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异国的交易

“温水洗净,暖风吹干,有助女性清洁,特别在每个月的那几天……”一个四肢短小的胖子坐沙发中央,一边试图把格子衬衫的扣子扣在大肚子上,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朝颜身体的某个角落,“……那种美妙的感觉,你懂的!”

一走进房间,余锋过敏的鼻腔就涌入一阵老旧楼宇特有的骚臭气息。《海角文学》这种地方文学刊物,据说是事关城市品位,才在数轮机构改革中被勉强保留下来,但也只能是惨淡维持。妻子在这个杂志社当文学编辑,余锋问妻子要了傅鳌的电话,联系到了他。

傅主编倒还记得余锋,热情地拍打着他的肩膀,把他们领到一圈窄小的沙发前坐下。

“总说中国游客抢购马桶盖,用过之后,总算体会到那……”

“除了马桶盖,还买了什么?”余锋心里有些恼火,打断傅总编冗长的细节描写,“也买过地毯吧?”

被打断话头后,傅鳌向后坐了坐,双手搭在肚皮上,拨弄着大拇指;“买了,还买了两块儿!岭南天气潮湿,地毯这东西吸潮,容易滋生螨虫,我劝他别买,他不听。”

“你们去日本是旅游还是公差?”

“有个文化企业赞助了一点费用,写一些游记,算是海外采风吧。”原来文夫去日本是为了撰稿维持生计。

“是不是那个……‘鳌游天下’?”朝颜双手握在胸前,崇拜的表情略显造作,“我很喜欢那个专栏。”

傅鳌很受用地笑了。

“你们去了几天?”

“5天自由行。”

“这5天,褚文福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说是5天,其实他4天都是单独行动。”傅鳌手里拿着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倒了半杯清水。“最后一天,我们才和他在机场碰头。大家说他是不是去红灯区扬我国威去了?呵呵……”

余锋觉得带朝颜来见这家伙是个错误。傅鳌的眼神总有意无意地不断扫过朝颜光裸的大腿。这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快。“办案不是必须两个人吗?再说我也想认识一些编辑,方便以后扩展业务啊。”朝颜昨天这样央求。对,带上朝颜,如果案件有什么进展,至少多一个证人吧。他暗自苦笑,别说带上别人,连他自己都没有资格碰这个案子了。

“褚文福为什么会脱离你们单独行动?”

“他说自己意外受伤了。”

“意外受伤?”

傅鳌吸了一口烟雾,把烟灰弹进手里的纸杯:“对,就在到东京的那个晚上。”

第一天晚上,他们住进了一家传统民居。傅鳌和余锋住一栋,另外几个人另一栋。因为都是头一次住日本和室,大家都很新奇。俩人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聊天。文夫一只手捏着一包北海道薯条,另一只手插进三角裤里乱挠,嘴上与傅鳌大谈《菊与刀》。傅鳌发现文夫走过的榻榻米上有淡淡的脚印,提醒他去洗脚。洗脚时他才发现脚底有伤,原来踩在榻榻米上的是血迹。担心感染加重影响后面的旅程,于是文夫穿好衣服,自己连夜出去包扎一下。傅鳌想陪他一起去,文夫坚持不用,说白天的时候注意到附近大马路边上就有一家医院,不远。

“大概是凌晨,他回来了,日本传统房间隔音很差,隔着拉门,我听到了几声低低的哭声。我觉得奇怪,试着喊他,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了。第二天,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听错了。”

“你听错了吗?”余锋问。

“我觉得没有。”傅鳌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他有那样一个女儿,偶尔也会触景生情情绪失控,也是能理解的。”

“第二天他独自留在东京?”

