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人的秘密

你们的世界,看不见栅栏,却注定无法逾越。

我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仿佛很欢快,其实那是在激烈挣扎。

——摘自《怪物的爱情》

————————————————————————————————(以上为每章节的题记,应为楷体)

“数据还可以恢复吗?”余锋看着物证袋里文夫手机的残骸。

“可能性不大。”裴勇男摇摇头,“只能再试试吧。”

“专门毁坏手机,这就涉及到作案动机了。”余锋思忖着,“里面会存着什么秘密?这与情杀的动机有没有矛盾?”

“把手机带走不就好了吗?”一名年轻刑警小声嘀咕着。

“现在的手机都是一体机,没有专门工具内置电池很难拆下来。如果不拆电池就带走手机,等于是给自己身上安了一个追踪器,追踪技术可以轻易锁定手机,关机也没用。”裴勇男解释说。

“看来,这个凶手反侦察意识好强。”那名刑警感叹。

裴勇男把一份检验结果递给余锋。

“什么?那把旧牙刷不是褚文福用过的。”余锋追问道,“那胡须残屑呢?”

“检验不了,没有毛囊。”裴勇男挠挠头说。“这个胡须是谁的?总不能是燕美绸的吧?”

旁边忙着泡茶的杨媛补充道:“也可是燕美绸的。”

裴勇男听得莫名其妙:“女人还会有什么胡子?”

“还是女人更懂女人。”余锋对杨媛竖了一个大拇指:“考虑问题周到,有进步。”

杨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裴勇男更加一头雾水,眼巴巴地看着两人。

“没有胡子,但是有腋毛啊。”余锋笑着解释道:“并不是只有男人才用剃须刀,女人在夏天来临前,常常会用它处理腋毛。”

杨媛得意地斜了一眼裴勇男。

“你应该也常用剃须刀吧?”裴勇男问杨媛。

杨媛站起来去倒水,经过裴勇男身边的时候,裴勇男突然“哎呦”地叫了一声。

“啊?怎么了?”在一旁打盹的周德纯揉揉惺忪的眼睛,吃惊地问裴勇男。

裴勇男苦着脸揉着脚背说:“没事,没事。”

周德纯看看杨媛又看看裴勇男:“这胡须渣子难道不能是仇甲丁的吗?”

“对!”裴勇男说,“我觉得这极有可能。”

“你凭什么这么说?”杨媛把泡好的茶一杯杯放到桌子上,转过头质问裴勇男。

裴勇男这次学乖了,揉着脚背不吭声。

办案室的门被大力推开,袁莨走进来,抄起桌子上的茶杯,也不管是谁的,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哼!又迟到!”杨媛鄙夷地皱起眉头,袁莨刚刚喝掉了她给自己沏的玫瑰养颜茶。

“迟到一下又怎么了?”袁莨仿佛倒下一般把自己丢在一把椅子上,摊开四肢,“正义他妈的不也经常迟到吗!”

“你上午干什么去了?”余锋问,“我们都联系不到你。”

“接受传唤,上面在查开枪的事。”袁莨往纸篓里啐了一口。“被调查,被审查,被询问,被讯问,循环往复没完没了……他妈的!嫌疑人每次还不能超过8小时呢!”

“别抱怨了,你先说说,那天你为什么开枪?”

“押解的路上,仇甲丁要求上厕所,康所长同意了,我们就拐进服务区。他说要大便,康所长给他打开了手铐。带仇甲丁进了最里面的一个隔断间。我跟去厕所,正在隔断间里忙活,突然听到外面有玻璃碎裂的声音,赶紧冲出厕所,看到仇甲丁踩着垃圾桶爬上窗户,正要翻出去,我担心他逃跑,就匆忙开了枪,他从窗户上掉下来……”

“当时其他人在干什么?”

“另外两个民警在厕所门口抽烟。”

“那个康所长呢?他当时在哪里?”

“他说,他在隔断间里。”

“仇甲丁用什么打碎的玻璃?”

“用手铐。康所长只给他解开了右手,左手还挂着手铐。”

“你开了几枪?”

“两枪。”

“到底几枪?”

“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连开了几枪都不记得?”余锋责备道,“医生可是取出来三颗子弹啊!”

“你去医院了?”袁莨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座椅上直起身来,“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可能会死掉,也可能会成植物人。你怎么往要害打啊?”

