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安静,我能听到妈妈说的话,我喜欢图画,我对声音敏感。
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感知着世界,但却无法表达感受,我被判定为一个冷血的人。
我的消瘦、阴郁和沉默,他们无法理解,又或者早就见怪不怪。
我每天都在喊,来个人,这个世界拉我一把!
他们只是投来费解的目光。
——摘自《怪物的爱情》(以上为每章节的题记,应为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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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星星的孩子——”
一位中年妇女模样的主持人手持话筒,牵着一个身穿燕尾服的小男孩,站在舞台中央:“一个浪漫的名字,是吧?可是,这个名字的背后,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血泪和挣扎……”
舞台中央放着一架三角钢琴。那是一场名为“拯救星星的孩子”的募款晚会。朝颜走进会场的时候,主持人正在介绍燕美绸:“我们特别邀请到了长期热心自闭症儿童公益事业的青年钢琴演奏家燕美绸女士……”
钢琴旁边端坐着的年轻女士起身,双手按着白色连衣裙摆微微低头,向台下鞠躬。
“燕女士将弹奏一首曲子,请喃喃小朋友认真听。”
那个叫喃喃的小男孩被领到钢琴旁。他大概七八岁的年龄,明亮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白交错的键盘,神情专注,在他眼里,仿佛面前这一排36个黑键和52个白键就是整个世界。
朝颜向观众席望去。前两排观众的衣着都很正式,有的还身着西装,应该是政府官员和企业界人士。第三排后面,观众的穿着就五花八门了,每个成年观众身旁都跟着一个眼神游离动作怪异的儿童,有的孩子嘴里时不时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一束灯光从头顶射下,打在美绸身上,她的表情愈发显得安静端庄。
就是这个时候,朝颜一眼认出了燕美绸。
主持人重新走上,提着两台一模一样的录音机放到钢琴一角。
美绸手放到键盘的一瞬间,主持人按下其中一台录音机。
刚开始,美绸先弹了一首曲子,大多数人听到这前两小节,就能叫出它的名称:《献给爱丽丝》。旋律清新流畅,仿佛一位天真纯朴的美丽姑娘,诉说对甜蜜爱情的憧憬。然后,美绸停止弹奏,让寂静充满整个舞台,随后,她先单手弹了两小节,舞动的手指流淌出轻快而舒缓的节奏。待到左手也跟上的时候,音乐的旋律有点不那么协调,甚至还有点卡顿,显然这是在即兴演奏。很快,她的乐思变得连贯,灵活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游移、奔跑、舞蹈,让观众们叹为观止,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接着说:“下面,请喃喃也弹奏一遍。”
喃喃坐到钢琴前,抬抬手,又放下,再抬抬手,又放下,却就是不肯触碰琴键。
前两排观众席传来一阵轻轻的骚动。
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走上台去,帮他把琴凳调高了座位,顺手摸摸男孩的脑袋。原来,喃喃抬抬手,感觉琴凳高度不对,却不会自己调节,也不知道如何表达。
老妇人走回台下,坐在朝颜的前一排。
邻座的熟人问:“喃喃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八岁了,都不会擦屁股,如果没人帮忙,他就一直蹲在厕所里不出来。”老妇低声叹口气,“我们总是要走的,也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吧。”
“儿媳妇呢?还是没有消息?”
老妇人应该是男孩的奶奶。喃喃奶奶摇摇头,似乎不愿意谈下去,仰头向舞台看去。
舞台上,纤细的手指轻抚着黑白相间的琴键,梦幻般的音乐开始流淌,与刚才美绸弹奏的水平不相上下。喃喃双肩剧烈抖动,有几个瞬间身子甚至站起身,跳跃着,持续爆发出的强悍力道,让人难以相信那是出自一个瘦弱单薄的小男孩之手。
在疾风暴雨般的音符中,演奏戛然而止。
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台下响起更加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牵着喃喃的手,向观众席走近一步:“大家觉得好听吗?其实,在《献给爱丽丝》之后,燕美绸女士是在即兴弹奏。”
主持人在两台录音机上同时按下播放键,中途几次暂停了记录喃喃弹奏的那台机器,观众才觉察到那是两台机器在同时播放!
观众席安静了几秒,随后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热烈掌声。
主持人俯下身子:“喃喃,你多大了?”
