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警靴的足音

“醒醒!快醒醒!”

一阵阵尖锐的女声刺痛了他的耳膜,飘忽远去的意识也被耳膜的刺痛从另一个世界揪回。

是歆歆在叫我吗?

对,肯定是她!歆歆最终还是原谅了他!更大的愧疚向他袭来,他伸出手臂抓住歆歆纤细的肩膀。歆歆并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更加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他被摇晃得一阵阵恶心,张开嘴,本想吐出溅到嘴里的泥点,不料混合着酒精味道的呕吐物跟着泥点喷涌而出。

“啊……”面前的女人大叫一声,应该是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

女人没有因此罢休,反而重新扑上来,更加疯狂地摇晃着他。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几乎是在视线焦点的瞬间,就看到一对巨大的水滴状耳环就在眼前剧烈晃动着——哦!他回过神来,原来是那个叫朝颜的女人。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刚才是一场噩梦吗?

他现在在哪里?

昏暗的夜幕下,黑魆魆的山林沉默地包围着一切。

余锋感到脑袋沉得仿佛有千钧重,他深吸一口夜色中清冽的空气,努力让自己迅速清醒。

“怎么是你,你又在跟踪我?!”余锋隐约记起刚才那个旗袍女人的噩梦,突然说:“你会不会是那个燕美绸的共犯?”

“天哪!嫌疑人的关系人还不够,又升级成共犯啦?”朝颜绝望地将双手伸向天空,“那我干嘛要救你?”

“救我?你救我?”

“快点起来!捆住他!”朝颜不由分说,用力拽着他的胳膊。

余锋这才发现自己身后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黄歆,甚至不是女人,而是一个脖颈粗壮的男人!他突然清醒过来了: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用大号哑铃般的粗壮手掌钳住他的咽喉,重型坦克一样的身躯压在他身上,几乎要了他的命。

余锋摸了一下身体,没带手铐。他迅速解下男人的鞋带,把他的拇指反手捆在一起,再抽走男人的腰带,穿过被反绑的手臂,把男人扣在一棵粗壮的凤凰木上。

看到男人被牢牢捆起来,女人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倒在地。

余锋打开手机,拨开罩在头上的长舌棒球帽,照在男人的脸上。哦!原来就是刚才电瓶车撞到他的人。他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双手按着剧痛的太阳穴,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在简餐停车场,见过这个人!

他摸出手机,打开一个警用程序,对照着面前这张脸一扫。没错!就是这条漏网之鱼!

“我用这个,砸了他的……”朝颜从地上捡起一个酒瓶,指指男人的头,哆哆嗦嗦地问,“他……该不会死了吧?”

余锋用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没什么事,这家伙估计一会儿就醒了。”

听说男人没事,朝颜大大松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刚刚偷袭男人的胜利占了上风:“一周两次的网球课没白上。一记反手击球——嘿,知道为什么只能用反手吗?当时你左手正扺在他右脸上,我怕伤到你的手,聪明吧?”

“哦。”余锋盯着她看了片刻,他又回想起刚刚那个栩栩如生的可怕梦境。在梦里,阿香和燕美绸,两个阴鸷的女人已经融为一体。眼前这个女人正是重大嫌疑人燕美绸的闺蜜。对了,为什么她又一次出现在案发现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咳咳,瞧瞧你这语气!又打算审问我,是不是?”朝颜愤愤不平擦拭着胸前巴宝莉纱巾上沾染的呕吐物。“不是你叫我来送书的吗?我在公安局附近的咖啡馆坐着。凑巧看见你在街上乱逛,本来要跟你打招呼,结果看到这家伙撞了你后,又掉头偷偷跟踪你。我觉得好蹊跷,就跟上来了。那个家伙见你你靠在石头上不动了,就……”

她说着突然打住了,一脸惊恐。树上的男人扭动着身体,垂着的脑袋慢慢晃动起来,喉咙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噜,又一动不动了。

朝颜舒了一口气,拢拢发鬓,掸掉粘在衣服上的枯叶,又接着说:“该死的家伙,本来今天计划客串一下女神的,偏要激出女汉子的一面……”

余锋看看又一次昏死过去的男人,要不要现在报警?还是等一等?