“哎!就担心嫌犯脱逃,当时是紧张了……”

余锋能理解袁莨的担心,重大嫌疑人在押解回程途中,如果让在押犯脱逃,可能会因涉嫌玩忽职守罪被检察院提起公诉。涉事民警都难逃干系,重的要判渎职罪,更不用提这种上头点名的重大刑事案件。

“没把握好分寸,从警这么多年都在处理打架斗殴卖淫嫖娼,真就拔过这一次枪。”袁莨的是实情,绝大多数基层警察干了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拔一次枪。

“没杀人,干嘛要逃跑?明摆着嘛——”袁莨慵懒地把桌上的回形针一个个串起来,做成一个链条,拎起来在眼前晃动着:“凶手肯定是他!”

余锋一把将袁莨手中的链条抓过来,袁莨吓了一跳,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怔怔看着老同学。余锋举起链条,面向专案组:“你们看,这完美的证据链条——指纹、毛发、血液、唾液、凶器、脚印、DNA、手机定位、监控……都指向他!”

“对啊,还有什么好查的?再查就是浪费警力。”袁莨表情恢复正常,变得得意洋洋。

余锋把链条丢回桌子上,遗憾地摇摇头:“可惜,还差一个作案动机。”

余锋看向对面的裴勇男:“对了,两份狗毛比对了吗?”

裴勇男点头道:“从色泽和形态上看,两份狗毛应该是同一条狗的。”

“呃,那太好了!”那条罗威纳犬即使不在寄庐了,狗毛还会附着在寄庐的各个角落,例如沙发上。那么每个来过这里的人——例如仇甲丁——都可能会沾染上。他不是上次也因为狗毛打喷嚏吗?这是不是能说明,仇甲丁可能在案发前到过寄庐?

裴勇男又接着摇了一下头。余锋没有追问,他已经明白了:狗毛缺乏毛囊,无法做同一性鉴定,不能拿来当做证据。

“对了,头儿,昨天比对狗毛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裴勇男表情呆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边说边点击手机界面:“您从寄庐带来的包胡须的那张面巾纸,记得吗?”

“面巾纸?”

裴勇男把手机递到余锋手上:“与现场凶手丢弃的餐巾纸的图案,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余锋接过手机,滑动放大图片,两张纸巾都是同一张图案!那是一个心形的印记,放大了看,那是一张淡雅清新的水墨竹林图。余锋反复琢磨着两张图案。这个意外发现也就意味着:仇甲丁使用的纸巾和燕美绸使用的,是同一个非常小众的产品,这难道是巧合吗?还是说仇甲丁经常到寄庐去,所以身上才会有这种纸巾?这两张同样花纹的面巾纸能否作为燕美绸与仇甲丁交往的佐证?那么,仇甲丁杀褚文福的动机是不是也就有了?

“什么?仇甲丁用的纸巾与燕美绸用的一模一样?”杨媛惊讶地瞪大眼睛。

“真有这么巧吗?”周德纯表情疑惑。

“应该是燕美绸指使他干的,就是情杀无疑!”袁莨一口咬定。

“胡说!燕美绸是无辜的!”杨媛马上接口反驳。

“你是不是被那个美绸迷上了?”袁莨说,“小姑娘!”

“我才不是什么小姑娘!”杨媛愤愤地放下手中的笔,瞪了一眼袁莨。“还不是你把仇甲丁打得半死,搞得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如果仇甲丁能开口说话,把他们两个弄到一块,当堂对质,那多简单!”杨媛瞪了一眼袁莨手中的茶杯,语带讥讽:“这样会节约多少警力啊!”

“你——”袁莨咚地一下丢下茶杯,溅出几片玫瑰花瓣。

“都别吵了!”余锋怒喝一声。

杨媛和袁莨都不吭声了。

“德纯,今天开始你到寄庐蹲守!”

“是!”

“勇男,你去再试试恢复死者的手机数据!”

“杨媛,你现在跟我去寄庐!”

“是!”

看着大家鱼贯而出,袁莨喊道:“哎……那我干嘛?”

