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不断旋转的东西。
父亲用竹节给我做了一个陀螺,我可以痴迷地盯着它,从日出玩到日头坠山。
——摘自《怪物的爱情》
——————————————————————(以上为每章节的题记,应为楷体)
刚打开家门,一股浓郁的方便面味道便迎面向他扑来。
过量味精的汤料刺激着余锋的嗅觉,让他本能地感到一阵精神紧张。这种条件反射是多年来形成的,前些年外卖还没有那么普及,一有大案就加班,晚上宵夜基本就是方便面,这种味道与限期破案的大案要案和没日没夜的加班一起,深植在他的潜意识中。
肯定是女儿又不好好吃晚饭。果然,餐桌上放着一个印着“出前一丁”的纸碗。
他正要发火,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
“您好!”中年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穿着职业套裙,气质儒雅,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
“这位是勾老师。”妻子也从沙发上站起身:“霏霏的家教老师。”
“哦。勾老师,”余锋客气地点点头:“孩子让您费心了。”
“记得让她再复习下三角函数,这块她还是不太熟。”勾老师用手拍拍身旁霏霏的肩膀。女儿坐在沙发上,指尖飞速地点击着手机屏幕。
妻子把勾老师送到门口。
“跟老师再见。”余锋强压着心中的不悦。
女儿长长的睫毛似乎抖动了一下,算是对父亲的话作了回应。
“别再玩手机。”余锋丢下公文包,加重语气,“还有两个多月就中考了……”
女儿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踢啦着拖鞋,径直走向房间。
余锋追在后面:“等等!周六那天晚上,那些男生都是谁?是你同学吗?”
女儿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将余锋丢在一片尴尬和无奈中。房间的蓝牙音箱陡然放大,门缝里传出低音炮的震动,每一声都像是敲击着做父亲的尊严。他甚至能想象出女儿用指尖滑大音量的样子,那是关闭交流的信号,那也是挑衅意味的信号:不理你。
看来女儿还是在生他的气。
上周一的早晨,眼看就迟到了,霏霏还在洗手间磨磨蹭蹭,他无意间发现,原来是在偷偷画眼影。他勃然大怒,把女儿拖回洗手间,用毛巾给他擦脸。冲突间,不小心把女儿粉刺擦破了。女儿大哭起来,锁上房门就是不肯上学。
他自我安慰地想,现在霏霏正值青春期,想和父亲拉开距离,属少女正常的心理状态,也许等过了叛逆期就好了。
其实他知道,深层原因是:长年累月的加班和两次海外维和,让他错过了和孩子建立亲密关系的最佳期。记得第一次回国,他跳下公安部的包机,第一件事就是在接机口寻找女儿的身影。当他迫不及待一把抱起怯生生的女儿,两岁的女儿居然吓得哇哇大哭。妻子催霏霏喊爸爸,也许与想象中的爸爸差距太大,“爸爸”两个字仿佛稀世珍宝般就是说不出口。当时看着霏霏像上了发条似的左右甩着小辫子的脑袋瓜,他还被逗乐了!现在回头想想,疏离的种子那时候已经种下了。
即使是维和结束回国,余锋也是忙得像个越转越快的陀螺,和女儿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经常是回到家,只能亲亲女儿已经沉沉入睡的脸蛋。在童年女儿的眼里,爸爸就像是个陌生的叔叔,偶尔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出现,很少跟她单独相处,从没带她看过电影,几乎没带她出去旅行。等到女儿上了初中,他想和孩子说说话聊聊天,发现已经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现在又有了同学的友谊,父亲的存在更是可有可无。
伴随着霏霏的关门声,沉闷的空气真切地笼罩着这个三室两厅的家庭。
余锋本想问下孩子的最近的考试成绩,却疑心自己已经问过了,再问,又怕被说是不上心,也就懒得张口了。
妻子把身子陷回老旧的沙发里。她每动一下,弹簧就像一群纤夫,齐心协力集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这沙发……还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买的。太旧了。我们一起去家具城逛逛……”
“哦。这段时间有案子,等等再说。”
微信提示音响了,是杨媛。他拿起手机坐到餐桌旁,推开还剩着半碗味精汤料的方便面碗,进入工作状态。
“哎!你哪天不忙?”妻子在沙发上很响地扭动着腰胯,沙发抗议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似乎故意要弄出些动静来,好像是让余锋意识到她的不满。
“有一种斯德哥尔摩的沙发挺舒服的,听说很贵,是吗?”
