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民国的案子是一个密室杀人案。莫仔在阿香的怂恿下,反锁闺房,形成密室。假定阿香是凶手,那么,二楼闺房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密室:有凶手,有尸体,但是没凶器。
“其次,换个角度看,3•18案件本质上也是一个密室杀人案!这个被海水围绕的孤岛,其实也是个密室。”余锋在大屏幕上调出一张野鹤岛的俯瞰全景图:“案发当日每一个上岛离岛的人都会被监控记录下来。海事部门也帮我们排除了用船登岛、泅渡上岛的可能性。与民国的密室杀人案相比,这个案件更加巧妙。有‘凶手’,有凶器,有尸体,有动机,所有的要素一应俱全。但是,真凶却从必经之地的监控下消失了。
余锋激动地举起手中的小说:“相同的密室、相同的动机、身份高度对应的受害人和凶手——3•18案件和小说有着微妙的相像……在小说中,无赖强暴了阿香,少爷逼迫阿香堕胎,阿香设计杀死了少爷,诬陷给莫仔。在3•18案件中,仇甲丁强暴了燕美绸,褚文福弑婴并抛弃了燕美绸,燕美绸设计杀死了褚文福,栽赃给仇甲丁……3•18案件的蓝本不就是这本小说吗?
“大家想一想,一本密室杀人的小说和一个密室杀人的命案,与一个女人同时发生关联——这么多吻合的情况,难道只是偶然吗?不!作者先写了小说,又实施了小说。甚至,凶手借小说提出了‘谁是凶手’的谜题,挑战读者。扫开那个二维码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感觉:凶手分明是在向警方挑战,并召集了几百万粉丝网络围观——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们出了一道多么凶残的题目!看我们怎么找到真凶,破解杀人诡计?我不得不应战!我一定要抓住她,抓住她!”
余锋停了下来,突然发现会议室里死寂得仿佛空无一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呆住了,大家面面相觑地互相对视着。他顿了顿,总结着自己的意见:“相似的密室、相似的受害人和凶手、相似的动机、同一个女人都牵连其中——鉴于此,我建议,将小说中的民国案件与3•18案——”
“——并案侦查!”徐副局长接嘴道。
“轰”的一声,前一秒还死寂无声的会场忽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我的意见是,还是不予并案吧!”黄局长一本正经的回答激起更大的哄笑声,紧绷的气氛一瞬间活跃起来。
“各位领导我的意思是……建议——”余锋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处在被同事们轮番围攻的境地。他深吸一口气,在哄闹声中再次提高了嗓音:
“我建议,将3•18案与那起民国案件进行关联,互相印证,互相参照。例如:小说作者燕美绸在11岁就能背诵整本《红楼梦》,是一个高智商的人,小说中的杀人诡计至今尚无人能破解。小说中关于阿香那些心灵扭曲的自白,就是作者燕美绸自己的内心写照——智商奇高却人格异常,一个多么可怕的组合。换句话说:这本书就是一本厚厚的心理证据!”
他说完,举起书扬了扬,丢回桌上。
“如果这个算证据,那福尔摩斯的作者早就够判十次死刑的了……”徐副局长讥讽地说,“余队,你入错行了,你应该去当作家,接替你的朋友未竟的文学事业。”
余锋望望黄局长。他下颌收紧,露出告诫意味的表情。
黄局长向前踱了两步,黄局长停止了踱步,似乎正在强行咽下怒气。他心平气和地对余锋说:“你说的婴儿已经变成了狗尸,把燕美绸和褚文福两个人连接在一起的证据是什么?如果两个人没有任何纠葛,那个女人费劲杀褚文福干什么?”
余锋默然。的确,他不能确定。
这时候,裴勇男抱着刚刚出来的检测结果冲进会议室。
余锋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
裴勇男把检测结果分发给与会者,摇摇头:“文夫书房里的那些书,只发现了文夫本人的指纹。”
余锋把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应该是被人为清理了!
“按照您的工作指示,冲凉房的浴巾、厕所的牙刷、衣橱里的毛絮,梳子上的毛发、床上的枕头、床底下的毛发、门把手上的指纹……都做了提取和检测,均未找到任何褚文福的指纹和DNA。”裴勇男补充道。
“地漏?淋浴间的下水道……”
“也做了提取,没有发现。”
“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按理说,寄庐一定有堆积如山的痕迹!你们居然一无所获?怎么可能!”余锋依然不敢相信,一把揪住分发报告的裴勇男的衣领:“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找?”
“的确没什么遗漏啊……”蓬头乱发的裴勇男憋得脸色几乎通红,委屈得说不下去了,环视四周,似乎是在寻求声援。
“头儿,德纯他们把吸尘器都用上了,那幢破房子现在干净得像五星级酒店……”杨媛紧张地说。
“德纯?”余锋哼了一声,“冰箱里有只大象他都找不到!”
会议室门开了,周德纯出现在门口。脸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他慢吞吞地走过正襟危坐的局领导们,仿佛等着轰雷炸响一样,事先就缩起了脖子。
“结果怎么样?说啊!”