“对。他说要留下来治疗。我们就去了京都、札幌。最后一天,我们在羽田机场才再次碰面。”

“他去的是哪家医院?”余锋问。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步行肯定走不远,我们住的地方靠近丁目黑,附近是雅叙园酒店。”

“你们下榻哪个酒店?”朝颜问。

“什么下榻?就是一个大车店,老朽的木造民宿,穷游。”傅鳌自嘲地摇了下头,下巴周围的肥肉跟着轻轻晃动,“哦,也可以叫下榻,榻榻米的榻。哈哈!”

“你们住的酒店的名字还记得吗?”

傅鳌打开手机,手指上下滑动着,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傅鳌与文夫的一张合影。镜头里,高大清瘦的文夫搂着矮胖的傅鳌,面颊清癯但表情轻松。他们身后是一条窄窄的传统日式巷子,两旁挂满了锦缎做的招牌,正在随风飘荡着。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入住登记前。”

“那时候文夫还没发现自己受伤吧?”

“没有,那是晚上的事了。”

朝颜记下日本文字的店名。

“房间号,还记得吗?”

傅鳌再次翻动手机上的图片,这次很快就找到了。他递给余锋和朝颜。余锋试着辨认长方形门牌上的日本汉字:“安芸房?”

“安芸是日本高知县的一个地方。”朝颜说。

余锋问:“这地方好找吗?”

“应该很容易,”朝颜说,“东京我比北京还熟。”

“有这样的美女相伴,”傅鳌把烟灰弹进纸杯里,盯着面前办公桌上的一个东京塔模型,露出含义丰富的暧昧笑容,“旅程肯定会很——愉快的。”

朝颜居然有点得意地笑了,上身微微向余锋倾斜。

余锋微微皱着眉,傅鳌的话让他感到隐隐不快。他环顾一下房间。视线也落在正前方办公台上的东京塔。那应该是日本之行的纪念品吧。

“听到文夫在哭,你为什么没有去他的房间看看?”

听到余锋这个问题,总编和蔼而滑稽的笑容不见了,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视线从东京塔上离开,在半空中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追忆当时的场景。眼球转动几秒,目光最终停留在视线右上方悬挂的一盆金边吊兰上。傅鳌一直盯着吊兰,似乎那个比东西塔更能帮助唤起回忆似的。

“因为,我听到他脱下鞋丢到地板上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他躺下。他已经睡了,怕他不方便,就没打扰……”

“不方便打扰的,是你吧?”余锋突然打断了他。

傅鳌楞了一下,脸上瞬间通红,鼻翼剧烈扩张几下,表情像个突然被当众宣布怀孕的修女。他把香烟放到嘴边,吸到一股滚烫的烟雾,这才发现已经燃到滤嘴了。他把烟头丢进纸杯里,歪了,掉在自己膝盖上,他慌忙起身,手里的水杯倾斜,浑浊的烟灰水泼在朝颜光裸的大腿上。朝颜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傅鳌又赶紧伸手帮着抹忙清洁大腿,却招来更惊恐的尖叫。

朝颜慌忙站起来,抓起挎包,去走廊找厕所清理。

余锋也站起来,走出编辑部,来到走廊。

傅鳌臃肿的身形也跟着出现在走廊,余锋没有回头。

油光锃亮的秃头、G罩杯的大肚腩、一长串买来的头衔、贪财好色又谎话连篇……这种艺术家他真不想看第二眼。

“那个仇甲丁给了你不少钱吧?”

傅鳌双臂抱在胸前,尴尬地笑笑,额头上正在渗出汗滴。

“为了钱,就可以为黑社会站台,为这种人当掮客吗?”余锋盯着男厕门上挂着的半截肮脏的遮羞布,一个戴礼帽的男人叼着一把烟斗。

“文夫比你更需要钱,他就算山穷水尽了,也不会做这种违心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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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撒谎了?我还是不明白——” 副驾位置上的朝颜弯着腰,脸上挂着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右手一遍遍擦拭着大腿,其实上面已经没什么污渍了。

“要学会全身心体察嫌疑人的感情,观察他们的神情,记住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怎么……怎么感觉嫌疑人,好像你的女朋友?”朝颜笑着说,“当你的嫌疑人一定很幸福吧?”