“你——”余锋一时想不到给他派什么活儿。

“你?你留下来,免得浪费警力!”杨媛回头说。

这个阴郁的民国建筑被怪异的寂静笼罩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厚实的遮光窗帘,让整个房间弥漫着墓室般的阴冷气息。在客厅昏暗的光线里,被黑暗侵蚀着的空气宛如沉重的淤泥。

美绸穿着棉麻碎花长袖衬衫,袖口扣子系得严严实实。

照例往茶几上放了两杯茶后,女主人便不再搭腔,脸上还是上次那种麻木和茫然的神情,屋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作为主人,她似乎下定决心不打算为改变尴尬的气氛做任何努力。恰恰相反,刻意保持这种气氛,也许就是女主人无声的逐客令。

“我记得一个月,前你养过一条狗,对吧?”余锋向后院狗屋的方向指了指,用盘诘的眼神盯着美绸,“那条罗威纳犬,记得吧?”

美绸没有回答,盯着沙发旁旋转的电风扇,风吹着她的脖颈,一缕长发从她耳后滑落,发丝遮住了侧脸,也挡住了余锋的视线,似乎有意不给余锋眼神交流的机会。

“罗威纳虽然是短毛犬,但属于爱掉毛的狗。”余锋从包里取出一个透明物证袋,举到美绸面前,“想起来了吗?现在在哪里?”

“死了。”女主人开口了。

“死了?怎么死的?”

“生病。”

“什么病?”

“不知道。”

“没有送宠物医院吗?”

“没有。”

“尸体呢?”

“扔了。”

“扔了?”余锋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收起手上的物证袋。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屋内迅速被沉默笼罩。

“听说这里要拆迁?”杨媛打破了沉默。

“是。”

“你同意拆迁吗?”

“不!”

余锋从深陷的沙发里站起身来,走到钢琴前,用一根手指划过布满灰尘的漆面,手指碰到那本小说后停下来。

“这个地方,”他拿起那本《怪物的爱情》,露出钢琴上的那个裂痕,“真的是开水烫的吗?”

“是。”毫无感情的声音漂浮在沉闷的气氛中。

余锋把书重新放回原位,转身面向钢琴对面那张书画台,白色的宣纸和毛笔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在书法毯上。

“美绸小姐,你喜欢书法,对吧?”

“是。”

“可是,我只见到了纸笔和墨盒。”余锋露出狡黠的笑容,“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三缺一,砚台呢?”

“砚台…砚台…砚台……”美绸的视线在半空中飘忽着,似乎想努力聚焦,语气越来越凝滞,如同在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艰难——“我不记得了!”她突然用双手抱紧额头,像受惊的牡砺一样,紧紧闭上嘴巴。

屋内再次被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除了杨媛手指偶尔触碰键盘的声响,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突然,余锋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像上次那样,他抽出茶几上的纸巾,展开,瞄了一眼,纸巾的一角印着一方水墨竹林。余锋一边擦拭着,一边寻找着垃圾桶。他把纸巾丢进隐藏在茶几下面的垃圾桶里,纸巾落在几个捏扁的啤酒罐上。

余锋陡然直起腰部,身下的沙发传来一声刺耳尖叫。

“美绸小姐,这两天家里有客人来吗?”

“没有。”

一阵风吹来,二楼的木质百叶窗摇晃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余锋向楼上望了望,斟酌着词句:“今天来拜访,其实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作为政协委员,我希望推动翠微村列入文物保护单位。这样,不但寄庐,就是整个村落都能免于被拆毁的命运。您刚才不是说不愿拆迁,对吗?”

美绸不由得点点头。

“所以,我要对这里做一个文物资源调查。”余锋站起来,走到楼梯旁,一段弧线优雅的木质楼梯通往二楼,楼梯影子落在灰色的墙上,却像是一排瘦弱的肋骨。

“看看,这洗练的刀工!”余锋表情夸张地抚摸着斑驳腐朽的雕花扶手,“可以上楼参观一下吗?”