“那个……奔驰车里,没有装行车记录仪……”周德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吞吞吐吐地说。
“没有装?你到底怎么查的?”余锋松开裴勇男,恶狠狠地盯着周德纯,“这种豪华型号的顶配车,怎么可能没有?你个饭桶!”
“的确没有找到……”周德纯表情几乎要哭出来,眼睛肿得像他的饭量。
“手机通话记录呢?微信记录呢?”
“网监部门调取了两人名下的所有手机通话记录,没有任何发现。他们甚至连微信好友都不是。他们名下的QQ、电子邮件和论坛等也过滤了一遍,也没有任何交集。”裴勇男赶紧回答道。
徐副局长立刻说:“如果他们之间根本没有那种私情关系,那么燕美绸报复褚文福的犯罪动机根本就不成立!”
“不是没有关系,是这个女人切断了与案件的任何联系!”余锋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说了半天,这个所谓的凶手X,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嘛!”黄局长把烟头摁进满满的烟灰缸,看看手上的表,长长地吐出嘴里的烟雾:
“还有什么证据?没有的话,我看,现在就正式结案了……”
“等等!还有……寄庐书房的装潢与氛围,和红霞里的书房极为相似。”
“那能说明什么?文人骚客们的审美喜好什么的,都差不多吧。”徐副局长促狭地挤挤眼睛。
“还有!寄庐墙上有一个白色的印痕,尺寸刚好与文夫书房的悬挂的卷轴吻合……”
“很多书画的尺寸都是大体一致的。”徐副局长说。
“还有!红霞里的书桌上放着一个陀螺,而寄庐书桌上也有一个……”
徐副局长哼了一声,没吭声。
“还有!一个多月前的聚会上,燕美绸曾经为褚文福递过一件风衣……”
整个会场寂静无声。
“够了!”黄局长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余锋感到,局长的耐心已经被他的不识时务消磨殆尽。 “我还是感觉,燕美绸肯定和褚文福有……”
“感觉?光靠感觉、眼神、氛围,能结案吗?放着明晃晃的客观物证视而不见,死守着心理证据的老一套?”
局长阴沉着脸,声音沉静而有力,仿佛利箭一般穿透他虚弱无力的胡言乱语:“最可靠的,是DNA,是监控!科学才是真正的铁证!难道这些都抵不过一个一闪而过的‘狠毒的眼神’?”
黄局长说着,走到余锋面前,一把抄起放在桌上的小说,又将它摔在桌上:“就算我们相信你,可检察院、法院、公众、媒体,他们要的是客观证据!我们不可能根据一本虚构小说,向检察院要到逮捕证!”
这时,黄局长手机响了。黄局长按下接听键。
余锋听到,在手机接通的瞬间,传来几秒刺耳的电流声,黄局长把手机拿远一点,捂着话筒走出了会议室。
黄局长背影一消失,会场气氛一下子就松懈下来。
余锋也松动一下紧抿的嘴角。
他抬头环顾,遇到部下们一道道疲惫而眼巴巴的目光。有的人坐在那里打盹儿,有的人拼命吸烟提神。他们的要求很低:有的期待回家睡个好觉,有的期待多点时间陪陪家人。甚至,有的只是期待少吸两口二手烟……如果此时,他能善解人意顺水推舟,那一定会赢得一阵欢呼,而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领导也会抓住机遇,在退居二线之前,赢得一次极其难得的晋升厅座的良机。
过了一会儿,黄局长走回会议室,重新在座位上坐下来。郑重地扫视着会场。
“下周召开新闻发布会吧!凶手就是仇甲丁。”
与会者一齐点头,像一群正在啄食的鸡。
“我不同意召开新闻发布会!”余锋说。尽管已经下定决心,他还是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太阳穴里仿佛有一面战鼓在剧烈擂击。自己似乎在纵身一跳,跳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深渊。为了平静一下体内翻涌的热血,他端起杯子,慢慢呷了一口水。
这句话突如其来,让整个会场猝不及防。会议室仿佛突然冰冻住一般,气氛僵在那儿。立式空调的嗡嗡电流声突然变得强大而刺耳。烟雾中弥漫着坟墓一样沉重的气息。瞬间到来的宁静似乎让每个人都感到透不过气来。
局长远远投来像匕首一样锋利的目光,使余锋的内心缩成一团。一瞬间,他几乎动摇了。可是,他分明从大屏幕上感受到另一束目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揭晓真相,这是刑警的基本信念。何况,这个真相,对最好的朋友是那么至关重要!必须揭露真相,必须揪出真凶!这是他作为刑警的使命,也是他作为朋友的使命!他下定决心,坚守刑警的良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想到这里,他感到双脚落地的踏实感。
徐副局长谨慎又努力地向他使着眼色,余锋决定忽略这一切。
他抬起头,下颌刚硬,迎着局长的目光而上。
他感到,自己这个细微的眼神,是一种坚守,但在局长那里,也许理解为一种挑战。
面对公然的忤逆行为,黄局长先是一愣,继而闪过一丝笑意,似乎是孩子与父母下棋,第一次被孩子将军的表情,吃惊里含着满满的骄傲。
房间里烟雾缭绕,刺激着每个人的眼睛和喉咙。那些隐藏在烟雾后的脸,隐隐约约写着猜疑、不屑、沮丧、或公开或隐蔽的敌意。
“咳咳咳……”会场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杨媛用纸巾捂着口鼻,狼狈地跑出会场。
黄局长把手伸向烟盒,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站起来,离开王位,开始慢慢踱步,动作不慌不忙,像是全世界的时间都归他支配。这个动作暗示,会议的主导已经不再是余锋,这个专业技术人员。
空烟盒在局长手中一点点捏扁,眼光环顾会场一周后,他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亲信:
“余锋同志的奇思妙想为本案打开一个全新的视角。但是,现实办案,不是悬疑剧场,越是离奇曲折,越是匪夷所思就越好!办案靠的是真凭实据,而不是捕风捉影故弄玄虚!一旦假设错误,那我们如何收场?公安机关的威信何在?人命关天,这个责任,谁都背不起!不要异想天开!凶手就是黑恶头目仇甲丁,铁证如山!”
