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色制服的民国警察,皱着眉,透过窗棂望着窗外。
窗外光影摇曳,雾气迷离。
那些警察,全是瞎子。
——摘自《怪物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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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成电子声般的机械语调渐渐低沉下去,美绸痛苦地佝偻起身躯,闭上双眼,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床上渐渐安静下来,美绸似乎因为过度疲劳睡着了。
余锋和杨媛对视一眼。
杨媛轻轻合上手上的电脑甩甩双手,扭动着僵直的脖颈,低声说:“做这么多笔录有什么用?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强奸案根本没什么证据了,如果当时直接报警就好了。”
“报警?别忘了,她弟弟燕阳天被他们控制着呢。”
“对啊,报警有什么用!那个保护伞肯定会想办法压案。”杨媛醒悟过来。
“看来我冤枉你了。”朝颜压低声音冲余锋戏谑一笑,“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杨媛好奇地问。
“原来偷偷关注我闺蜜每天穿什么衣服,是在留心这件事啊。”
“大热天的,总是穿长袖,还神色沮丧,不是曾经割腕,就是注射过毒品。”余锋同情地对着卧室的方向叹了口气:“想不到居然多次尝试割腕。这姑娘受的伤害太多了:文夫的抛弃、仇甲丁的侮辱……”
“刚一见面,就实施强奸?这有点匪夷所思。发生的好像有点突然。”杨媛说。
“注意上车后他喝的那瓶液体,那个浓烈的不明气味。”
“毒品的原因?”
“对。”余锋说。
“就算是因为吸毒,也有点勉强。”
“其实,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燕美绸的父亲,还记得吗?”
“记得啊。燕虢亮——这个和强奸有关吗?”
“有!”余锋肯定地说。
杨媛一楞,刚要继续追问,朝颜走进房间,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的一块毛毯,轻轻盖在美绸身上。
杨媛接着追问,“这与燕虢亮有什么关系?”
“因为——”看到朝颜也凑了过来,余锋停下来,不再说下去。
“——因为我是嫌疑人的关系人?”朝颜嘲讽地说,不满地把一本书丢到梳妆台上。
“我不能违反办案纪律。别忘了,你是做自媒体的。”
“既然你这么防着我,”朝颜用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双手插进印满鸽子的马甲里,“干嘛大半夜把我从被窝里拽到这儿?”
“——因为你是嫌疑人的关系人。”余锋说。
朝颜双手伸向半空,对着苍天做了一个绝望的表情:“不管你怎么说,这可怜女孩的嫌疑可以排除了吧?”
“就是,不在场证明也完全成立。”杨媛捡起梳妆台上的书,好奇地翻看着。
“恐怕,你早就在心里认定她是无辜的吧?”余锋看着杨媛。
“本来嘛!她一看就不像是凶手。”杨媛瞥一眼床头边缘垂下的一绺黑色长发。
“为什么?”余锋不屑地哼了一声,“因为那一头漂亮的长发?”
