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凶险的丛林

我喜欢乡下,乡下的声音是规律的,那些有规律的韵律让我感到内心平和。

只要一刮风,竹林就发出海浪般有节奏的飒飒声。

倾听着竹叶飒飒作响的声音,我的心也会随之安宁起来。

——摘自《怪物的爱情》(以上为每章节的题记,应为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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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天空里,阴暗的云朵压得很低,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天气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整个城市湿漉漉的。

从医院出来,余锋神情恍惚地在街上闲逛。街头时不时有警察正在巡逻,警灯闪烁。通缉令已经发布,旅店宾馆、火车站飞机场都在设卡严查,全市警力在高负荷地运转着。不知是因为即将降临的风雨,还是因为感觉到整个城市异乎寻常的肃杀气氛,街头行人的步履比平时都加快了不少,整个城市还没有从这个案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浓厚的雾气重重地落在肩上,濡湿了身上的警服,汗水在脖颈处如蚁乱爬。

站在人潮汹涌的人行道中央,余锋感到眩晕,仿佛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猝然袭来的休止符,让几乎摔倒在地。身边掠过无数低着头匆匆来往的人群,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块被激流冲刷着的顽石,不知所措地停留在原地,他坚守在那个立锥之地,他也被困在那个立锥之地。

突然发现,除了单位和家,他连另一个可以偶尔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回办公室?难道要再回去忍受那些异样的目光?何况他已经被强制休假。

回家?他从未在这个时间回过家。妻子一定会盘问不休,他不想面对妻子猜疑打探的目光。

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杀人犯,只想躲避所有追踪打探的目光。他的内心深处,既不想要任何人的陪伴,也受不了任何人的陪伴。他仿佛一个流浪汉,在为灵魂寻找可以蜷缩一晚的地方。

避开人群,渐渐将五光十色的街道甩在身后。鬼使神差地,他瞥见一家小卖铺敞开的货架上放着一排排关东梅。那一瞬间,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买酒的时候,他随便从货架抄起一包烟,连什么牌子都没看清。

穿过马路,一辆飞速行驶的无牌电瓶车差点撞到他。倒后镜蹭到了制服的肩膀。那人看到余锋穿着制服,满脸的惊惧神色,棒球帽檐下的小眼睛四处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同样露出更恐惧表情的,是余锋。这个场景把他带回多年前的一场车祸。他无力地向那人挥挥手,仿佛在用力驱赶记忆中的那场噩梦。

那人没有多停留一秒,立即飞快溜走了。

突然,他觉得那人的眼睛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他盯着那人的背影:车架上没有安装餐箱,不是送餐员。电瓶车不能折叠,也不是代驾。

算了,管他是谁呢!如果没有那次车祸,他的人生,现在又该是怎样的?他和歆歆应该早就结婚生子了吧?歆歆生的孩子会不会更乖巧,不像不服管教的菲菲?如果歆歆在世,他今天还会和这个自己岳父的上司唇枪舌剑勾心斗角吗?他被深深的荒诞感包围着,人生啊!人生。

野鹤岛,案发现场。

巨大而虚空的海面深不可测,海鸥从绿色峭壁上俯冲而下,焦躁地尖叫着。

地上还残留着尚未消失的勘查印迹,一个白色粉笔的浅浅人影轮廓倒卧在鹅卵石之间,那是这条生命这个灵魂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据了。

他拧开铝制瓶盖,把半瓶酒倒在白色人影身上,任凭液体溅湿了靴子。

“对不起了,歆歆,我今天破一次例,可以吗……”

剩下的半瓶酒在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酒滴顺着嘴角流到脚下草地上。苦涩立即在舌苔上漫延开来,他感到喉咙紧缩,酒精烧灼着喉咙,继而是胃,仿佛一只大手紧紧攥着他的胃,这种感觉让他恍然回到第一次看到文夫尸体的那个清晨。他记得,那时尽管心情一样的悲恸,对着这条溪谷里满坑满谷的犯罪痕迹,他是那么的踌躇满志,坚信凶手绝对跑不掉!

那个谜一样的女人依然安然无恙地住在寄庐,甚至连哪怕一丝一毫的证据也没有被抓到。而他,却被赶出了专案组。

静中芳瞬间掉落的的面具、燕美绸蜥蜴一般的空洞眼神、仇甲丁茫然失忆的面孔、月夜跟踪的警靴、小说与现实案件谜一般的暗合……这些相互交织的拼图杂乱地叠加在一起……案发那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冷漠萧索的小小溪谷,到底背负着多少秘密?

他丢下酒瓶,疯狂地翻找着河滩上的每一块石头,直到腰酸背痛手臂无法抬起,直到汗水模糊了双眼,直到被一堵绿色高墙挡住去路。他疲惫地抬头,一丛大约十几米的高的竹林裹挟在密密匝匝绞索般缠绕在一起的寄生藤蔓中,就像一群依偎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恋人。夕阳透过高耸入云的竹林,把一大片翡翠般的亮光投射到脚下。

一只豆娘掠过若有若无的溪水,那一团幽蓝的火花,飞向竹林,落在一块褐色斑点上。

斑竹?那不是悬挂在红霞里书房墙上的卷轴吗?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湘妃竹吧。文夫当时选择在这里露营,应该也是精心挑选过的吧?