他一边权衡,一边抬手拍打警服上的泥土。一阵钻心的剧痛沿着手臂爬了上来,似乎有一条蚯蚓从撕裂的袖口下蜿蜒而出。他揉揉眼睛,原来是血。

“啊!你受伤了!”朝颜尖叫一声,拆掉脖子上的巴宝莉纱巾,不由分说扎住余锋右手臂的上端,缠了两圈,用力一拉,手肘处的蚯蚓马上停止了蠕动。

余锋感到浑身发冷,他从身上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支,把压扁的烟捏圆,在身上上下摸索着。

“你……也抽烟?”

“突然感到有点冷,点支烟烤烤火。”

朝颜递上自己的打火机,余锋左手接过打火机,打火机蹿出火苗,照亮了他的脸。朝颜凑上一步,端详了几秒钟:“喂,才几个小时不见,你怎么从一个风度翩翩的帅哥,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叔?”

余锋深吸一口烟,把烟雾吐进黑暗的夜色。

朝颜盯着黑暗中忽明忽亮的烟头,表情里满是惊愕,“哎,还有,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刚刚,”余锋肿着眼睛勉强笑笑,“挨打的时候。”

朝颜忽然说:“给我一支。”

余锋递给她一支,帮她点上。

刚抽了一口,朝颜就咳嗽起来。“真呛!不过可以拿来熏蚊子,痒死了!”

她弯下腰挠着小腿。纱巾被拿去包扎伤口后,整个肩胛骨裸露着,上面居然同时落着好几只苍蝇一般粗壮的黑蚊。

黑暗中,凤凰木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晃动声,绑在树上的男人清醒过来,身体开始抽搐,呜呜地低吼着。

朝颜神情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拎起地上的酒瓶,躲到余锋身后。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想杀你?”

“郭阿平!”余锋大喝一声。

树上的男人吃了一惊,拼命扭动起来,似乎在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处。

“你不是也失忆了吧?”余锋滑动手上的打火机,火苗跳跃着,看到余锋的脸后,那双滴溜溜的眼睛有了反应,射出一道戒备和仇恨的目光。

“想不到你还记得我,”余锋熄灭打火机,揉搓着被掐伤的咽喉,“不过,你冤枉我了……”

“冤枉你?”阿平挣扎着试图挣脱腰带的束缚,就像条呲牙咧嘴的土狗,“我老大才冤枉呢!他没有杀那个人,你们这些差佬(警察)……”

“他不是凶手,我知道。”余锋冷冷打断了他。

阿平一楞,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不再挣扎。

余锋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我是唯一帮仇老板说话的人,就是因为这个,才被踢出专案组的。”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摊平,放在阿平眼前,打开手机闪光灯:

“现在你信了吧?”

郭阿平认真地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盯着面前文件的落款,表情开始缓和起来。

“总算还有一个明白人。”

“所以说,你冤枉我了。”余锋做出诚恳的表情说,“我也是你老板的朋友,我们在简餐见过,相信你是记得的。所以,你要相信我,说真话,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帮仇老板洗去罪名!”

“难道凶手不是仇甲丁?” 朝颜从余锋身后转出来,拎着酒瓶继续刨根问底,“那凶手到底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纪律。”

“你不说我就猜到了是谁了。看来你还是在怀疑美绸,对吗?”

余锋默默吸了一口烟,算是承认了。

这时候,警笛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两辆警车开着大灯,驶过海誓桥,飞速向这边驶来。

“是你报的警吗?”余锋面带愠怒地向朝颜吼道。

“你怎么也不醒,我……害怕啊!”

“现在告诉我真相,还来得及!”余锋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双手抓在郭阿平肩膀上,“我保证,尽力为他洗脱罪名!”

阿平犹犹豫豫地盯着地上的那张纸,棒球帽檐下的眼睛像老虎机滚窗一样滴溜溜地转动着。

“专案组的人一旦带走你,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阿平扭头盯着山脚。警车已经停到山脚下,杂乱的光束在登山道路上忽明忽暗地晃动着。

“仇老板失忆了。现在,只有你知道真相……”余锋把烟头狠狠丢进小溪里,焦急地盯着郭阿平的脸。

“好,你问吧!”郭阿平狠狠地一咬牙。

余锋赶紧掏出手机,打开录音。

“仇甲丁到底有没有杀害褚文福?”余锋语速飞快。

“没有!根本没有!”

