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们坐着敞篷船,顺着石岐河,摇着橹,从县城赶到翠微村。
——摘自《怪物的爱情》(以上为每章节的题记,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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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还没踏进办公室,余锋就听到一阵不依不饶的电话铃声。
余锋拿起桌上的电话,耳膜闯进一阵清脆女声:“你好!余警官吗?我是《眼镜蛇报》的记者……”
“《眼镜蛇报》?”余锋愣了一下,脑海里联想到《森林报》之类的儿童刊物,那是他给女儿买过的唯一一本童话书。
“是《引进时报》,”对方认真纠正着,“我们可是正规新闻媒体。”
“哦,”余锋对这个陌生的媒体不感兴趣,“你有什么事?”
“我希望采访褚文福案。”
案发以来,各种消息扩散速度极其惊人,余锋微信上的绝大多数留言,都是媒体要求采访的。微博、抖音、朋友圈,也全是这个案子,各路自媒体和全国各地的网红们一哄而上,仿佛围猎尸体的一群群苍蝇,聒噪不休,每天在网络上手机上蹭热度,博眼球,赚流量,然后变现。
门口出现一个面孔白净戴眼镜的年轻人,那是黄局长的秘书小吴。秘书轻轻敲了一下门,对余锋做了一个开会的手势。
“对不起。我现在要去开会,具体案情请等待官方新闻发布会。”
“可是……”对方明显还不死心,似乎正在酝酿新一轮的说辞。
趁着对方犹豫之际,余锋赶紧挂断电话,拎起手提电脑。
透过挂着着蓝色“集中办案区”牌子的玻璃门,余锋注意到黄局长的位置还是空的。干刑侦20多年的徐副局长已经在座位上,抚摸着花白的头发,慢悠悠地抽着烟。那是升迁无望的人身上特有的一种颓丧气息。
余锋走上汇报席,把自己的手提电脑接上投影仪。
黄局长推门走进会场,在位置上坐下,把帽子放到桌上,抬起国字脸,环视会场一周。会场氛围马上为之一变,每个人都开始端正自己的坐姿,表情变得收敛而矜持。
余锋移动着鼠标,幕布上显示出褚文福的个人资料。
“等等,我先说两句。”黄局长举手向余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专案侦破工作动员部署会。正值我市建市四十周年之际,又恰逢政府换届的关键时期,发生了这样的恶性案件,与全市欢乐祥和的气氛极不协调!案件引起了社会恐慌,这在全国都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手段残忍!影响恶劣!上级非常重视,要求快侦快破!从今天开始,刑警支队全员取消休假!我宣布,专案组正式成立。我担任组长,徐副局长任副组长——”
他扫视着会场,目光最终落在余锋身上。
会场的目光不知不觉都跟随着局长,集中在余锋身上:“余锋同志,你担任常务副组长,具体侦破工作由你全权负责,集中刑侦、技侦、网侦等所有资源,多警联动,尽快破案!下面,请余锋陈述案情。”
余锋走回发言席,点击着鼠标:“被害人褚文福,42岁,笔名文夫,省作协签约作家。家住本市红霞里小区。”
“你们是多年好友吧?”黄局长轻轻感叹了一声,看着大屏幕上褚文福的照片,“调取周边的监控录像了吗?”
“周德纯?汇报一下。”余锋问。
名叫周德纯的年轻刑警站起来汇报:“进入野鹤岛,必须经过海誓桥,桥头的出入口都安装了高清摄像头。”
“那不就简单了?”黄局长舒了一口气。“凶手要么行走在斑马线上,要么坐在往来的一辆汽车里。”
“但那天海贝大剧院上映话剧《捕鼠器》,人流非常大。除了行人,进入野鹤岛的社会车辆实在太多,车上人员也要一一排查。这都要大量的时间。”周德纯露出一脸畏难的表情。
“就是说,我必须先锁定嫌疑人,然后再请你在摄像头里搜索印证?是不是?”余锋问。
周德纯像是上课睡觉被老师叫醒的学生似的,不敢对视,低头小声解释道:“如果没有提供甄别的特征,怎么知道那么多人里,谁是凶手?”