男孩默不作声。
主持人又重复了一遍,男孩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如一块顽石般寂然无声。
“喃喃八岁了。”主持人代为回答,“两岁半被诊断为自闭症,从小只会喃喃自语,所以妈妈叫他喃喃。喃喃三岁开始接触电子琴,从此无师自通,任何陌生的曲子,只要他听过一遍,就可以准确无误地盲弹出来,准确率接近100%!”
朝颜感觉这个主持人音色优美,台风优雅,就是面色看起来枯槁无光。
“这孩子既是天才,也是白痴。他们听力完好却对外界充耳不闻,他们内心敏感却无法与人沟通,他们就像天空中闪烁的星星,远离我们的世界,静静地、孤独地闪烁着……”
静中芳似乎哽咽了一下,她举起话筒:
“我女儿也是一个星星的孩子。记得得知确诊的那个晚上,我一个晚上都没睡,两手捧着女儿的脸,一遍遍地逼她叫妈妈。从此我晚上做的最多的美梦,就是梦见女儿会叫妈妈了,女儿会跟我说笑了,女儿会说妈妈辛苦了……那些拥有健康孩子的家庭永远无法想象……”
原来主持人也有一个星星的孩子!朝颜恍然大悟,难怪她的声音透出这么情真意切的痛苦。
“我做的最多的噩梦,”主持人哽咽着,仿佛处在崩溃的边缘,脸上的痛苦溢于言表:“就是我梦见自己死了,丢下我的孩子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我从梦里哭着醒来,醒后依然痛哭失声……”
观众席的后几排传出隐隐的呜咽声。
“我不要她结婚生子,不要她功成名就!我只希望,将来我不在了,她依然可以活下去……我只有这一点请求。”
一束追光灯打在主持人的脸上,两串串泪水从脸颊滑落。
台下观众的情绪顿时出现了波动,后排的观众甚至自发地鼓起掌来。
“最后,我还要完成一个任务:借这个机会求助媒体帮忙找寻喃喃的妈妈。一个月前,喃喃的妈妈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回来吧!喃喃妈妈,你的痛苦,也是我们的,我们一起面对。你走后,喃喃一直在思念妈妈。星星的孩子不是没有感情,他们拥有最敏锐的感觉、最细腻的心思,他们只是不会表达!不信大家看,那里——喃喃每一幅画作上,都有一双妈妈充满爱意的眼睛……”
主持人手指着舞台靠墙过道的一排排画作,那里正举办小型拍卖画展。
“但是,社会对他们不理解,很多人把这些孩子当作没有情感的怪物!这种病成了一种羞耻。我再说一遍,他们不是精神病!每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都应当得到尊重,无论他是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
最后,在台下的呜咽声中,主持人勉强收住眼泪。
“愿喃喃早日走出喃喃自语,愿喃喃早日与妈妈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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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噼啪声和嘶嘶声,一条长长的火舌蹿上夜空,炸裂,下垂,红与蓝、橙与紫纵横交错着,幻化成无数个瞬间绽放的波斯菊。
远处海边的人群一次又一次欢声雷动,
“女主持人真的很有舞台天赋。”朝颜由衷感叹道,“可真多亏了她,那一次的捐款和义卖场面热烈,创下历史新高。”
“她是静中芳,褚文福的妻子。”余锋说。
“啊!是这样啊!”朝颜恍然大悟。“对对!想起来了,她女儿叫娇娇。散场后我找到美绸的时候,她正抱着那个娇娇不撒手。娇娇被带走了,美绸还是一副对娇娇恋恋不舍的样子。”
“噢?”余锋听到这里,表情变得饶有兴致又若有所思。
“再后面我们时不时见个面什么的。最近我去寄庐,在钢琴上偶然发现一本小说样书。我就开始帮她策划出版。”朝颜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手上枝条的枯叶和泥污。
“这根树枝很特别吗?”余锋瞥了一眼她手上灰绿色的枝条,“你拿了一路都舍不得丢掉。”
“这是贝拉多娜。”
“什么?没听说过。”
“这是日本人的叫法,咱们一般叫它颠茄。”
“颠茄?”余锋感觉这个名字似乎很耳熟,拿过枝条认真瞥了一眼,椭圆形叶子看起来普普通通。
“着可是好东西,也叫美人草。”女人抽回枝条夸张地搂在怀里。
天空不断变幻着五彩缤纷的颜色,仿佛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他们并肩走过海誓桥,桥上空荡荡的,一个行人也没有,烟花活动主办部门担心桥面狭窄发生踩踏,临时封闭了海誓桥。
对岸的海边挤满了观看烟花的市民。
在烟花的照耀下,余锋远远看到人海中似乎漂浮着一张熟悉的面孔。面孔身旁簇拥着几个长头发短袖的男生。他确信,那张面孔应该是女儿霏霏。
烟花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那群稚嫩的面孔已经被人群吞没,随着人流漂远了。
他试着拨打了女儿的手机,通了却一直无人接听,应该是周边环境太嘈杂。
一对恋人远远地在桥头拥吻,似乎是为了回避那对热烈的情侣,朝颜自顾自快走几步,凉鞋发出清脆的吧嗒声。
余锋突然追上朝颜,拦在她前面,蹲下身子查看她的脚。
恰好又一束烟花照亮了夜空。余锋这下看清楚了:那是一双包住后脚跟的镂空网状黑色凉鞋,一条白色缎带从鞋上爬出来,缠绕着雪白纤细的脚踝。
“绿色的脚指甲,学张爱玲的。”朝颜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把短裙裙摆抹下膝盖。 “不过我加了金色边线,能看清楚吗?”