“案发那天,仇甲丁那天有没有到过案发现场——就是现在这个位置?”

“来了。我送他来的,又送他离开的。”

“他身上有血迹吗?”

“没有,身上手上干干净净!”阿平喘了几口粗气,阿平的语音带着浓重的闽南语痕迹,“真要杀人,他应该也会用枪,不会可能是刀!”

“你给他的是一把黑色手枪?”

“是。”

据郭阿平供述:案发当晚,他把自己的老大按时送到野鹤岛,郭阿平把特地从保险柜里取出的手枪递给他,自己在山脚下的临时停车场等着。十点多的时候,仇甲丁回来了,把装钱的包丢进副驾位,一边脱下鞋子揉搓脚底,一边大骂褚文福放他是鸽子。

“给钱就算了,还逼我爬什么山?爬山就算了,还放我鸽子?”仇甲丁恶狠狠地对驾驶位上的阿平说。

“这么说,仇老板当时没有见到褚文福?”余锋知道自己在结案会上的推断全都证实了,他真希望让会议室里的同事们都能听到这个证词!

“既然你们没杀人,为什么不出来作证?”

“我的话,有人信吗?”阿平嘿嘿惨笑一声。

“那么,仇老板为什么要听任褚文福的摆布,褚文福让他干啥就干啥?”

“那个神经病作家,妈的!敲诈,敲到我们头上了!”

郭阿平下面的供述与燕阳天的话衔接上了,褚文福的确在一个多月前,去翠微村的地下赌场拍照取证。被打手们拖进经理室后众目睽睽之下,褚文福突然跪下,死死抱住仇甲丁的腿不放,不断求饶。仇甲丁反而吓了一大跳,认出是褚文福后,仇甲丁非常吃惊,非但没有为难他,还反过来向褚文福道歉,安排车把他送走了。不过归还手机前,赌场打手清空了他的手机相册。

“跪地求饶!呸!这种事,我一辈子也做不出来!”阿平表情鄙夷,狠狠地骂了句闽南粗话,“当面跪地求饶,一转身就变脸,还狮子大开口!”

大概案发前的3天,褚文福再次跑到赌场找仇甲丁。说手上有地下赌场的照片,勒索50万现金,否则实名举报他和袁莨。这次仇甲丁不再客气,派打手把文夫摁在经理室的桌子上。仇甲丁给袁莨打电话商量。袁莨在电话里反复警告:褚文福是地方文化人物,又是刑警队长的多年好友,千万别轻举妄动!只能先给钱,稳住他,以后再找别的机会做掉,这样就不那么显眼。仇甲丁咬着牙挂断了电话。仇甲丁答应文夫提出的后天晚上九点半,仇甲丁自己来野鹤岛的观景凉亭,一手交钱一手交证据。双方不要再电话联系,免得留下任何证据。

“什么狗屁作家!”郭阿平继续咬着牙骂道:“早就该在赌场就一枪毙了他!要不是袁所长拦着……”

“这么说,袁莨和你老板的事,是真的?”

“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保护伞。这个袁莨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钱都敢收,也真是要钱不要命!”

“你们老大逃跑的计划你知道吗?你们当时在有人服务区后山接应吗?”

“我们事先根本不知道。我怀疑有人在幕后栽赃!”郭阿平喘口气,“灭口。”

没有人接应?难道他是临时起意?与仇甲丁同在一条船上的袁莨为什么会对着他的脑袋连开几枪?这根本就是是置人于死地的打法。

几把强光手电筒划破夜空,踩断枯枝碎叶的粗暴脚步声越来越近。

“但是,他强奸燕美绸,总是真的吧?”时间容不得余锋继续想下去,他赶紧继续问。

“有可能吧,那天的天气太冷……”

“天气?”余锋和朝颜同时反问。

“一遇到天气变化,他身上的伤口就会疼痛难忍。那天晚上急剧降温,他在吃饭的时候已经受不了,让我赶紧带药过来,只有这个能缓解疼痛。但嗑药后,他经常把握不住自己,这种事太多了。”