“岛的东边是大剧院,可西边却是森林公园,案发时间是深夜,行人很少,能不能利用手机定位,锁定那个时段在现场附近的可疑人员?”余锋问。
“这个我可以试试。”周德纯赶紧用力点头。
“你现在就去!”余锋毫不客气地把周德纯赶出会场。
周德纯刚垂头丧气地推门出去,痕检员裴勇男和法医杨媛就一起匆匆跑进来,把刚刚打印的报告分发给大家。
“快介绍一下鉴定结果。”余锋离开投影仪,回到自己座位上,催促道。
“初次尸检完成,确定为他杀。”杨媛大喘了几口气,开始汇报:“尸斑尽管浅淡,但主要集中在背部,说明尸体未被移动过,野鹤岛是第一现场。”
“致命伤在哪里?”
“肝脏被切割后,引发动脉急性大出血,导致被害人三分钟内昏迷——也正是因为是急性失血,所以尸斑浅淡。”
黄局长马上追问:“被杀后取走肝脏?还是活体取肝?”
“肝脏连着动脉,如果活体取肝,心脏还在跳动,会有明显血液喷溅现象——”杨媛拿起激光笔,点着屏幕照片上红色地毯一样的血污。
“所以,结论是——”余锋恶狠狠地催促着。
“活体。”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唏嘘。
余锋狠狠用拳头堵住嘴巴。太残忍了,这是赤裸裸的虐杀!如果任由凶手逍遥法外,那么这将是他从警生涯的最大耻辱!如果可能,他真想把凶手的肝脏也挖出来,放到文夫灵前!
黄局长咳嗽一声,唏嘘声静了下来。
“……简直就是活体解剖!”黄局长感叹道:“这是我从警三十多年以来,少见的残忍的案子!”
“死者身上发现了几处轻微的反抗伤,打斗过程不明显,”杨媛接着汇报说:“身上没有绳索捆绑的痕迹,可能是用电击,或麻醉的方式,先让死者失去反抗能力。”
“到底是电击还是麻醉?不能确定吗?”黄局长不满地问。
“尸体发现的时间有点迟,无法通过体液鉴定确定。也没有发现明显的电击伤。”
“会不会是麻醉?”
“还不能确定。”杨媛遗憾地摇摇头。“但死者还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抗,因为死者手掌里发现的毛发带毛囊,说明是被撕扯掉的……”
“带毛囊?”现场几个刑警都眼前一亮。
“是的,死者指甲里还发现了人体皮肤组织。这些都可以做DNA鉴定。”
“肝脏呢?找到了吗?”黄局长问。
“没有。”裴勇男回答,“我们在溪流里和周边都搜过了,没有任何发现。”
“会不会抛入水中,冲走了?”黄局长问。
“现在是枯水期,水流极其缓慢,别说三斤重的肝,就是一片树叶都漂不了多远。”裴勇男解释说。
“既然凶手不怕麻烦地割下肝脏,那带走的可能性更大吧。”杨媛补充道,换了一张图片,大屏幕上出现一把打开的黄色裁纸刀。“这是尸体旁发现的那把裁纸刀。”
“这就是凶器吗?”黄局长看着照片问。
“肯定不是凶器。裁纸刀尺寸与尸体伤口完全不吻合。应该是受害人生前自己使用的吧。”杨媛说。
“那么,还没有找到凶器吗?”黄局长问。
“没有。”
“现场没有发现凶器,是正常的。”余锋调整着情绪,解释说:“如果是计划周密的谋杀,凶手会事先准备凶器,作案后会带离现场。”
裴勇男说:“我建议尽快从省上调配更多警犬,协助我们现场搜寻,一旦下雨,现场就被破坏了。”
“好。尽快吧。”黄局长用眼神把任务丢给坐在会议室角落的秘书小吴。小吴马上拿起手机走出会场,去联系省公安厅了。
“死亡时间可以确定吗?”黄局长问。
“死亡时间在案发当晚的22:15左右。”
“准确吗?”
“应该很准确。”杨媛自信地说,“眼球化学测定法,结合蛋白质测定。”
余锋问:“有没解剖胃?里面都有什么?”
“当天下午六点左右吃的最后一顿晚餐。都是一些野菜。”杨媛说。
“什么野菜?蘑菇?”余锋想起烧烤炉上的蘑菇。
“除了蘑菇之外,还发现了一种野菜,估计是颠茄。”
“颠茄?”余锋重复着。
“对,一种常见的野草,含有莨菪碱之类的有毒物质……”
“有毒?”
