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余锋,他上楼,悄悄推开房门。
女儿娇娇趴在地毯上看动画片,妻子瘫倒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电视屏幕上,大熊猫阿波撑着一根竹竿想要翻过院墙,可是竹竿似乎支撑不住那臃肿的体型,让他吃足了苦头。
竹竿总有一天是会断的——他想起了刚才的话,在心里喃喃自语。
对父亲的到来,女儿浑然不觉。嘴里兀自喃喃自语着:“北京:大雪,零下21度;上海:小雪,零下15度;西安晴转多云,零下18度……”
这应该是今天《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喜欢重复有规律的东西,经常过目不忘倒背如流,是这类孩子的通病。
他没有向女儿打招呼,她是不会回应的。
他也没有吵醒妻子,径直走进浴室洗澡。
打开花洒,水压越来越小,浴室变得雾气腾腾。他感到喘不过气,打开排气扇。
平时水压小,雨季经常涝——算是老旧小区的标配吧。他自嘲地摇摇头。
排气扇发出嗡嗡的噪音,他抬起头,迷恋地盯着飞快旋转中的扇叶。
浴室门被推开,妻子走进来,照例是那冷若冰霜的面孔。他和妻子之间,隔着一堵憎恨和轻蔑编制成的冰冷高墙。妻子突然大喝一声:“你怎么用这么烫的水!”
他看了一眼热水器,温度居然显示着45度!
他赶紧关了水龙头,但皮肤已经烫得通红。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妻子警惕地瞥了一眼放在盥洗台上的手机,拿起一条毛巾,转身走出浴室,愤愤不平地说,“怎么这么晚?也不早点回来帮忙!”
他没有理会妻子话里的敌意,默默擦拭着发红的身子。
从浴室出来,娇娇已经趴在地毯上沉沉睡去。
妻子正在用毛巾给娇娇擦脚。她直起身,疲惫地捶打着后腰,语气生硬地说:“把她抱到床上去!我越来越抱不动了。”
他连搭腔的欲望都没有,只是顺从地抱起熟睡的女儿。即使妻子不这么命令,他也想好好抱抱女儿。
孩子,常常是夫妻的另一个战场,有病的孩子更是主战场。
今天他不想吵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抓紧做。
手掌托着的脖颈那么纤细,动脉的搏动一下一下清晰地撞击着他的掌心,每一次撞击都仿佛在敲打着他的心。娇娇双手牢牢抓着地毯的边缘,毯子跟着娇娇一起离开地板。女儿不知为什么非常喜欢这块柔软的地毯。
这个时候的娇娇,是他最喜欢的,面部恬静而安详——仿佛本来就是一个健康的正常孩子。他仍然记得这个小生命从产房被传递到他的臂弯中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生命的疼痛,生命的意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融化,仿佛燃烧中的蜡烛,柔软中带着坚强。
可是后来,关于未来的美好设想,全部被命运狠狠打碎。娇娇从来不会主动拥抱他,不会亲吻他,不会注视他的眼睛,不会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也不会向他展露出哪怕片刻的依恋,那种“我爱你,爸爸!”之类的话语他望穿秋水也没等到。她只会沉溺于自己的神秘世界里。这个小生命带给父亲的是恐惧,无尽的恐惧。
恐惧,就像一朵怎么也钻不出去的乌云,笼罩着他的生活。
这孩子,还不如那些被拐走的孩子。那些孩子会有一大帮子人在帮着找。而她,只能让做父亲的孤军奋战。他心里说:女儿,你不是怪物,你只是灵魂陷在迷宫里了,像我一样。你一定要加油!找到出口,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个出口!
他把耳朵贴上去,脖颈里面发出河流似的潺潺水声,那是娇娇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偷偷吻了吻女儿的额头,他把女儿放到卧室床上。
回到书房,关上门。
他没有开灯,习惯性地摊开稿纸,圆珠笔在稿纸上写着画着。过了几分钟,眉宇间的纠结更加浓重,他感到烦躁不安,狠狠撕下稿纸揉成一团,扔向墙角。纸团没有掉进纸篓,在墙面上反弹了一下,带着窸窣的声音,滚进书架底下。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打开电脑,点击登录,留言板上有一段长长的文字。他复制那段文字,黏贴到文档,认真看着文字的标题,眉宇间的纠结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打开留言板,向对方发送一条信息。过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网络那头,仿佛是另一个自闭症的孩子。
倦怠感正席卷全身,仿佛草丛里的蟒蛇,从脚底一点点往上爬,悄悄缠上他的全身。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竭力稳住身体,他要抓紧每分每秒!
沉重的手指敲击着键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甩甩麻木的双手,拿起桌上的陀螺,用手一拧,陀螺在胡桃木的桌面旋转起来。陀螺在桌面游走着,碰到稿纸边缘,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咝咝声。突然,电脑右下角的图标闪烁起来,一行小字跳跃着——毒蛇般地猛地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显示器蓝光下的五官开始变得扭曲。他抓起风衣,换上皮鞋,匆匆跑出家门。
听到防盗门开关发出吱呀声,妻子趿着拖鞋,走出卧室。
她踩着破旧的地毯,穿过客厅,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没有人回应。
她推开门,扫视着室内,充满恨意的目光立刻充塞了整个房间。
隔壁响起席梦思吱呀的声音。女儿醒了,微弱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北京:大雪,零下21度;上海:小雪,零下15度;西安……”
她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一下子面目狰狞起来。
“怪物……”
黑暗中,幽蓝的屏幕闪烁着几个黑色仿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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