落在床头边缘垂下的长发抖动了一下,毛毯下那条瘦弱不堪的身躯蜷缩得更小了,小猫般的哀鸣从毛毯下传来:“冷,冷,好冷……”
朝颜从楼下厨房弄来一碗热粥,坐在床沿,一勺勺喂她吃。
美绸靠在枕头上,朝颜摘下自己的发箍,把美绸的长发束到脑后,那张瘦削的鹅蛋脸第一次完整显现出来。
在热气腾腾白粥的作用下,美绸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从二楼窗户向外望去,晨曦正在一点点划破沉沉暮色。一抹朝霞把竹林染得金黄,就连被朝霞惊起的乌鸦的翅膀边缘也镶嵌了一圈金色的光晕。历经磨难,这个古老村落终于重新迎来了安宁祥和的黎明。
在这即将拨云见日的黎明时刻,刑警队长心中却并未感到该有的安宁与祥和。这种低落的情绪是反常的,难道不是吗?杀害挚友的凶手早早落网,保护伞被挖,地下赌场被端,黑恶势力全军覆没,莫伯、燕阳天、美绸这些无辜的人终于有望保住家园了……
美绸半闭着双眼,一副半梦半醒的神情,似乎在回忆她刚才究竟披露了多少真相,又似乎在后悔刚才不小心吐露的一切。在这个谜团一般的女人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强奸受害者的身份给她涂上了一层保护色,他怔怔地盯着墙上挂过条幅的白色痕迹,再回身看看老式大床,文夫到底有没有在这张床上出现过?即便她供述的都是真相,也远远不是案情的全貌。
余锋的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盒纸巾——仇甲丁在3•18案发现场使用的纸巾与寄庐相同,难道只是纯粹的巧合吗?如果那条叫夫子的狗已经在案发一个月前就被仇甲丁杀死,那么,狗毛怎么会在一个月后出现在仇甲丁的鼻腔里?而强奸案的浮出水面,推翻了以前那种燕美绸与仇甲丁勾结的假设,燕美绸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
寂静的房间里回响着哗啦哗啦的翻书声,杨媛捡起朝颜丢下的小说,斜倚在梳妆台上翻看着。小说的情节随着翻书的声音在刑警队长的脑子里回放着……突然,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从脑子里跳出来,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抓住美绸抬起头的瞬间,迅速走近床边,把准备好的两张高清照片突然推到她面前:“美绸小姐,见过这张照片吗——”
那是案发现场,文夫血肉模糊的尸体特写。
余锋瞪大眼睛,紧盯着美绸的脸,每个动作,每个表情,甚至每次眨眼,似乎那双眼睛深处隐藏着所有凶案的秘密。
美绸扫了照片一眼,又飞速地瞥了一眼余锋,很快低下头。
这是一个不小心就会错过的转瞬即逝的眼神。
但是,余锋捕捉到了,他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那双眼睛里深藏着惊人的冷血,那是只有蜥蜴才有的眼神。
刑警队长顿了顿,让自己冷静一下,继续他的审问。
“见过这张照片吗?”
“没有。”
“仇甲丁走后,你没有找人求助吗?”
“没有。”
“难道没有联系一位密友——过来帮你吗?”
“……没有。”
“狗尸呢?”美绸似乎再次被这些问话拉回那个不愿回想起的雨夜噩梦中,胸膛急遽起伏着,一只手紧抓着胸口,另一只手揪着床罩,脸上浮现出惊魂未定的表情。
“请你回答。”余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语调却透着强硬。
余锋记得这是自己第二次纠缠这个问题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却让气氛紧张起来。美绸低垂着红肿的双眼,毛毯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暗哑的嗓音仿佛是从咽喉深处挤出来的:
“不可能,你再好好想想!”余锋紧追不舍。
美绸低头凝视着紧扣的十指,两手里里外外翻来覆去,红肿的双眼再次流出泪水。
一片肃杀的沉默过后,朝颜鼻头一皱,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她现在需要休息。”
余锋收起手上的照片:“我正在执行公务。”
“你的意思是——到头来,她的嫌疑还没解除?”
“不到结案的最后一分钟,每个人都是嫌疑人。”
朝颜把手放在美绸的脖颈上,顺着她头发的纹路轻轻抚摩着,平和的微笑中隐隐透出挡不住的怒气:
“我不知道你又掌握了什么证据,恐怕纠缠她只是在浪费时间,她一个备受欺负的弱女子,还能有什么嫌疑?”
房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
余锋肯定,她也是站在美绸那一边的。余锋决定换个方式,迂回曲折,再一步步导入正题。
他干笑几声,离开朝颜,踱到杨媛面前。
“看什么呢?”
“《怪物的爱情》。”
“我记得写的是民国时期的事。”余锋不经意地把视线转向美绸,“对不对?”
这个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满面戚容的鹅蛋脸轻轻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你读过?”朝颜来了兴趣。
“上次吃饭的时候,你不是送我了一本吗?”
“送?呵呵,送。”朝颜似乎被气乐了,“写得怎么样?”