女主人似乎表情楞了一下,没有回答,眼睛继续盯着苍蝇一样嗡嗡不停的电风扇。

在杨媛惊异的眼光中,余锋仿佛在自家宅院一般毫不迟疑地向二楼走去。

一踏上木质楼梯,脚下立即传来刺耳的嘎吱声。仿佛瞬间回到了遥远的民国,余锋浑身莫名感到冷飕飕的。

身后一前一后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两个女人也跟着走上楼来。

二楼共有两间房间。楼梯左侧那间应该是用作卧室。房间正中摆着一张老式双人大床,床头左侧摆放着一个低矮的五斗橱,五斗橱上供奉着一尊圣母怀抱圣婴的塑像,玛利亚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慈爱地抚慰着怀中的婴儿。床头右侧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梳妆台,昏黄的镜面上布满黑斑,发霉变黑的卷花浮雕上流淌着一种逝去的高贵感。

卧室里没人。他走到风衣柜面前,戴上手套,缓缓拉开柜门,里面塞满女式衣服,另一个衣柜基本上是空的。那么,这里唯一可以藏人的,只有床底下了。他弯腰撩开淡绿色床罩下摆,也没人。

接着,刑警队长走进楼梯右侧的房间。这间房面积不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桃木书桌,书桌旁边立着一排仿胡桃木的镂空书架,看来是用作书房的。桌面上放着一盏宫灯风格的台灯。灯是开着的,织锦灯罩散发着朦胧而昏黄的光,照着空荡荡桌面上一个斜躺着的陀螺。

红漆斑驳的木质百页窗半开着,白色的蕾丝窗帘随风飘动着。

这里的氛围简洁高雅,和楼下的破落与陈旧大相径庭。胡桃木书桌、镂空书架、蕾丝窗帘——这儒雅的书房让余锋陷入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妙错觉,仿佛自己最近曾经来过这里——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他是绝不可能来过这间屋子的。

他走近书架,书架上方和下方两层都是满的,正中一层书架的一段却是空着的,他目测了一下,那是大概可以放下七八本普通厚度小说的空当。

余锋继续体会着这种奇妙的错觉,马上又有了新的发现:书架旁边雪白的墙壁上,隐约可见一个颜色更浅的长方形印痕,明显与周围墙面的颜色不同。痕迹上面钉着一颗螺丝钉。

房间尽头有一扇落地窗,打开窗可以通向露台。

也许是被露台外面的景色吸引,杨媛走过去,拉开玻璃门,撩开落地窗边的窗帘。

窗帘下面露出一双肮脏的球鞋。

球鞋忽然动了一下!

杨媛触电般地缩回手臂,尖叫一声:“有人!”

一个头戴兜头帽的男人从窗帘后面冲了出来,男人疯了一般跑向露台,双手抓住栏杆,让身体尽量接近地面,然后纵身跳下楼去!

余锋迅速冲到露台,抓着栏杆搜寻!

男人已经打开大门,冲出寄庐,冲进茂密的芭蕉林,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德纯!”余锋大喊。刚才周德纯和他们同一辆车赶到翠微。按照常理,此刻他应该在寄庐旁边的某辆车上蹲守。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刑警队长,他听到的只有一群乌鸦从芭蕉林中被惊起发出的呱噪声。

杨媛本来就是法医,不是侦查员,放走那个男人就算了。周德纯却不在楼下待命!这是脱岗,是渎职!

“那个男人是谁?”眼睁睁看着兜头帽男人消失的背影,余锋冲向美绸,愤怒地质问。

“……我弟弟。”

“燕阳天?”余锋努力回忆着户籍资料上燕阳天模糊的五官,无法确定这个兜头帽里的脸到底是不是燕阳天。

“是。”

“他为什么逃跑?”

“他经常……赌博,一见到……有人抓他,就会这样……”

余锋把楼上可以藏人的角落——包括刚才漏掉的卧室里的五斗橱——再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收获。他悻悻回到楼下,重新在沙发上坐好,示意杨媛打开录音设备,开始正式记录:

“这个人——曾经送你回家,还要拆掉整个村子,”余锋把仇甲丁的照片放到美绸面前,余锋突然发问,“你不会不认识吧?”

美绸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似乎不愿看到眼前的照片。

“你和仇甲丁交往多久了?”

“我没有和他交往。”

“仇甲丁是不是来过寄庐?”

“没有。”她睁开眼睛,凝滞的眼神忽然坚硬起来。

“仇甲丁身上,有从寄庐沾染的狗毛!这该如何解释?”余锋脑海里浮现出美绸坐进奔驰车的场景。仇甲丁在简餐就对燕美绸显示明确的好感,又主动送她回家,他们认识后会不会开始交往?余锋拿起纸巾擦拭着鼻子。狗即使不在了,但狗毛还会存在寄庐的各个角落,例如沙发上,每个来过这里的人都可能会沾染上,仇甲丁身上的狗毛是不是就从这里沾染的?