“三千万!”余锋低呼一声。微信里杨媛汇报:在案发前半年内,文夫曾经买过6种保险,保额累计超过三千万!
“有那么贵吗?……是越南盾吧?”妻子的声音混杂着电视的噪音模糊传来……似乎在顽皮地调侃他,他总是听一句漏两句。
“……怎么爱答不理的样子!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女……?”
“对!就是这个原因!”干掉不忠的老公,拿到巨额的保险——一个獠牙般的念头咬住了他。杀人骗保案件中,凶手都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谁是受益人,谁就是真凶!
“……什么,你说什么……”
妻子陡然挺直了脊梁,沙发发出刺耳的的尖叫。
微信提示音又响了,这次是裴勇男,汇报加班的成果:“根据通讯商提供的定位,褚文福遇害的当晚,静中芳名下的手机号码在野鹤岛有1小时23分钟的停留轨迹。上岛监控暂未调取。”
余锋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也就是说,静中芳手机的时空轨迹与仇甲丁的手机定位,在案发时间重合,长达一个多小时!案发时她在现场——静中芳隐瞒了这一重大事实!余锋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他无法忘记的场景,那个撞见仇甲丁被捕时静中芳惊恐失色的场景!
明天一早开专案会,那时候公事公办,就来不及了……他再也坐不住了,抓起公文包,冲出家门。
“喂喂,大半夜的去哪里?”妻子身子前倾,艰难地塌陷的沙发上站起来。
“办案!”
妻子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空格)
余锋咳嗽一声,公共走廊的声控灯亮起。
这算是突袭吗?这一次,他没有通知女警陪同,他不是以刑警队长的身份登门,而是以丈夫挚友的身份。
他一边按响锈迹斑斑的门铃,一边做着深呼吸。
他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他多么希望不是静中芳。可是,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最冷血的猜测往往就是最冰冷的真相!如果真的是她,他希望今晚能说服她去自首,这样可以宽大处理。但是,娇娇那漫长的人生怎么办?谁来照顾?
门开了,那张灰暗浮肿的脸上迅速划过一丝戒备的神色。
屋内闷热不堪,没有开空调,客厅角落的电风扇开着。
老妇人不在,娇娇坐在一把儿童折叠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风扇。
“深夜来访,打扰了。”余锋低头致歉。
墙上的钟已经指向晚上十点。好像早有预料他会再来似的,静中芳写满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困惑。
“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静中芳将泡好的茶注入茶杯。
“你知道你丈夫生前买了多少保险吗?”
“没算过。”
“总额超过三千万。”
余锋敏锐地注意到她毫不惊讶。
“而且,全部是这半年内买的,其中4个保险是三个月前买的,刚刚超过保险公司规定的等待期。”余锋不无讽刺地说,“真是好幸运啊。”
静中芳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你恨我?”
“什么……”静中芳表情一楞,惊讶地抬起头,视线首次与余锋相遇。
“你的咬嚼肌在蠕动,是恨得牙痒痒吧?”
静中芳几乎笑出声来,把一缕乱发拨回耳朵后,抬头看看墙上的钟:
“有什么话,快说吧。”
“那些保险,是你给他买的吗?”
“是他自己买的。”
“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保险?”
“他担心,说自己家族都有短寿的倾向。”
“刚投保巨额保险不足半年,被保险人就遇害,真有这么巧吗?”
“买多少保险,是每个家庭的自由吧?”