“死者并没有中毒迹象。可能只是少量误食,不足以致命。”
汇报完毕后,杨媛在余锋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来,小声耳语道:“按您的吩咐,尸体用小针缝合,针脚很细,也尽量减少切口。”
余锋感激地点点头。
“另外,在尸体脖子上发现了这个,”杨媛递过一个小号物证袋,里面装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栗红色绸布小袋,上面绣着“消灾免难,一路平安”八个金色隶书。看起来应该是装着平安符或香灰之类的护身符。
死者身上的护身符——真是莫大的讽刺!余锋在心里叹息着。
“怎么处理,归还给家属吗?”杨媛低声问。
“尊重死者,放回原位吧。”
“挂回脖子上?”
“嗯。”余锋嗓音带着哽咽,“保佑他,一路……平安。”
“痕检呢?还有什么发现?”黄局长问。
裴勇男慌忙汇报说:“青苔上的脚印与帐篷内地毯上的脚印纹理一致,是同一个人留下的。”
“是死者的脚印,还是凶手的?”黄局长问。
“不是死者的,鞋底花纹与褚文福的登山鞋明显不一样。极有可能是凶手的。”裴勇男回答。
“现场发现什么可用的线索了吗?”
“线索比较多。”裴勇男取出一份现场勘查记录,“死者手里发现了毛发,食指和中指指甲里提取了部分皮肤组织,烧烤炉旁发现了餐巾纸,这些都在加班化验中,最终的结果还要再等等。”
“抓紧时间!”余锋不悦地说。
不知不觉,会议进行到深夜。烟灰缸里已经塞满各种牌子的烟头,屋内早已变得烟雾缭绕。黄局长看看表,说:“余锋,你试着还原一下案发过程吧。”
听到黄局长叫自己,余锋从座位上站起来,再次走上汇报席,打开记事本,翻开其中一页,看了一眼,沉默了几秒,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监控显示,3月17日15时35分,褚文福的捷达车经过海誓桥上岛,在岛上开始露营。6点左右吃了在现场采摘的蘑菇和野菜。当日深夜,凶手途经唱晚亭潜入案发现场,期间在河滩青苔上留下半个脚印。趁受害人在河边洗脸的时候,凶手利用某种手段,例如电击或瞬间麻醉等方式,使受害人丧失抵抗能力。然后走进帐篷,在地毯上留下一个完整脚印,在帐篷里,凶手打过一次喷嚏,擤了一次鼻涕,纸巾不慎掉落在烧烤炉附近。从凶手的行动轨迹看,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黄局长打断了他的推理:“等等,凶手麻醉受害人后,没有先杀受害人?”
“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剖尸割肝时,肝门处的动脉必然断裂,喷射的血液肯定会沾染到凶手身上和脚上,现场没有发现这样的成趟的血足迹,所以,我推测是先去帐篷找什么东西,然后再杀人。”
“也可能是死者的腹腔遮挡了血液的喷溅,”杨媛补充说:“摘取肝脏后,如果凶手迅速逃离现场,此时大面积的血泊尚未形成。”
“我猜想,凶手在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不想先杀死受害人。”余锋说。
“凶手寻找什么?”黄局长若有所思地问。
“手机!”裴勇男和杨媛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
“极有可能,”余锋点击鼠标,大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黑色的充电宝,“帐篷里只发现了充电宝,却没有找到手机。”
“为找手机而杀人,就涉及到作案动机了。”黄局长吸了一口烟,“是财杀?情杀?还是仇杀?”
会场静下来,大家对这个问题都没有什么头绪。
“心肝脾肺肾,”黄局长歪着头,思索着,“干嘛非要挖肝?”
角落里一个声音插话道:“我觉得,肯定是情杀。”
余锋看了一眼,那个人是坐在后排的袁莨。
“我觉得不是情杀!”杨媛马上反驳道,“在东方文化里,如果是情杀,挖的应该是心,而不是肝!”