“我的嫌疑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翻翻这些年的我办是案子你就知道了。”

“这个胖子哪句话撒谎了?”

“他明明听到了褚文福的哭声,却不愿拉开房门过去看看,说什么文夫睡了不便打扰。其实,即使文夫睡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你还记得一开始他的话吗?”

“什么话?”

“他说,文夫光着身子穿着三角裤在客厅里和他聊天——他们之间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过去?”朝颜一下瞪大那双棕褐色的大眼睛。

“这个……目前我还不确定。”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问他?”

“这样有用吗?”余锋叹口气,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街景,“充其量,只会得到另一个谎言。”

“那就放过这个疑点了?”朝颜心有不甘,“傅鳌该不会有什么嫌疑吧?不然他为什么撒谎?”

“他再怎么撒谎,你也拿不出证据。”余锋心不在焉地扶着方向盘,考虑到傅鳌和仇甲丁的私人关系,这个无良文人不是完全没有嫌疑。傅鳌为什么不去文夫房间安慰?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文夫是怎么受伤的?为什么会突然偷偷哭泣?他独自留在东京的几天时间究竟在干什么?

余锋自己也隐隐觉得,从日本回来后,文夫性情有某种微妙的变化。很多疑点都围绕在日本旅行这个时间点上,如果还在专案组,他可以寻求国际刑警组织的帮助。现在,除非他亲自去一趟日本,否则,那些问号就只能是永远的谜团了。

他感到心情低落,不禁低语一句:“要能去日本查查就好了……”

“去日本?好呀,我带你去!”朝颜的情绪陡然高涨,“正好,我最近要回一趟母校办点事。”

“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为朋友两肋插刀嘛!你为你朋友,我为我朋友。”朝颜伸手做了一个“成交”的手势,朝颜口中的“我朋友”毫无疑问就是燕美绸。

她掏出手机查看机票:“自由行,2880元起!我签证还没过期呐,明天就能出发!另外,我老师在银座开私人诊所,医院我最熟了!”

“哎,我就在这儿下车!”朝颜指着前面的公交车站,余锋把车停在路边。朝颜跳下车,回身关上车门,义正辞严地大声说:“你不是说过,配合警察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

余锋降下车窗,对朝颜说:“知道吗?除了重返现场,主动与警方合作,了解调查进度,获得掌控感,也是真凶的一大特征。”

“天哪,你居然还在怀疑我!我也变成嫌疑人了!”朝颜不顾公交车站拥挤的人群异样的目光大喊道:“你要记得全身心体察嫌疑人的感情啊!”

嗡嗡的蜂巢声慢慢升级成毒蛇吐信的嘶嘶声,飞机起飞了。

坐在万米高空的航班上,余锋品味着生活那难以名状的荒诞感:在结案会上他一口咬定燕美绸是凶手,凶手的闺蜜则一口咬定燕美绸不是凶手。而现在,两个观点南辕北辙的人却结伴去千里迢迢的异国,一起寻找真相——真是与虎谋皮又各怀鬼胎。

“去吧!换个环境,好好休息下……”回想起递交出国申请的时候,黄局长在办公桌后面这样说着,那表情似乎是在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就在案件刚发生的那几天,他还是那样倚重他。而现在,黄局长却把他赶出专案组,甚至巴不得他出去休假。余锋在心里苦笑。

对妻子,他只是含糊地说要出一次差。这么多年妻子早就习惯了,根本没追问下去。他没办法告诉实情,这次是去私下调查,如果带上妻子,不去旅游景点的话一定会被抱怨个没完没了。更重要的是,中考在即,霏霏需要妻子的照顾和督促。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这些天太累了。

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在羽田机场降落。余锋揉着眼睛,拖着行李,跟着朝颜穿过航站楼,上了一辆“YK交通”字样的出租车。司机是个满头灰白头发的老人,穿着似乎是制服的西装马夹,面相凶悍。不一会儿,出租车下了坡道,驶向一个悬挂着巨大蓝色指路牌的路口。