“丈夫突然遇害,就马上急着申请赔偿。这也是巧合吗?”余锋的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
静中芳站起身,拉开厨房旁边的一扇房门,打开三角架上的环形美颜灯。
原来那是一间由贮藏室改造的直播间。简易的直播台上,斜靠着一块塑料广告板:“竹竿抗拉强度媲美钢筋,买竹椅请首选……”原来,凭借演员的口才和美颜灯的效果,这个家庭一直在靠直播带货维持着。
“这就是三年来我们的唯一收入!”
“如果你急需钱,我可以……”余锋突然心软起来,露出一个与刑警身份不协调的表情。
“你可以?你可以什么?”
“一个月一万块的康复训练费,外加三千块的生活费……你可以吗?”
“每年不是都搞那个……慈善捐款吗?”
“有什么用?年年搞,年年都差不多。”静中芳叹了口气,“永远都是杯水车薪。”
余锋沉默了。
“这孩子的人生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多少钱也填不满……现在好了,白天在机构训练,晚上照顾孩子吃饭洗澡,还要经常到处求医……他爸爸没了,我连带货的时间也没了!”
她转身瞥了一眼电风扇旁的女儿。娇娇沉浸在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懂的世界里。
砰的一声,直播间的门关上了。
余锋被这砰的一声惊醒了。他清理着思绪:他是来干什么的?做家访的吗?做慈善的吗?不,他现在是刑警,是来调查一起轰动全国的大案的刑警,该伏法的必须伏法,至于娇娇,他内心深处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的是静中芳,那他就收养好友的女儿。
余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收起与与刑警身份不协调的表情。
“文夫被杀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从静中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瞬间用力握紧了。
“请见谅,在这件事上,每个警察都有强迫症。”他用刑警队长的表情面向她,紧紧盯着静中芳的眼睛追问,“ 3月17日的九点到十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我上次已经说过了,”静中芳低了一下眼帘,紧接着又继续与余锋对视:“在家照顾孩子。”
“有人证明吗?”
“娇娇作证,算不算?”两人都清楚,那种孩子即使说了什么证词,也无法采信。
“一整天都在家吗?”
“在。”
“我们查了你的手机定位,你当晚去了野鹤岛。”
“你们在调查我?”静中芳难以置信地盯着余锋。
“你害怕被调查?难道有什么秘密?”余锋的声音变得冷若冰霜。
静中芳咬住下唇。
“把一个需要24小时照顾的孩子放在家里,肯定不是去散步吧?”
“我是去送充电宝的。那天,我发现他把充电宝忘在家里了。”静中芳挺直脊骨重新坐好,一副重整旗鼓的样子,“怕他手机没电,联系不到。”
余锋察觉到对面蓦然腾起一股顽强的抵抗的气息。她说的似乎是真话。案发现场的帐篷里的确有一个黑色充电宝。如果静中芳确实是送充电宝的话,那么充电宝上面必须要有她的指纹。他立即掏出手机发信息给裴勇男,安排痕检组提取充电宝上的指纹。
“你为什么要隐瞒去过现场的事实?”
“我担心瓜田李下,万一说不清楚。我被带走了,孩子谁来照顾?”
“一个充电宝,足以让你丢下孩子,跑到山上去吗?”余锋的声音充满了质疑,“关键是:为什么不事先跟自己的丈夫通个电话,而是到了现场才打电话?”
静中芳再次咬紧下唇。
“如果你不回答,我只能把你放入嫌疑人名单,明天早上开始,专案组将正式介入调查。”
“好吧!我告诉你!”静中芳抬起头,双眼露出混合着屈辱与怨毒的神情,“其实,那天晚上我妈在帮着照看娇娇。我去现场,是为了……捉…奸!”
“捉奸?”一瞬间,余锋脑海中浮现出一只在风中飞舞的蓝色豆娘,“捉到了吗?”
“没有。”
“见到文夫了吗?”
“见到了。”
“他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你们说了什么?”
“没有。一切正常。我把充电宝给了他,看他的确是一个人,也就回去了。”
“你丈夫表现的怎么样?”