“对不起了,文夫,那个真凶,要逍遥法外了……”

歆歆和文夫,是他此生亏欠最多的两个人。

他感到疲惫不堪,仰面瘫倒在礁石上,腰被一个东西硌了一下,原来是记事本。就在刚刚,他还举着它,在会上与领导与同事据理力争。他笑笑,摸出打火机,本子点燃了,乌黑的字迹被火舌舔着,勘查分析、案件疑点、心理画像……一点点消失在黑暗中。

他举起酒瓶,往胃里灌入最后一滴酒。

扔掉酒瓶,他拿出一根烟,点燃。从嘴里到肺里,每一口呼吸都痛彻心扉。烟雾不小心熏进右眼,眼前黑了一下。他哭了,没人能看到他的眼泪。烟很快变短,烟头烧焦了,手被烫了一下,烟头划了一个弧线,被丢进溪流里。

夜色暗涌,最后一块儿夕阳沉入海底,灯红酒绿的城市噪音在海潮的波澜中远远荡漾着。在身上四处摸了摸,找到手机,屏幕亮起,干净,没有一条信息。点开警务通,同样干净,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警情。他摁灭手机,蓦然发现屏幕上一个陌生人正对视着他,眼神模糊呆滞,深陷的眼窝写满了苍老和疲惫,下巴上满是黑色胡茬。这么多年,他都无暇细细端详过自己。现在,一个事实一步跳到他面前:青春正在一步步远离。

他感到脑袋发沉眩晕,眼前的一切变得失真起来。石板山路上的白炽灯一盏盏地亮起,昏黄的光晕远远互相望着,更显得彼此间的距离是那么的不可逾越。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笼罩着他。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有节奏地传上岛来,重复的韵律让身体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的黑色海洋,意识在不断下沉……漆黑的暮色里,一个男人从礁石上坐起来,远远地冲他招手,好像在告诉他什么。

男人是谁?是文夫吗?

男人身后,突然闪出一个眼神空洞的女人,女人一幅民国装扮,身穿着一件鲜红的绸缎旗袍,发髻高高挽起,露出整条纤细雪白的长臂。

女人是谁?是那个阿香吗?

女人眼里的光比刀尖更冰冷:“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心肝到底是什么颜色!”

女人挥舞着刀,发髻披散下来,黑色长发遮盖了整个面目,寒光切割着男人。男人仿佛剪纸般飘散,飞溅的鲜血,残破的肢体……女人双手掬着滴血的血红色肝脏,抛进水里。

女人面前的男人双手死死捂着肚子,凄厉地叫着:

“余锋!救我!”

是文夫!

余锋拼命挥动双臂,可是身体仿佛陷入流沙,想要站起来,却犹如顶着狂暴的逆风,四肢酸软无力……

女人高举着尖刀,逆着光向余锋一步步走过来。指甲和眼眸都是红色的,嘴唇沾染了淋漓的鲜血。苍白的手指握着还在滴血的尖刀,纤细雪白的手臂表面爬满一条条凸起的血管,蜥蜴一般的空洞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咽喉!

是美绸,她是凶手!

突然,风雨大作,汹涌而来的洪水冲走了肝脏。糟了!现场要被雨水破坏了!

“不!”他绝望地大喊,大口喘着粗气,纵深一跃,刺骨的冰水灼烧着他每根血管每寸皮肤。他感到自己被窒息的河水吞噬,血红的肝脏越漂越远……他奋力追赶,水里飘过另一个女人的脸!

女人用幽怨而深情的目光凝视着他,那张熟悉的脸,让他既留恋又恐惧!

黄歆——

他喊道,感到一阵眩晕,手脚开始痉挛,猛力击水,试图赶在在肺部空气耗尽之前浮上水面,但是,他感到自己却不由自主沉下去沉下去……

暗蓝的夜空中,黄歆向他递出手来——

他也伸出手去,哦,抓到了!

黄歆苍白的手掐住他的脖子。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感觉肺部渐渐抽紧。他用尽全力反抗,但酒精让他四肢无力。

是歆歆,歆歆在惩罚他!

恍惚中,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凤凰木在他头顶投下沉重的影子,花朵浸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他紧紧抱着黄歆渐渐变冷的尸身,不断呼唤着自己的灵魂:“谁来救救我!”他用双手拼命按着黄歆的颈动脉……止不住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一直喷一直喷一直喷,与头顶的花海连成一片血海……

这就是命吧!我不该喝酒,我不该违背她的遗言,不该违背自己的诺言,我应该受到惩罚,我早该受到惩罚!

歆歆,带我走吧!

他感到自己乘着凤凰木的轻盈的羽毛,正一步步飘向夜空中的黄歆。

每接近一点夜空的星星,他的躯体都感到一阵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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