会场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在黄局长的措辞中,余锋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靠打碎瓷器哗众取宠的淘气孩子。
余锋咬紧牙关,脖子变得更梗直了:“仇甲丁还在昏迷,不能结案。”
“仇甲丁已经醒了。”
“已经醒了?”余锋睁大眼睛,“我怎么都不知道?”
余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黄局长不容置喙的眼神挡住了:“根据初步审讯,袁莨已经承认,他就是仇甲丁的保护伞,而且,在褚文福被杀的前一天,他们还为如何对付褚文福商量过。”
当踱到余锋旁边时,黄局长停下脚步,把手搭在余锋肩膀上,慎重地拍了拍:“受害人和嫌疑人都是你的朋友和同学,恐怕是第一次吧?”
如此一来,对案件的秉公和热忱,被成功涂上了私心的色彩。
“余锋,你固执得可疑,到底是什么动机?”
“我与他们的个人关系,是动力,不是动机!”
“为保护伞开脱,为黑恶势力洗罪,难道你不怕别人怀疑你……”黄局长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强硬,声音却压得更低,仿佛是在向余锋耳语。
“我与黑恶势力没有任何关系!”余锋猛地站起来,大声说。说完,他就感到中了圈套,私下的交流是他余锋自己声张出去的。这与刻意维护他声誉的黄局长无关。
“余支队长!”黄局长脸色一变,郑重地叫着他的职务,“办案期间,你有没有接受过袁莨的宴请?”
“没有!我让杨媛结的账,她可以作证!”余锋感到腋下汗津津的,局长怎么知道袁莨和他吃过一次饭?他补充道:“那只是一顿普通的便餐!”
“便餐?”黄局长笑了,“花了多少钱?”
会场没人说话,杨媛还没有返回会场。
裴勇男立即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杨媛。杨媛很快就匆匆跑回会议室。她翻看和手机,嘶哑的嗓音嗫嚅道:“……一共花了327块,后来,余队微信转账给我了。”
黄正眼也不看杨媛,仍是紧紧盯着余锋,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
“据说,还吃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什么?”余锋一楞。甚至连点了什么菜都知道?面对黄局长,他就像一个新手在下一局机关重重的棋。
“327块?哼,哼,”黄局长重复着,“一只禾花雀3000元,30只总价值就是9万元。你知道自己那天吃了多少只吗?”
“这……不记得了……”余锋惶恐地低下了头。他现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当时坚持没让光头经理打开那些高档酒水。
“还有,一个多月前,你有没有接受过重大嫌疑人仇甲丁的宴请?”
“有……”余锋感到脊背上的汗滴正在大颗大颗渗出。
“在哪里?”
“……简餐。”
会场顿时传来交头接耳的骚动声。
黄局长踱回座位,路过徐副局长座位时,他的眼神与徐副局长相遇。
“我提议!”会场立即回响起徐副局长高亢的声音,一扫濒临退休的颓丧气息,“鉴于余锋同志与本案当事人的特殊关系,可能影响案件公正处理……”
“我可以辅助办案,因为我掌握本案当事人的信息更充分。”余锋压抑着怒火,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28条,做出要求余锋同志回避3•18案件的决定。余锋同志不再担任常务副组长一职,立即生效!从现在起,由黄局长直接指挥。”
余锋不由得紧紧咬住了嘴唇。处于高位的人,根本不需要张嘴,一个眼神、一个姿态就有人会为你完成生杀予夺。
“我同意徐副局长的建议。提议由康所长负责具体侦办工作。”
余锋慢慢收拾着桌上的记事本,他把目光投向会议桌两侧,挨个扫视着所有人,每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垂下眼睛。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人仰望天花板,有的人埋头研读卷宗,有的人死死盯着空荡荡的桌面上的疤痕,瞧得津津有味。
会场安静得犹如坟墓,他却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沉默。
黄局长地跟他对视了几秒钟,仿佛在研究一头试图挣脱链条的家犬:“给你放假一周。”
他站了起来,向黄局长敬了个礼。
“等等。”黄局长说。
余锋的脚步停住了。
“去刮个胡子。”
走出会场的那一刻,他听到一阵压抑不住的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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