“他当时很正常,没看出什么。”
“你是怎么发现丈夫出轨的?”
“他极少夜不归宿,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但是,一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大概晚上十一点了,他回到家没多久,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门。那个晚上他整夜未回,手机也不接……”
手机铃声突然爆炸般地响起,余锋看看显示屏,是妻子,他没有接。他不想干扰静中芳的供述,把嫌疑人逼到死角不容易,一旦供述惯性被中断,她会再次筑起心理防御的高墙,变得缄口不言。
“哪一天?”
“就是一个月前,他和傅鳌他们吃饭那天。”
“啊!”余锋微微吃了一惊。那个晚上能发生什么?他努力回忆着。那天他和文夫一起在简餐,衣帽架前美绸做出暴露关系的小动作……美绸坐上仇甲丁的奔驰车上……他开车送文夫回家……
“你确定吗?”余锋追问。
“确定!那个晚上我整晚没合眼。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他是如何解释的?”
“他说,心情不好,一个人出去散散步。你信吗?”静中芳孱弱地一笑,“即使知道自己丈夫去见别的女人,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揭穿他?”
“为了这个傻女儿!其实,他早就厌倦了这个家,甚至也许更早!婚戒他都只肯在婚礼上戴一天。第二天就摘下了!已婚男人的熟练操作。呵呵!”
静中芳瞥一眼娇娇,娇娇依然痴迷地盯着不断摇头旋转的电风扇,完全没有觉察到母亲的悲伤,她无法读懂别人的表情,更不会懂得一个母亲的奋不顾身与忍辱负重。身为这样孩子的母亲,也许这个才是最难以忍受的吧?
“我只能绝望地留在这个冰冷的家里,连落荒而逃的资格都没有!男一号撒谎,演戏,再撒谎,再演戏,女二号只能跟着演戏、演戏、再演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简直比蝙蝠还瞎……”
“女一号是谁?”余锋想从她口中印证文夫的情人是不是燕美绸。他手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们私情的证据。
“我不知道。”静中芳惨然一笑,“把我蒙在鼓里,把她蒙在被窝里……这些网络流行语,可真他妈的诛心啊!”
静中芳——余锋记得文夫说过,这个名字出自一句宋诗,也就是这个名字最先吸引了文夫的注意。十年过去了,想不到他们的婚姻竟然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不管怎样,文夫对娇娇可是很好的。”
“很好?!他……他居然打算,到了青春期,就切除女儿的子.宫!”说着,静中芳禁不住攥紧拳头。
茶几上,手机屏幕闪烁着,妻子的来电仍在不屈不挠地坚持着。余锋摁掉喋喋不休的铃声,从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放到静中芳面前。
“那天晚上,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扫了一眼照片,瞬间的沉默后,静中芳抬起视线,果断地摇摇头,“没见过。”
余锋立即听出了一瞬间的迟疑,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权衡。
“还记得那个面具掉落的瞬间吗?”
“面具掉落?”静中芳困惑地看着余锋。
“你说过,作为一个老练的演员,从未出现过面具掉落的瞬间,可是,在市局见到仇甲丁的那一瞬间,你的面具掉落了。仇甲丁的被捕让你心神不宁。你装作打电话,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躲避着他……”
“我没有躲避谁!我不认识他。”
“你当时问我,仇甲丁是不是凶手?”余锋目光犀利,盯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和动作,“公安局每天同时处理的案件那么多,拘押的人来来往往,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
“我只是随口问问……”静中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起身给自己倒茶。
“文夫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早上,你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遇害了吧?”