“也许本来就是挖心,但因为经验不足,搞错了?”袁莨说。
严肃的会场一下子哄笑起来。
杨媛瞪了袁莨一眼,驱赶着飘到眼前的烟雾。
“报告!”袁莨歪叼着烟,继续说,“我申请加入专案组。”
“这么多年,你可从没这么主动过啊。”裴勇男露出惊讶的表情。
袁莨主动请缨的态度,也让余锋感到惊讶。基层派出所一向人手紧张,以往让他们参与侦办刑事案件,历来都是推三阻四的。
“这样的恶性案件发生在我的辖区,我这个派出所所长是要负责任的。我责无旁贷。”袁莨说。
余锋抿抿嘴,没有说话,把目光转向黄局长。
黄局长微微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点烟,把烟灰缸拉近一点,轻轻弹着烟灰。
“黄局,您什么意见?”余锋催促道,他不愿把宝贵的黄金72小时消耗在人事安排上。
黄局长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看看手表:“你定吧,专案组有权调动所有警力。”
“那我先接着说吧!找到想要的东西后,凶手回到受害人那里,杀人剖肝,然后直接离开。所以没有踩到血迹,也没有留下血足迹。整个过程动作麻利,下手狠毒……”
“下手狠毒?”黄局长摸着下颌,“能对凶手做个初步画像吗?”
余锋也再次翻看着记事本,用缓慢的思考语调说:“初步判断,行凶者是男性,壮年,体毛浓密。性格凶残,具有异于常人的犯罪心理素质,说明有过重大犯罪经历。从职业经历来看,他可能当过外科医生、执业兽医或职业屠夫。”
与很多刑警不同,余锋依然坚守传统的办案方式,擅长通过犯罪心理行为学还原案发过程,推测嫌疑人的职业背景、性格习惯甚至体貌特征——这是局里新生代刑警们难以企及的。短短二十年的时间,“犯罪心理画像”已经从一个高大上的新名词,慢慢变成一套华而不实的迂腐理论,用武之地也越来越少。新生代刑警们依赖技术的程度越来越高,有的甚至已经到了仪器出什么结果,就下什么结论的地步。就像许多西医门诊,几乎都不正眼看病人,只会开检验单、化验单。 B超、彩超、CT和核磁共振一旦故障就没法看病。在办案实践中,大多数刑警的真实想法是:在监控设备面前,在DNA之类高科技面前,什么犯罪心理学、犯罪逻辑学、犯罪行为学,统统不用学——远的不说,就是刚刚,黄局长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调取周边的监控录像了吗?”
“另外,他患有过敏性鼻炎。”余锋合上记事本,“对动物毛发过敏。”
会场发出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有这么细致的画像,可以直接缩小侦查范围,案子就好办多了。”黄局长似乎有点喜形于色,饶有兴趣地追问,“有这么神奇?连鼻炎都知道?”
“没什么神奇的。”余锋让一份初检报告显示在幕布上。烧烤炉旁发现的餐巾纸里,鼻腔分泌物中掺杂了一根细小的动物毛发……”
“那你是怎样判断出凶手职业经历的?”黄局长问。
“从剜取肝脏的刀口看,凶手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手法十分娴熟,位置判断十分准确,只有外科医生、执业兽医或有大型哺乳动物宰杀经验的职业屠夫才能做到。”余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袁莨,“所以,凶手绝不可能把肝脏和心脏搞错。”
“我有个疑问,”一名年轻刑警问,“现在的屠宰场全都自动化了:只要一头猪站上流水线,淋浴,击晕,宰杀,放血……出来就成了半成品,哪里还有屠夫这种手艺人?”
“凶手如果曾经做过屠夫,那么年龄还要再做个界定。”余锋补充说,“35岁以上。也就是在屠宰流水线普及之前。”
“反正凶手不会是女人,”杨媛似乎正在强忍着咳嗽,“哪会有体毛那么重的女人。”
“那也未必。如果有共犯,也可以是女性。”徐副局长慢悠悠地提醒道:“对凶手的性别判定,可不要先入为主。”
这几乎是徐副局长会上唯一一次的发言。在仕途上已经“船到码头车到岸”的心态,让他对案件提不起什么兴趣。会上大多数时候,他就这么优哉游哉地闹中取静,打着瞌睡。干了大半辈子,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没立过什么大功,只要安安稳稳再混上几年,就可以在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休了。
“过度损害尸体,意味着情感的宣泄。”袁莨笃定地接过徐副局长的话说,“如果是女性,应该是情杀无疑!”
“情杀……”
一瞬间,余锋脑海中掠过一张白皙的鹅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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