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链粗得像条蟒蛇,死死缠着这个无赖。
——摘自《怪物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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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这个恶魔!”杨媛耐心调试着焦距,幕布上“结案会”几个字越来越清晰:“终于被揪出来了!”
“哎!总算要结束了!” 她如释重负地甩一甩酸痛的手臂。
会议室弥漫着一种张灯结彩般的喜庆氛围。
“哎!又要忍受万国牌了。”杨媛无奈地把一个个清洗干净的烟灰缸丢到桌面上。
裴勇男亦步亦趋地跟在杨媛身后,摆放着一摞摞会议材料,陪笑着说:
“再忍一会儿吧,咱儿马上结案了。”
“对啦,咱们不但可以结案,咱们还可以结婚啦!”周德纯懒洋洋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不怀好意地笑着。
杨媛脸上露出佯怒的表情,顺手举起手中的烟灰缸,作势要扣到周德纯的脑袋上,周德纯抱着头一骨碌爬起来往会议室外跑,正好与走进会议室的黄局长撞了个满怀。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是点头哈腰又是身子笔挺地举手敬礼。
黄局长大度地对周德纯摆摆手,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但一旦在会议桌的顶端落座,就像登上王位似的,他的表情立即变得肃穆庄重。
余锋罕见地迟到了几分钟,一进会议室,他就把目光投向黄局长。按照惯例,他会示意自己对案情进展做个总结。
“今天,我们召开3•18杀人剖尸案结案会,由我代表专案组对案情做个总结。”这次,黄局长的目光忽略了他请示的目光:“经过半个月锲而不舍的缜密侦查,3•18杀人剖尸案是一起涉黑报复性杀人案件。重大犯罪嫌疑人仇甲丁已经落网。另外,案件侦破过程中,由于褚文福的有效举报,我们挖出了内部黑恶势力保护伞,该案将另案处理。”
黄局长拿起桌上一份装订成册的报告单:“受害人指甲内的微量皮肤组织、手中的毛发、餐巾纸的痰液、凶器上的血液,均与嫌疑人的DNA高度吻合!凶器上的环握状指掌纹与嫌疑人高度吻合!现场足迹的鞋底花纹、品牌、型号与嫌疑人高度吻合!案发现场的监控和手机定位也在时空上与嫌疑人作案轨迹也高度吻合!作案动机、作案工具、作案时间、现场痕迹,包括指纹、毛发、唾液、血液、足迹、监控、手机定位——形成完美的证据链。”
黄局长站起来,环视会场,热情洋溢地说:“现在我宣布:3•18杀人剖尸案侦查阶段正式终结,案件将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所有专案组干警将申报集体一等功!”
尽管早有预料,沉寂了几秒钟之后,会议室还是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
杨媛像听到下课铃声的小学生,一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样子。裴勇男则如释重负挠着头憨憨地笑着。周德纯更是如蒙大赦般瘫倒在椅背上,大声嘟囔着:“肚子好饿!”
“大家辛苦了!”局长满面喜色地双手平伸作安抚状。
摩挲着手中这份天衣无缝的报告,余锋有一种不安,他觉得哪里似乎不对,而又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像有颗小小沙粒钻进了鞋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让他无法大踏步奔向黄局长和文夫合力铺就的康庄大道。余锋皱了皱眉,站起身来:
“局长,我有话要说。”
一瞬间,会场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哦?对!还要再补充一句,”黄局长在一片寂静声中继续说:“还记得余锋同志在第一次专案会上做的心理画像吗?无论是从早期经历、人格特征还是行为模式上,犯罪嫌疑人仇甲丁都与画像完全吻合,这对案件的侦破带来了极大的……”
“不,不!黄局,我是说,我对结案有不同意见。”
黄局长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仇甲丁还在昏迷中,现在结案,是不是有点仓促?”
“命案侦破,是重证据轻口供。哪怕是零口供,这也是铁案!”黄局长说:“如果他变成了植物人,那是不是我们就永远不结案了?”
“但是,案件还有很多疑点。”余锋坚持。
“现在案件还不够明了吗?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黄局长语气有些不满。
“是啊,局长说的没错。”徐副局长打着圆场,“先把案子递交检察院,后面有什么发现也可以继续补充侦查嘛。”
“什么疑点?”黄局长抬抬手,示意他讲下去。
“第一个疑点:这证据链也太完美了!”
会议室传出一阵轻笑。
“证据链完美?这有什么不好?”黄局长问。
“这反而让我怀疑,仇甲丁可能是被陷害的。”余锋说。
“哈哈,余大名捕见惯了疑难杂症,碰见证据多的案子,反而变得不知所措了。”徐副局长揶揄道。
余锋感到大家仿佛在看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但是,证据链上的那个漏洞,像眼睛一样死死盯着他,让他如鲠在喉,他决定继续说下去:
“凶手的行为逻辑存在很多矛盾。例如,凶手事先准备了凶器,却又把凶器草率地丢在现场附近。如果中途丢弃凶器,海岸就在身边,丢进海里不是更合适吗?即使最终找到,痕迹也已经被洗刷干净,不再具有勘验价值……”
“可能是由于惊慌,不慎掉落了凶器吧。”杨媛插话道,“之前我们不是讨论了吗?”
“那个时候,我们还以为仇甲丁只是个写打油诗的生意人,现在我们已经确认,这是一个私藏枪支且背负多条人命的黑社会惯犯!他怎么可能惊慌?”余锋说。
“也许是在黑暗中逃跑不慎摔倒,凶器掉进草丛,一时找不到,只好算了?”杨媛又解释说。
“光线昏暗,又山路崎岖。”裴勇男跟着杨媛的话插嘴说,“您不是带着我们专门夜间去过现场吗?”