“我不明白。这算是证据吗?”

“……”余锋哑然,狗毛的确算不上证据。

“那仇甲丁身上,怎么会有跟寄庐一样的纸巾?”余锋抽出茶几上的一张纸巾,丢到茶几上。

“淘宝上的,谁喜欢都可以买。”

“3月17日晚上九点到十点半左右,你在哪里?”

“在家。”

为什么想都不想就回答?是因为她几乎不出门,所以不用回忆就知道?还是早已准备好了不在场证明,所以脱口而出?

“谁可以证明?”

她慢慢睁开眼睛,打开手机小程序,“我叫了外卖。”。

杨媛把订单页面和店铺的电话拍照记录下来。

似乎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余锋起身,拎起工作包,来到院子里,查看那个叫燕阳天的男人刚才落地的地方。脚印落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丘上,两个清晰的脚窝深深印在红色泥土里,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上,显得非常醒目。

余锋走过去,戴上手套,掬起一捧土丘上的泥土,放入物证袋。

“打扰了,告辞!”他一边靠近美绸,一边试着抓住女主人的眼神。

但又一次,他扑了个空。

——————————————————————(以下为楷体)

警车刮擦着两侧枯黄的芭蕉叶,沿着乡村小路缓慢开走了。

乌鸦们听到轮胎碾过砂石路面的尖锐摩擦声,混乱地跳跃一阵,忽然像得到统一命令似的,蹬着竹枝,整齐地朝着一个方向无声地飞走了。拍打的翅膀在空气中留下腐肉的味道,几片竹叶被震落,飘落在光秃秃的小土丘上。

就连乌鸦们之间,也一定有某种交流的语言吧。

就连它们也都是成群结队的。

而她只能离群索居,像个幽灵。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从孩提时起,她就感到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同学们的声音至今还经常从世界的另一端远远传来:你这个神经病,你这个怪物!

那些和她一样的怪物们,都先后离开了,先是奶奶,接着是父亲,只剩她还在这个老屋里来回游荡。她把每个房间都转了一遍,查看着每一件摆件,看看是否有任何变动。即使这个房子陷入黑暗,她也能自如地四处行走。这么多年,她像鬼魂离不开陵墓一样,离不开这个民国小楼。她感到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膛,就像拳头在拼命敲打着一扇紧锁的牢门。她想逃出那扇门,可是,她做不到!

就像奶奶说过的那样:寄庐是一座精美的宅子,像陵墓一样精美。

现在,它不再精美,但它仍是一座陵墓。

一想到寄庐即将被拆,她就难以入眠。

她在那面古旧的梳妆镜面前伫立良久,镜子里,她又看到了它,那个恶魔。

在文夫出现在她的生命后,它几乎销声匿迹了。

现在,那个熟悉的恶魔又回来了,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感受到它从镜子里的窥视,听见它的呼吸,甚至能嗅到它那带着淡淡腥气的口气。它就像一条重新被惊醒的幽灵,蠢蠢欲动,盘旋着,游弋着,伺机从霉迹斑斑的镜子里一跃而出,死死咬住她的咽喉,拖着她,一起重新掉入无底的深渊。

她逃也似的下楼了,踩过那些民国地砖,弯腰拉直沙发上破旧的衬布,捡起滑落到地砖上的毛毯,那毛茸茸的触觉又让她想起夫子。别看夫子是一只猛犬,它内心其实是个小公主,非常黏人。夫子脊背中央有一条逆生的毛流,像山脊一样挺立在光滑柔顺的黑色体毛下面,只要细心用手指抚平绒毛,就可以感觉到那裹挟在柔软下面的粗大纤维,就像夫子的性格,情感细腻而又忠诚坚贞。

可是,夫子也被这个世界夺去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那一对狠狠煽动着的鼻翼再次在黑暗中浮现,生动而痛楚。她拉开客厅后门,踉踉跄跄冲进洗手间,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板上,弯下身子干呕着,胃里传来空荡荡的回声。她蹲在喷洒而下的水流中,捞起旁边的钢丝绒,蘸着漂白剂,一遍遍一寸寸擦洗着身体,漂白剂顺着手臂流淌着,白色泡沫在手腕处碎裂,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一阵阵刺痛的触觉开始在全身蔓延。

仇恨在体内再次苏醒,一点点填满她的内心,冷静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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