那天晚上,燕美绸在翠微村口下车后,仇甲丁突然打开车门,跟着燕美绸下了车。

翠微村是他们的据点,地下赌场就足有十几个手下。所以身为保镖的阿平很放心,把车停在村口,在车上打盹。不知过了多久,郭阿平被一阵狗叫吵醒了,仇甲丁回到车上,要连夜去医院打疫苗,说是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

“至于他在寄庐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也不该问。”郭阿平说。

“谢谢你信任我。”余锋说,“你说的都是实话。”

“那有什么用?我老板现在失忆,任人家编排罪名……”郭阿平愤愤不平。

“朝颜,你是学医的,”余锋揉着痛到麻木的胳膊,“怎么才能让失忆的人快速恢复?”

“创伤导致的失忆,有一种辅助的恢复训练,”朝颜丢下酒瓶,挠着背上被蚊子咬的包,“可以把他带到事故的发生地,重温一遍……”

“这种方法不现实,他已经被批捕了。”

“听说把终生难忘的旧事作为刺激源,讲给他听,可以帮助他勾起回忆。关键是,要找到那把记忆的钩子。”

“钩子?”

“只是举个形象的例子,至于这把钩子是什么?”朝颜摊开双手,“也许只有失忆的当事人才知道。”

“你老板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旧事?”

郭阿平垂下头想了一会儿说:“旧伤。”

“旧伤?”余锋喃喃道。

“老板在澳门的时候……”阿平开始呜咽。

几乎同时,三束强光集中在郭阿平的脸上,他不得不闭上眼。

警用手电筒四处晃动着,把四周照得仿佛白昼。周德纯带着几个刑警赶到了。他们把郭阿平从树上解下来,给他铐上手铐。

周德纯见到站在一旁的队长,眼神躲闪了一下,忽然又热情地打起招呼。

余锋瞬间明白了什么,叫住正要低头下山的周德纯,目光中饱含深不见底的轻蔑:

“德纯,对不起,怪就怪我没让你尝到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周德纯眼神晃动一下,神色古怪地看着余锋,踉跄着向山下跑去,一道凌乱的光束在丛林间仓皇摇曳着。

康所长托着矮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上来:“刚才报警的人是谁?”

“我。”朝颜从树后闪出来。康所长晃了晃朝颜,又晃了晃余锋,露出狐疑不解的神色。

“郭阿平刚才袭警,是她救了我。”余锋解释着。

“美人救英雄啊?那可要申报见义勇为!具体身份登记一下。”

“不不不,不用了!”朝颜赶紧停下抓挠后背的手,大幅度摆动着手臂,眼神闪躲,看着余锋说:“咱们走吧,这里蚊子太多了。”

光束在朝颜裸露的肩胛骨上停了几秒,又在余锋崩开的上衣扣子上晃了晃,康所长暧昧地笑笑:“好,那就不妨碍你们了。”

余锋感到自己的表情就像身上的警服一样凌乱。

两名刑警架着郭阿平。

经过余锋身边时,郭阿平忽然大力挣扎着,脖子上的金链子哗哗直响,差点绊倒那两个刑警:“你们放开我,我们不是凶手!”

郭阿平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余锋脚下,转身被架走了。

余锋这才注意到自己脚边,刚刚掉落了一个锈褐色小瓶。他悄悄蹲下身子,捡起来揣进兜里。

余锋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大声问道:

“那台黑色奔驰车上没有装行车记录仪吗?”

“拆掉了,我们自己拆的。”

余锋明白了,就像很多领导干部,怕权钱交易留下什么把柄,车上也不装那个东西。这些黑社会,天天做伤天害理的事,装个记录仪,不是自找麻烦吗?看来周德纯检查的结果是无误的。

“对了,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见到过燕美绸?”

郭阿平停下,再度回头,正要说什么。身旁的康所长却在身后猛推一把,郭阿平踉踉跄跄继续往前走。

“少说话!不然,我把你的卵蛋踢回肛门!”

康所长大喝一声,右脚重重踩在一块鹅卵石上,发出一记沉闷的“橐橐”声 。

余锋觉得身体猛地一震!整个世界一瞬间变得安静无比,只剩下刚才那一记清晰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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