。”傅鳌果然说。

余锋大概翻了翻,原来那是一本尚未出版的样书,名为《放歌翠微》,赞颂一个叫翠微村的历史文化。但水平平庸,风格跳跃,应该是几个不同的枪手所为吧。余锋不忍卒读又不好意思马上放下,只能在心里感叹:诗歌,就是死在诗歌爱好者手里。

他用余光瞥了瞥傅鳌和文夫,傅鳌一副很欣赏的表情,文夫则微微皱着眉头。

一个名叫吕光的年轻人率先合上了书。

仇甲丁马上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

“我是外行,我主要画画。”吕光似乎在找理由似的说,“不过,我记得你是做地产生意的吧?”

“最近恰好在翠微村搞旧村改造项目,迷上了那里的历史文化。”仇甲丁回答。

余锋明白了,出书是为了包装自己,包装他的那个地产项目。

过了几分钟,文夫合上样书,表示需要找时间再认真拜读。余锋觉得,那是一种礼貌的拒绝。长篇小说的好坏要看完才知道,而一首首短诗的优劣则是一目了然的。

仇甲丁倒也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他显然知道,很多时候,写推荐写评论是要看润笔费的。就算他不知道,他的掮客——傅鳌肯定早就指点过了的。

傅鳌脸上挂着惊叹的笑容,不失时机地高声朗诵低声赞叹着。余锋怀疑,傅鳌早就看过书了,现在只是在装装样子。

这种所谓的雅集,其实充满着交易。

这种微妙的交易最好是放在酒酣耳热时提出,效果会更好。大家纷纷收起书,放到一边,场面一时间有点尴尬。

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走进了房间。

燕美绸的到来拯救了尴尬的场面。

“你一进来,整个房间都被照亮了!”余锋对面的吕光说,纤细的脖颈上晃动着一张娃娃脸,“燕美绸女士在文化圈里名闻遐迩,她可是天才的音乐家、作家。”

“来,美绸!这个鹅肝得趁热吃,放凉了就腻了。”傅鳌说完,带头一口吞下鹅肝。

女人表情艰涩地向大家打了个招呼。

因为是唯一的女宾,美绸自然成为餐桌上瞩目的焦点。

坐在美绸左边的仇甲丁讪笑着递上名片:“虽然初次相见,但这个小姐姐好像见过!”

“这种搭讪太老套了!”傅鳌大声嘲笑着,“至少300多年历史了!”

傅鳌打开一瓶高档酱香白酒,给文夫倒酒。

文夫双手罩住酒杯:“不,我戒酒了。”

“前些天去日本的时候,你不是还喝了不少清酒吗?……说戒就戒了?”他惊讶地问道,叫来一罐啤酒,递到文夫手上,“那就来点啤酒吧。”

文夫勉强接过啤酒。

“身体不舒服吗?”余锋停下手中的筷子,向他投去关切的目光。

文夫抬起头来,目光缓缓地再次低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算是回答。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傅鳌脑袋上渗满了汗珠。

他推开身后的一扇窗户。寒风风伴随着一阵阵婴儿的哭嚎声涌入。

傅鳌擦着额头油腻的汗珠,突然瞪大眼睛说:“文夫,怎么你一滴汗都不出!”

喝了几口热茶,余锋也感到汗滴正在额头慢慢渗出,不禁看了一眼邻座的老友。文夫白皙的额头依旧洁净干爽。

“他的汗都养起来了。”仇甲丁笑嘻嘻地说。

余锋解围说:“那是因为就他一个人喝冰镇啤酒吧。”

“看人家吕光就不养汉,甲丁也不养汗。”傅鳌露出一个含义丰富的笑容继续补充道:“关键是,美绸小姐也不养汗。”

大家一愣,突然哄堂大笑。

“天呐!”傅鳌上下打量着美绸,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对方胸部上,惊讶地说:“连胸部都出汗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美绸的胸部。果然发现她胸口两侧各有一块淡淡的水渍。

面对这种暧昧粗俗的笑话,美绸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左手轻轻搭在圆圆的鹅蛋脸上,眼神游离地随着水蒸汽飘忽着。

“美绸小姐,”吕光似乎看不下去了,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听说,小学的时候,你就能背诵整本《红楼梦》?”