“什么?我怎么会知道!”静中芳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那天,我只顾留心你是不是真的伤心,后来我才意识到一个有趣的现象。”
“有趣的现象?”静中芳迷惑不解。
“哭得太早了。”余锋语带揶揄,“当天,我和你经历了同样的心理变化,一般正常人面对亲人的噩耗,都是先心存侥幸,再是不敢相信,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接受现实,就是所谓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而那天早上,你还没看清尸体,怎么就开始大声哭嚎……”
静中芳咽了咽唾沫——那是情绪紧张的信号——再次起身去倒茶。
“别倒了,壶里早就没水了。”余锋冷冷地说,“情绪紧张,会让人感到口渴。”
印着“某某空调”的赠品茶壶僵在半空。
电风扇突然停止了,应该是被设置了定时关机。
娇娇突然一改木讷呆滞的表情,发出难以理解的刺耳尖叫,像一头被马蜂追赶着的困兽,在客厅仓皇奔跑,腾起的烟尘让他鼻腔开始发痒。尽管铺着地毯,余锋仍能感受到地板的震动,难怪楼下住户会把文夫一家视为仇寇般的恶邻。
娇娇情绪失控应该与电风扇突然停止转动有关。余锋真想过去打开风扇,把娇娇抱在怀里。但是他不能前功尽弃,他必须忍着打喷嚏的冲动,继续审讯——
“寂静的野外,人的警惕性很高,只有对熟人才会放松警惕。文夫没有过多挣扎,在猝不及防下就失去抵抗力。所以——”他用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静中芳的眼睛,随时准备着要从她的表情中读到什么破绽,“作案现场,一定有熟人参与!”
静中芳把茶壶“当啷”一声放回托盘。
“你不会是怀疑我吧?”厨房里传来水壶嘶吼的尖叫,像要回避余锋的目光,静中芳起身走向厨房。
余锋从沙发上站起来,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你先是欺骗丈夫购买巨额保险,再勾结——或者雇佣——仇甲丁杀人!”余锋挡在在静中芳面前,眼神锐利得仿佛开刃的刀,静中芳不禁后退一步。“除掉不忠的丈夫,拿到巨额的赔偿,一箭双雕!”
厨房的断断续续的“呜呜”声响起,滚开的水 “噗噗”地滚落在煤气灶台上。
静中芳如梦初醒般急忙过去拔掉插头。
娇娇奔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凌乱地挥舞着手臂,仿佛驱赶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在案发现场,你当时在干什么?旁观?帮凶?”
“你在怀疑我……”静中芳无法克制地身体发抖,脸上的皱纹涟漪般地扭曲着。
就像没有听到哭泣声一样,余锋冰冷地看着她。多年的刑警生涯早就抹去了他对人性的最后一丝理想主义的幻想。“配偶,就是凶手”的案件在凶杀案中的比例高得让人咂舌。每当夫妻双方有一方被谋杀,另一方则顺理成章地被列入怀疑对象,不管他们哭起来多么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尤其是在骗保的案件中,配偶就是第一嫌疑人!就像那个轰动全国的案件泰国杀妻案。相爱相杀,真不是揶揄,而是事实!
娇娇停止了奔跑,开始在茶几前旁若无人地转圈圈,嘴里发出长长的尖叫,声音穿透整栋住宅楼,透过阳台栏杆,余锋看到对面楼层走廊的声控灯一盏盏应声亮起。
“你们分头到达案发现场,里应外合痛下杀手后,再分头逃离。现场的细节我还无法还原。先是由于对方不断催账分赃,所以你必须尽快拿到赔偿。仇甲丁的迅速落网,让你感到惊恐不安,再后来,仇甲丁中枪昏迷,如果他死亡或者成为植物人,他承担全部罪责,而你就可独吞你们联手杀人骗保得来的三千万……”
突然,娇娇挥舞的胳膊猛地撞在静中芳鼻子上。
静中芳挥起右手,把娇娇摁倒在茶几上。尖叫声戛然而止,娇娇像一只大头针钉在木板上的蜻蜓,徒劳地振动着翅膀。
房间一下安静下来。
“三千万……呵呵。”静中芳叹息一声。
“犯罪,其实也是经济学的行为。凶手通常就是获利最大的那个人。”
“你这是在审讯我吗?”