突然,朝颜对着司机说着听不懂的日语。两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最后,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似乎是让步了。出租车在环行线的衔接处掉了一个头,向相反方向驶去。

“你们在吵什么?”余锋压低嗓音问。

朝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还是多绕了七公里!”下了车,朝颜点开手机导航,对照着那张印着“领收书”的小票:“东京司机是出了名的喜欢宰游客。有的时候真的挺烦,我怎么就从文艺女青年被生活逼成了24K女汉子了?”

余锋看到小票上面印着“合计9110円”的字样:“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日元而已,没多少。”朝颜摆摆手,拎起行李。“如果不是带着领导,绝对不会在东京打车。”

“我怎么就成了领导?”

“当然是啦!”朝颜笑着撇撇嘴,“瞅瞅你那高高在上永远正确的表情……”

没走多远,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就消失了,他们转上一条狭窄的石头坡道,两侧罗列着一排排低矮的二层木质町屋,黑色瓦片铺成的人字形屋檐下,红色灯笼成排地晃动着。

他们来到一家门前撑着一柄晒得发白的木柄油纸伞的民宿前。

办完入住手续,爬上一段陡峭狭窄的木质楼梯,余锋马上看到一间和室门前挂着木质的门牌上面黑色毛笔写着的“安芸”。

“是这家,错不了。”

拉开玄关的格子门,伴随着一阵嘎吱的刺耳声,朝颜忽然大叫起来:“啊,对了!我明白了!那个胖子的确是撒谎了! ”

“怎么你突然就明白了?”余锋边脱鞋边饶有兴趣地问,“说来听听。”

“这间客房的客厅就是榻榻米,必须脱了鞋,穿过客厅,才能走到自己的房间。”朝颜边说边在玄关脱掉鞋子,走上客厅的榻榻米,“也就是说,文夫进入自己房间前,早就在玄关就把鞋脱了!所以,他说听到文夫脱鞋睡觉,那都是临时编造的!”

“对!”余锋向她竖起大拇指,“我们大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身临其境,体验当事人的心理状况。只有设身处地,你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能干什么。”说着,他开始认真检查房间。除了客厅,还有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公用浴室。房门是那种传统的日式推拉门,格棂上部分糊了白纸,下半部分是毛玻璃。

朝颜走进浴室,从黑乎乎的扁柏木澡盆上方拎起一条浴巾,质地轻薄,像一张面巾纸。

“这里太破旧了,不如我们换一家吧。”

“不,就住这里。”柜头放着一大叠广告折页。余锋正在打开折页,仔细翻看着。

朝颜好奇地瞥了一眼,原来是那种风俗店的招徕广告,上面印满了完全暴露的女性胴体。

朝颜嫌恶地瞄瞄广告,再瞅瞅余锋,满脸的警惕。

余锋丢下那一叠折页广告。朝颜松了一口气似的,跟着折页一起瘫坐到榻榻米上。

“这东西印证了我的猜测。”

“什么猜测?”朝颜问。

“听到文夫的哭声,傅鳌的确没去他的房间。那是因为,他趁文夫不在,偷偷招妓,当时那个援交女还在房间里躲着,来不及溜走。”

“呵!原来扬我国威的,是大主编啊!”朝颜光脚踢开榻榻米上的广告折页,一副恶心到要呕吐的表情,“说什么穷游不穷游,在这方面可没省着。”

“结合他好色的性格,其实当时我就猜到了,我只是侧面敲打了一下,他就一下子变得丑态百出。”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朝颜的眼神里又是钦佩又是惊奇,“听杨媛说,就凭一个递衣服的小动作,你就识破了美绸与文夫之间的私情?”

“再别提这个了,我已经认输了。”余锋不得不低头服输,在内心深处,他也不清楚是向谁服输?是自己的直觉?还是斩断所有证据的某个人?