“很精彩啊。”
“那你帮我们写个书评,在公号上发发呗!大名鼎鼎的神探说句好话,分量更重!”
“好啊!”余锋一口答应,“没问题!”
“哎?你不怕我们利用警察炒作卖书吗?”朝颜先是十分意外,继而兴奋得脸颊微微泛红。
“不会,还是书本身写得精彩,你营销得好。”
“3000字以上!不许反悔,否则可能会引发命案哦……”朝颜影射着仇甲丁曾经邀请文夫写序被拒的事,一连串咯咯笑声像是从马甲里飞出来一群鸽子。
这些闲谈分散了女人们的注意力,气氛松懈下来。
“写书评可以,不过小说我看不大懂。”余锋对朝颜拙劣的影射置若罔闻,轮流扫视着朝颜和美绸,“麻烦你们两位帮我捋捋案情,可以吗?”
“当然可以!”朝颜抖擞精神回应着。
美绸则眼神凝望窗外,满脸麻木的表情。
“别看文字了。不如我们实地研究一下吧。”余锋从杨媛手上抽走小说,“民国大小姐的闺房就是这个卧室。”
“对啊,髻庐也就是寄庐。”杨媛顿时醒悟过来。
余锋开始陈述:
“无赖莫仔是凶手,这似乎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但我觉得,整个案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我是阿香,我会在四月初八,趁村里人都去镇上赏醉狮的那天晚上,约莫仔去髻庐偷烟土……”
“哎,哎!等等。”朝颜不满地打断余锋,“阿香怎么可能跟那个无赖同流合污!”
“别急,等我说完。”余锋继续不动声色地说,“莫仔按照事先约定,在亥时偷偷潜入髻庐,摸到二楼闺房,阿香把准备好的一包烟土给他,甚至主动勾引他……”
美绸眼中泛起警惕之色,洁白整齐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你,你到底认真看过小说没有?”朝颜表情变得瞠目结舌,“阿香受无赖骚扰,躲都来不及,怎么会主动勾引……”
“在亲热的过程中,阿香偷偷藏起他随身带的匕首。”余锋不理会朝颜,继续步步为营的推理:“那天,阿香其实还约了一个人,那就是阿荣少爷。阿香约少爷去髻庐,时间上比莫仔晚半个时辰的样子。当阿荣少爷如约来到二楼闺房,必然会撞上偷盗的莫仔。两个男人厮打起来。阿荣养尊处优,应该不是莫仔的对手,多半会占下风。就算他们没有发生冲突,莫仔也会带着烟土逃走。这个时候,在阿香的提醒下,莫仔将闺房从外面反闩……”
“先别说了!你给我解释解释,”朝颜做了一个强硬的手势,拦住余锋,“那个无赖怎么会乖乖听阿香的话!”
“如果阿香在门后低声说:快闩上门!他要追出来了!并顺手递给无赖一根大烟枪,那个无赖肯定会照办。因为烟土在那个时代属于高价物品,一度被当作黄金一样的硬通货,一两烟土在当时的上海值3块大洋,算下来,那3斤4两的烟土可是一百多块大洋的巨款,他可不想让到手的鸭子飞了。”
朝颜鼻腔里哼了一声,怒火显然仍在聚集。
余锋停顿了一小会儿,不再继续篡改着案情,拿起手中的书,翻开其中一页,大声读了起来:“死者躺在蓝白相间的地砖上,腹部裂开一个巨大的伤口,崭新的梳妆台上溅满鲜血——”他指着霉迹斑斑的梳妆台下那蓝白相间的地砖,“阿荣大概就死在这个位置,对吧?”