“嗯……”美绸含混地回应道。

“所以要罚你一杯!”傅鳌向仇甲丁举起酒杯:“知道吗?你刚才的搭讪——这个妹妹我见过——《红楼梦》里早用过了。人家高中时候就会背诵了,你还敢用呐!”

“不,”仇甲丁再次把目光投向美绸,固执地说,“是真的眼熟!”

余锋发现,对于陌生男人,即使是那种礼貌得体的眼神,燕美绸也会迅速移开。余锋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只是单纯倒映着世界,就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清澈见底。

这个不善交际的女性,为什么会来参加一个她明显不适应的饭局?

那么,必须有一个不得不来的强烈动机吧?

疑团,像发酵的面团,缓慢而又坚定地膨胀着。

几次应酬下来,罐装啤酒见底了。

似乎为了表示不再碰酒的决心,文夫扬手把啤酒罐投向墙角,铝罐没有命中垃圾桶,砸在墙角,滚到料理台下面了。

“好久没写东西了吧?”余锋笑着对文夫说。

“所以,”文夫苦笑,“手感也消失了!”

吕光好奇地问:“写东西与手感有什么关系?”

“用废稿纸对着纸篓练投篮,是我多年的习惯,不写稿就没机会练投篮,所以……”

文夫说话的时候,美绸以一种盯着不放的执着凝视着他。这个女人不愿与他人对视,除了——没错,除了文夫——而戏剧性的是,文夫则似乎尽力避免与她目光相遇。

男人们渐渐觉得,这个美丽女人尽管容貌靓丽,却毫无亲切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难以攀谈的信号,一开口说话就给人明显的距离感,注意力渐渐开始从她身上涣散,只有仇甲丁仍在坚持不懈地与她攀谈着。

“美绸小姐,喜欢旅行吗?我们可以一起去澳门……”

“说到旅行,我们可以再去一次日本,”傅鳌向文夫建议,“我老婆说那个马桶盖对女人生理期很友好。”

余锋突然用戏谑的语气打断了仇甲丁与美绸的交谈:“仇老板,没给你老婆买一个马桶盖吗?”

“我不需要,我只有一个儿子,”仇甲丁以同样戏谑的表情补充道,“还有几个多余的前妻。”

“又离婚了?”傅鳌惊笑道。

“也就五次嘛。”仇甲丁露出优越感十足的坏笑——仿佛在显示自己是社会规则之上的特权阶层。

“那应该是五个,”余锋转向美绸的方向,强调似的说,“五个多余的前妻。”

仇甲丁唇边的微笑猛然消失了,鼻翼狠狠煽动一下,浮肿的眼袋里闪过一道狠毒的光。那一瞬间,余锋感受到一股真实的恶意。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他再一凝神,对面早已恢复成一张佞笑的脸。

散席前,美绸夹起餐盘上剩下的生肉片,放进塑料袋里。

“家里养了宠物?”余锋问。

“你怎么知道啊?”

“在餐桌上不动筷子,散席时却抢着打包的女士,大都是这个原因。”余锋微笑着解释,然后问道,“是狗吗?”

“是一条罗威纳。”美绸的神态好像在自言自语。

“哦。你住在市郊?”

“咦,你怎么知道?”美绸抬起头,却并不去看余锋。

“因为那种烈性犬,市中心范围禁养。”余锋说。

“养狗是一件讨厌的事。”一旁的仇甲丁看他们聊得起劲,凑过来打趣道,“一来我对毛发过敏。二来嘛,我看到狗就忍不住想吃掉。”

傅鳌和文夫先后从洗手间回来了,傅鳌嘻嘻哈哈地说着“下次再聚”的散席辞。

美绸迅速站起来,似乎就在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她匆匆走在最前面,来到衣架前,找到自己的风衣搭在左臂上,再拿起文夫的风衣,递给了跟在傅鳌身后的文夫。

文夫楞了一下,接过风衣,低头匆匆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

一推开酒店的旋转门,凛冽的寒气袭来,空气冷得让人窒息。

“谁说冬天抛弃了广东?”仇甲丁拉直了风衣领子,低声嘟囔着,迈着僵硬的外八字步子,似乎腿脚已经冻僵了。

上车后,余锋刚要发动车子。

“别开车,”文夫说:“先鸣几下喇叭。”

“为什么要鸣喇叭?”