“但是,那天美绸把后院挖成那个样子,你不是说美绸好像在找……那个夭折的婴儿?”

“那些坑能算证据吗?女主人完全可以说:我在建一个18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不行吗?”

“的确不能算。包括哪些地毯啦,马桶垫啦,都不算。”朝颜被逗得咯咯笑了:“但你到处揭人家的短,确实有点不可爱。”

“我其实很少这样,就是憎恨这种没底线的无良文人。”余锋说,“以后少跟那个傅鳌来往,注意人身安全。”

“啊!为什么?”

“那天,他一直盯着你的腿看。”

“你自己没看,怎么知道人家看了?”

“你……”余锋顿时语塞,恨自己多事,搬起行李走进自己的卧室。

“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调查一个无良文人的私德的。”朝颜把行李搬到另一间卧室,隔着墙壁问:“这傅胖子的疑点也排除了,那下一步我们干什么?”

“去医院调查,就是文夫就医的那家医院。”

隔着薄薄的墙,余锋清晰听到隔壁轻微的衣服摩擦声,女人应该正在换衣服,斜射过来的夕阳甚至把女人脱衣服的影子投射在纸拉门上,这个旅馆真不适合陌生男女合住。

“对了,我听说,你们内部抓了一个什么保护伞?是谁啊?”

“无可奉告。”仿佛是为了躲避拉门上那个暧昧的影子。男人迅速躺到塌塌米上,仰望着已经发黑的竹席天花板。多年的日晒,榻榻米已经变成酱红色,陈旧榻榻米的味道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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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感受很独特吧?”

“终于有出国的感觉了。”余锋苦笑着摇摇头,看着街头满眼的各种似曾相识的繁体汉字招牌,恍惚觉得自己身处国内某个仿古旅游区,甚至在微信付款的时候,他还是没什么出国的感觉。但一碗生鸡蛋拌饭,让他一下子找到了身在异国的感觉。

“像是在吃美味的鼻涕,好在完全没有腥味。”最后一口米饭放进嘴里已经很久了,余锋仍在艰难地咀嚼着。

朝颜早就吃完了自己的早餐,开始小心地在唇边补妆。

“帮我看看——”朝颜用餐巾纸擦擦嘴角,抿抿双唇:“是不是与昨天不太一样?”

皮肤白皙细腻,眉毛精心修饰过,涂了黑色睫毛膏。几绺挑染成绯色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黑色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从精致的妆容看,她应该整个早上都一直在精心化妆。

“算是吧。”余锋草草瞅了一眼玫瑰花瓣一般的双唇。

“是让你看眼睛!”朝颜似乎在急于展示什么艺术品一般:“这可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美瞳秘方。”

余锋忍着嘴巴里黏糊糊的腥味,耐着性子瞅了瞅她的眼睛:棕色的虹膜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两个瞳孔仿佛两颗紫色的果子,沉甸甸,水汪汪,圆润饱满。恍惚间,余锋有一种被瞳孔吸进去的错觉。

“瞳孔好像放大了?”余锋问。

朝颜得意洋洋地笑了:“是不是眼神更迷离?更楚楚动人?”

“在我们刑警看来,瞳孔放大,是看到了喜欢的东西。”

“知道我用了什么吗?”

“不知道。”

“就是颠茄啊。”

“颠茄?”余锋觉得这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上次我和你一起在野鹤岛采的,不记得了吗?”朝颜再次露出得意的笑容,“用它的汤剂滴眼睛,可以散瞳,瞳孔变大,眼睛会更美。”

“乱给眼睛滴东西,没有伤害吗?”

“知道吗?世界各国的医学里,只有中医被称为艺术。剂量加减是一门艺术……”

“真疯狂!女人为了美,什么事都肯干!”

“别担心,只要剂量控制好,就是美瞳良药。”

“你把自己弄得像蝙蝠一样瞎,谁来带路?”