这期间,美绸没说过一句话,像个局外人般的表情迷离,目光散乱。
但余锋确定美绸在听,因为他注意到,她正用目光盯着余锋手指的那块地板。
“送莫仔逃走后,阿霞回到倒地的阿荣身边。”余锋走到门口,又踱回梳妆台前,蹲下身子,盯着蓝白相间的地砖,“此时,她手上多了一把匕首——莫仔的匕首。她扶起倒地的阿荣,用无赖的匕首,刺入阿荣腹部,大概是肝脏的位置。按照现代解剖学推断,这位倒霉少爷应该在三分钟左右就陷入昏迷,十分钟内因失血过多……”
朝颜终于被激怒了,瞪圆了眼睛,语调变得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派胡言!越说越离谱了!阿香怎么会杀阿荣?你到底看过书没?他们可是真心相爱的!”
“在小说的结尾,无赖咬定阿香,说阿香是帮凶,是同伙,是内应。而阿香指认无赖入室偷盗并强奸民女。你们说——凶手是谁?”
“凶手就是那个无赖!”朝颜冷哼一声。
“凶手难道不是莫仔?”杨媛说。
余锋把目光郑重投向美绸:“虽然直觉告诉我,阿香才是凶手,但我和那个民国同行,一样的好奇,一样的瞎。请你告诉我,这个两个人之中——凶手究竟是谁?”
美绸低头不作声。
“我认定,这个女人是凶手!”余锋双眼紧盯着两个女人身后的燕美绸。
杨媛显然不愿与上司发生争吵,此时却再也压抑不住反驳的欲望:
“头儿,别忘了!案发后,甲长马上追赶莫仔,在他家的屋顶搜到带血的凶器,你说说,这凶器是怎么到莫仔家里的?”
“对!如果阿香是凶手,那杀死阿荣的凶器怎么会在莫仔家里被发现?”朝颜也跟着怒声附和。
“对!这就是整个案件的关键所在!”余锋扫视着面前三个同仇敌忾的女人,一边用固定步幅丈量整个房间,一边说:“墙壁非常坚固,不存在什么秘道、暗室。如果房门被反锁,就只有这一扇窗户是打开的,但是,窗棂是无法通过一个成年人的身体的——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密室。”
“密室?”朝颜一愣,她似乎从未从这个角度审视过小说中的案件。
余锋的步伐停留在窗前,他透过窗棂,凝视窗外。窗外竹影摇曳,雾气迷离,长满杂草的曲折小路在芭蕉林里蜿蜒伸展,通向不远处的莫伯家:
“凶器是如何从密室消失,然后出现在莫仔家的?阿香根本无法离开寄庐,就算警察怎么怀疑阿香,也没法判她的罪……”
“为什么你一定要怀疑阿香?”朝颜在房里来回走动着。
余锋抬高手臂,指指小说封底的二维码:“别忘了,阿香是你们的竞猜凶手的选项之一。”
“那不是挑战读者的题目吗?”杨媛笑着打起了圆场,“头儿也是读者,在做竞猜游戏呢!刚才只是一个推理游戏,对不对?”
“少爷当场死亡,无赖难逃一死。”刑警队长眼锋光芒凌厉,注视着两个女人身后的燕美绸:
“案发当晚,你其实是在同时向两个男人复仇,对不对?燕美绸!”
听到余锋叫她的名字,猝不及防的美绸身子一僵,像是突然暴露在强光下的老鼠,惊叫一声,抬起手臂遮掩着余锋咄咄逼人的目光。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紧握住美绸伤痕累累的的手。
朝颜叉腰挡在余锋面前,脑袋激动得微微摇晃:
“别调动你那狂妄的自负,凭空进行种种异想天开的揣测!随你怎么查,我们也不在乎!那样只会让粉丝暴涨,让小说爆红!反正我知道,她不是凶手!”
“等等,”杨媛惊讶地张大嘴巴:“怎么感觉我们不知不觉都把阿香与美绸混为一谈了?”
“就像寄庐和髻庐,此刻也可以被混为一谈。”余锋说。
“我想知道,阿香杀害爱人阿荣的动机,是什么?”杨媛一改先前尊敬的口吻,语气生硬地反驳道。
“我怀疑,这个动机,”刑警队长沉默良久,缓缓低声说着,仿佛在喃喃自语,“和凶手杀害文夫的动机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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