余锋一言不发,死死盯着那双鞋,眉头紧锁。
“怎么了?配色有点惊悚吗?”
“你确定你是一个人?”
“是啊。”她微微吃了一惊,但迅速恢复了常态,小腿弯曲,让膝盖并拢,“我前年就离婚了。”
“我是说,你确定今天晚上——”余锋眉头锁得更紧了,“你是一个人上山的吗?”
突然手机响了,两个人都似乎吓了一跳。
余锋以为是女儿的回电,赶紧接了,却是妻子的声音。
“在忙呢。”刚挂了电话,他就后悔了,应该问下妻子,霏霏是不是也来看烟花了,他有点不放心女儿,她身边那几个男生看起来似乎流里流气的。
“你确定自己是一个人上山的吗?”
“对啊,就我自己。”
余锋直起身:“可能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朝颜露出惊悚的表情。
城市上空的篝火晚会结束了,空气中飘着硫化物的味道,这种充满硝烟味的酸涩气息像极了案发现场的味道,令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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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锋推开门,妻子斜倚在沙发上看手机。
“霏霏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一进门,就回房去了,连澡也不洗。也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明明今天下午刚放学的时候,我跟她说去日本玩儿的事,她还高兴得跳起来呢!”妻子叹口气,“青春期的女孩喜怒无常,比男孩还麻烦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面。”
“我好像在海边看到她了,还想和她一起回家呢!”
“你可真不了解女儿!她才不会跟你一起回来呢!看烟花只是个借口,她主要是想和同伴一起,吃吃冷饮,打打闹闹,谈谈喜欢的偶像。”
“还没到夏天,吃什么冷饮?”
“又开始教训人了,难怪她越来越讨厌你!”
“还有,她好像和几个男生在一起,”余锋盯着女儿紧闭的房门,“都是谁?你知道吗?”
“在老爸眼里,”妻子坏笑道,“其他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余锋自嘲地笑笑,把公文包放到茶几上。妻子把摆在茶几上的户籍证件装进余锋的公文包,“你那边的流程繁琐,要抓紧办啊。中考一结束,就到日本玩。”
“好。”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把僵硬的颈椎放到靠枕上。
突然,他感到身子一沉,妻子坐在他旁边,一脸憧憬地唠叨着:“哎,对了,听说日本的马桶盖不错,我一直想买一个,听说对女人的生理期……”
老旧的弹簧沙发开始倾斜。他没有睁眼,一边抵挡着沙发的侧倾压力,一边继续思索着萦绕自己一个晚上的疑团:到底是谁在跟踪他呢?跟踪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朝颜的体重不足百斤,脚上穿的是凉鞋,脚步声是啪哒、啪哒的,性格急躁,像刀切葱花一样急促响亮。而另一个脚步声属于一个体重至少150斤的人,节奏沉稳敦实,像钝刀拍蒜一样缓慢沉闷,脚上穿的应该是——
余锋抬头,看了一眼玄关,鞋架上摆放着刚刚脱下的警靴。这批配发的警靴是皮革压力模型的特殊工艺,硫化成型胶底踩在坚硬地面会发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特有声响。
跟踪他的那个人,脚上穿的应该是——一双刚刚配发的警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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