“一般海鲜餐厅附近会有很多流浪猫。冬天,它们经常会躲到发热的引擎下面取暖,有的初生小猫还不够机灵,会在车底下睡着,曾经因此发生过碾压的事。”

余锋伸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喇叭声过后,果然,两只黑乎乎的流浪猫从车头下面窜出来,逃走了。

“城市猎人”经过餐厅门口的时候,一辆G级奔驰开过来,停在出口正中间,漆黑的车身在酒店前廊的灯光下闪闪发光。车头锃亮格栅像高不可攀的护栏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司机从驾驶位上走下来,像老虎机滚窗一样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警惕地盯了余锋一眼,转眼瞥到仇甲丁后,司机慌忙小跑到仇甲丁身旁,恭敬又麻利地拉开车门。那张满是精悍气息的脸上,同时交织着谄媚的神色,真是个让人难忘的组合。

余锋忽然想起刘德华在《天下无贼》里说的那句话:开好车,就一定是好人吗?

一个幽灵般的影子拦住了“城市猎人”,是燕美绸。在奔驰射来的两束车灯之间,那瘦弱的影子怯怯地匍匐在文夫脚下。

她举起手,呆呆地盯着副驾位置上的文夫。

“对不起,”文夫说,“也许其他人……更顺路——”他伸手向美绸身后的车辆招呼着,“谁能帮忙送一下燕美绸女士?”

影子仿佛烫伤一般,抖动了一下。

“我可以!”仇甲丁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

文夫马上冲奔驰车拱拱手,似乎想把美绸尽快移交过去。

美绸在原地犹豫着,似乎在判断哪个更糟一些。是文夫的当众羞辱呢,还是仇甲丁远远扫过她脸颊的露骨目光?

像是被什么东西推搡着,她慢慢转身,走向奔驰。那笨拙的姿势仿佛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美人鱼。

拉开车门的时候,瘦削的肩胛骨从她单薄的绸缎旗袍下凸显出来。

仇甲丁迅速升起墨黑色的车窗,黑色奔驰没入黑暗的夜色中。

傅鳌与吕光一起走向停车场,经过城市猎人的时候,对话断断续续传进余锋耳朵。

“……是不是有点怪……”傅鳌说。

“……也不奇怪啊!艺术家嘛,都有那么点儿……伏尔泰就说过……”吕光说。

文夫重重关上车门,斩断了对话。

刺耳的喇叭声不时从窗外传来,打断了余锋的思绪。

车子驶下海岸路,继续向南开,穿过两个红绿灯,进入灯火通明的市中心,道路陡然变得拥挤起来。频繁的刹车把文夫从昏睡中晃醒。

他睁开眼,找到近视镜,戴上,坐起身,摸出一支烟。

“最近忙吗?”

“天天加班!没完没了!”余锋叹息着。

“以后……可要多注意身体。”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余锋哂笑一声,“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我们都不再年轻。” 文夫摸出打火机,准备点烟。

“知道自己不再年轻,就少抽点嘛!”余锋伸手一把抢过文夫嘴上的烟卷,丢到后座,动作中充满了蛮横的友谊,“酒都不喝了,烟更要少抽!”

拐过几条杂乱逼仄的巷子,车子开到“红霞里”小区,文夫下车,正要离开。

“我问你一个问题。”余锋降下车窗,叫住他,“那个燕美绸似乎在经历某种精神打击,这个打击来自哪里?是你吗?”

“我?”文夫眼神游离不定,“就因为我不让她上车?”

“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余锋盯着越来越快的雨刷,语速也越来越快,“你们家乡有一种表演:人们把一根十几米高的毛竹插到河边,然后挂在弯得像弓一样的竹竿顶端做各种危险动作。可无论那些人有多小心,竹竿总有一天是会断的——”余锋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意味深长地说:“就像婚外情。”

说完,刑警队长踩下油门。

他并未等待挚友的回答,或者说,他早就知道答案。

文夫对着车子的方向喊了一声:“余锋——”

呼啸的北风夹着冷雨盖住了他的呼喊。

雨下得越来越急,气温急转直下,刺骨的寒冷笼罩着整个城市。

文夫裹紧那件让他难堪的天蓝色风衣,瑟缩起身子,凝视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喉结滚动了一下,认真地对着越来越模糊的尾灯低语着: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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