“我今天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余锋斟酌着词语,“而是以这个家庭的朋友的身份来拜访的,如果你真是凶手,我希望你去自首……”
娇娇打翻了水壶,滚烫的液体溅到余锋脸上,猝不及防的灼痛感让他说不下去了。
“我不是凶手,为什么要自首?”
“你明明早就知道文夫死了,为什么要演戏?!你明明去过案发现场,为什么隐瞒?!你明明见过仇甲丁,为什么不承认?!”
拼命挣扎的娇娇让余锋感到心慌意乱。
“等明天上午专案组例会一开就晚了,今天晚上就去自首吧……”
“我不会自首,只会自杀!”静中芳突然直起脊梁,仿佛在撑起勉力维持的尊严,眼神变得坚硬:“大不了,我带着女儿一起自杀!”
娇娇的脸色开始慢慢发紫!余锋注意到做母亲的右手一直扼在女儿的咽喉处。
余锋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一把打掉静中芳的手。
娇娇从茶几上滚落到地毯上,大声呛咳着,声控灯再次一盏盏亮起。
“你一直戴着一个面具!”余锋喘着粗气,眼神锋利得仿佛要划破面具,“我知道面具后那张狰狞的脸是什么样的?表面上你爱这个女儿,实际上你恨她,就像你恨自己的丈夫!”
“你说的全对。”这个母亲挑衅似的看着余锋,血液从鼻腔流出来,她用左手抹了一把,脸上手上满是淋漓的鲜血。她高举双手,沾满鲜血手不停地颤抖,仿佛正在行凶的凶手 “我恨我女儿,怎么了?”
余锋怔怔地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天呢,后天呢?”那张满是鲜血的脸直逼余锋,通红的双眼里漫出无尽的绝望与仇恨,“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到了青春期,成年、就业、还有生死大关……”
余锋凌厉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比女儿多活一天……”她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啜泣声从指缝之间断续漏出,“那种绝望,比死还痛苦。”
“我能理解。”他无力地说。
“不,你们无法理解!我就是她这辈子的老师、医生,和……”她舔着流到嘴边的眼泪和鲜血,右手紧紧捂住胸口,全身止不住地痉挛着:“送终人。”
那双眼圈浓重的眼睛,燃起更浓郁的恨意。
“在你们带走我之前,我会先杀了她!”
————————————————————————(空格,以下为楷体)
警靴发出垂头丧气噔噔噔声,消失在楼道里。
那个警察说的没错:丈夫和女儿,是我人生这口棺材上的两根丧钉!
她叹息着,仿佛在诵读着自己的人生悼词。
每次被余锋逼视,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仿佛被看穿了五脏六腑似的。
她感到心脏在狂乱地跳动。每到身体稍有异常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头疼脑热,她也害怕担心,因为她不敢倒下,因为前面有孩子!她不敢生病,因为身后空无一人。
在父母死后,自闭症孩子的生存时间,平均只有一年。
只要她死去,女儿就必须紧紧相随,那是一具永远无法摘下的人生枷锁。
她曾痴迷于那永远洁净的额头,尽管丈夫的神情总是有点木讷,她觉得那应该是在创作思考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是从娇娇确诊开始,他们开始躲避对方,躲避对方眼神中的绝望和疲惫。
从孩子开始,他们的婚姻也被传染了。
出轨和离婚,是这种家庭常见的并发症。
这段婚姻,先是把她变成一个戴着黄色胶皮手套拎着84消毒液的家庭主妇,接着又把她逼成自学成才的神经康复训练师。现在,她的身份又更新了:一个被丈夫背叛三年之久的寡妇!
寡妇?
这个身份,挺好,让并发症不药而愈。
凝视着酣然入睡的女儿,一阵翻涌而上的懊悔让她自责起来,她一遍遍抚摸着脖颈上充血的指痕。如果得不到那三千万,她会不会再次这么做?她真不敢保证。
在演艺和人生中,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角色,但是不管人生多么艰难,只要有希望,就可以坚持走下去。
所以,她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她必须须保守那个秘密!因为,那是希望,是走出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的唯一希望,是溺水的人要抓住的唯一稻草。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