“应该只是不慎吧?”黄局长附和道。
“那凶手不慎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先是不慎在地毯上留脚印,后又不慎在帐篷外丢纸巾……这就是第二个疑点。别忘了,凶手是黑社会头目,多年的犯罪经历,他就没有学会一点点起码的反侦察能力?”
黄局长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但余锋决定继续讲下去:“凶手现场的行为给人的感觉,要么是一个粗心大意的马大哈,要么就是一个精神恍惚的精神病——低劣的作案手法与丰富的犯罪经历之间,存在巨大的矛盾鸿沟!这在犯罪行为和犯罪心理上都无法解释!”
“徐局,你什么意见?”黄局长皱着眉问。
徐副局长沉吟起来,双眉也像黄局长一样纠结在一起。过了片刻,他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这是一种典型的犯罪动机在犯罪过程中发生改变的模式。例如:强奸时受到反抗刺激转为杀人灭口、盗窃时被发现继而转为抢劫、抢劫时受到受害人言语攻击而杀人泄愤。仇甲丁先是没有强烈的杀人动机,刀具虽然专门准备,但并没有一定要用,该抽烟抽烟,该擤鼻涕擤鼻涕,后来谈崩了,一时萌生杀意——3•18杀人剖尸案就是这种——”徐副局长停顿了几秒,加重语气:“混合型模式。”
“混合型?”余锋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回应。
“对!预谋型与激情型的混合、转化与升级。仇甲丁不是带着一个背包吗?那里面经过证实的确是五十多万的港币。这说明他显然是诚心诚意去谈判的。是不是褚文福临时狮子大开口,惹怒了他,导致犯罪不断升级?当然,他们谈了什么,已经永远无法确切知道了。而且,仇甲丁极有可能在一天前吸了毒,类似于那种,呃——宿醉未消的情况,一个老练的黑社会作案手法变得粗劣,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
黄局长满意地对着徐副局长微微颔首,目光斜睨着余锋:“还有什么疑点?有没有?没有——那就结……”
“等等!”余锋大声打断了局长的话。“最大的疑点是,支持他作案的物理痕迹很多,但心理痕迹大面积缺失。”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对余锋提出的心理痕迹,大家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心理痕迹?”会议室传来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几个年轻刑警小声嘀咕着。
看到大家的一片质疑,余锋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发言席,给手提电脑插上U盘,在大屏幕上播放审讯仇甲丁的录像。
“凶手和受害人是第一当事人。作为第一当事人的凶手,案发时的各种细节、对话、微小的心理活动都会深深烙在凶手脑海里,甚至终身难忘。这些心理痕迹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从言谈、动作和神态中瞬间流露出来。可是在我突审仇甲丁时,当我故意透露一些只有凶手才知道的行凶细节时,仇甲丁却毫无反应。当他看到被害人尸体的照片,表现出的是一种从未见过案发现场的吃惊。甚至趁我不在场的时候,他还偷偷仔细研究现场照片,那是一种对案情一无所知的好奇。”
余锋目光转向那几个在会议室末端就坐的年轻的刑警们:“不管现代刑侦技术水平有多高,高清监控有多普及,对人的心理分析还是我们办案的根本!因为,只要把指纹、脚印、DNA,甚至包括监控,处理得当,伪造现场栽赃陷害,其实没那么难。”
“说了这么多疑点,你的结论是什么?有人伪造现场,栽赃陷害仇甲丁?”黄局长问。
“仇甲丁不是真凶。”余锋语气肯定地说,“证据不能只看手机定位、监控和DNA……”
包括裴勇男等几个年轻刑警对余锋质疑监控和DNA感到匪夷所思。在他们眼里余锋是那种旧式刑警的代表,仍然抱着旧时代的侦破方式不放。
“不看这些看什么?”徐副局长不满地再次皱眉。
“就先说手机定位吧。”余锋说,“仇甲丁手机信号显示出现在案发现场,实际上他也许只是在唱晚亭待了十几分钟,发现等不到文夫,便走了。因为地势原因,唱晚亭与案发现场直线距离不足两米,加上那里手机信号较弱,定位有一定误差。”
“那监控呢?”徐副局长讽刺地说,“监控也有误差吗?”
“监控只能说明仇甲丁上了山,不能说明他杀了人。”余锋说。
“那些漫山遍野的DNA可都是仇甲丁的吧?”
“即使有大量物理证据,如果心理证据缺失,也不宜马上结案。证据这个词,绝不只是一个脚印、一枚指纹、一把刀具,甚至也不是一段监控、一组DNA图谱,还要看到证据链里隐藏着的更深层次的东西,它还包含无所不在的人类心理……”
“放着明晃晃的客观证据视而不见。”黄局长语气变得严峻,“玩什么轻飘飘的心理证据!”
“我们不是AI,罪犯也不是机器人。我认为:心理证据高于物理证据。当心理证据与物理证据发生矛盾时,我们应跳开物理证据,根据心理证据,来重组案情!”余锋毫不退让。
黄局长的声音接着传来:“徐局,你什么态度?”
“一点点心理上的不自然,不能否定如山的物证。”徐副局长放缓了语速,目光轮流在余锋和黄局长脸上逡巡。“但如果余队感到确实需要补充侦查的话……”
“是的,我的确有一个需要补充侦查的疑点……”他想向专案组提出另一个需要侦查的疑点——死者身边的地上钉着一根帐篷钉,钉子与文夫的帐篷属于同一个品牌,上面却系着绿色的尼龙绳,而文夫帐篷的尼龙绳却是蓝色的。
黄局长宣布散会的声音打断了他:
“这样吧,明天一早继续开会!”
看看人流散得差不多了,黄局长他走到余锋座位前:
“晚上到家里来坐坐。”
听到这句话,余锋瞬间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局长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转身离开。
“抽空去刮个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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