余锋推开黑色的陶瓷碗,催促朝颜动身去医院。

寻找文夫就诊的医院出奇的顺利。昨天傍晚,朝颜就像一个带着优秀成绩单回家的孩子,兴奋地在榻榻米上连蹦几下,黑棕色的长发在肩头起起落落。通过导师私人关系的关照,朝颜联系了民宿附近十公里内的两家医院。其中一家医院在就诊系统搜索了三个月左右中国人的就诊记录,发现了一个叫“ちょぶんお(褚文福)”的中国人的急诊记录。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确认这个叫“ちょぶんお”是不是文夫。

“你们警察才像蝙蝠一样瞎呐!”朝颜笑着反驳道。

“你——”

“这不是我说的,是《怪物的爱情》里的原话。”见余锋生气了,朝颜赶紧补充解释道:“不过你说的也对。颠茄的确有毒,一般得隔三天才能使用一次,中世纪是用来作麻醉的……”

“颠茄?麻醉?”余锋突然惊声叫道,“你是说那个……颠茄,有麻醉的效果?”

“对啊,怎么了?它的近亲就是华佗用过的曼陀罗。”

余锋想到:文夫胃里也发现了叫颠茄的野菜。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采食这些野生颠茄?是误食吗?文夫曾经学过医,这应该不太可能。有没有这种可能:燕美绸诱导文夫晚餐吃下具有麻醉功效的颠茄,让他失去部分意识,这就是燕美绸制服文夫的方法!

他突然对这种浪费时间的闲谈失去了兴趣,他恨不得尽快结束这里的调查,飞回国内。

“颠茄的美容功效可以追溯至欧洲中世纪……”

“我对化妆没兴趣!”他抓起桌上的挎包,近乎粗鲁地站起来。“走!抓紧时间!”

“大叔!女人化妆是对男人的尊重!”

“我不需要你这么多的尊重,我只想尽快去那家医院!”

“拜托!又不是尊重你,是导师的朋友!”

余锋抓起朝颜就往餐厅外面跑。

等到余锋醒悟过来,朝颜已经把他领到一个社区小公园。

这里是哪里?余锋向四周张望,只看到东京塔挣脱水泥森林的包围,远远地露出一点尖顶。街头传来乌鸦的叫声,一只乌鸦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面,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僵持着的两人。因为是早上,公园还没什么人。朝颜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但是唯一的石椅已经被人占了,那是两个在下将棋的日本老人。

“干嘛不走了?不是去医院吗?”

“急什么?反正医院也跑不了。”朝颜拢了拢吹乱的短发,露出那对硕大的耳环,从手袋里掏出淡蓝色的烟盒,细长的手指夹住同样细长的烟卷,背对着风,点燃一支烟,慢吞吞地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点燃后,她并未转回身,依然背对着余锋:

“我们签一个君子协定吧?”

“什么?签……什么协定?”

“以后办案的最新进展,你不能瞒着我。”

“你想知道这些干什么?” 余锋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像街上的日本招牌,仿佛看懂了,又仿佛没看懂。

朝颜舔舔嘴唇,带出一团细碎的烟雾:“我是记者。”

“什么?你不是个搞医疗自媒体账号的留学生吗?”

“医生就不能当记者吗?是你的思维盲区害了你,不怪我哈。”朝颜啪的一声用手捏爆烟蒂处的薄荷,“看看你们的新闻发布会,就会藏着掖着,还总怪老百姓们造谣?”

余锋感觉自己大意了,朝颜对案件的过分热情,显然超越了同学和闺蜜关系,忽然,他想起来了,那个新闻发布会上提问的红衣女,就是眼前这个朝颜:“原来是你啊!你一个自媒体个体户,怎么可以混进我们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我有采访资格。”

“哪个媒体?”

“《引进时报》。”

“《眼镜蛇报》!”余锋追忆着,一下想起来了,“你还打过我办公室的电话!你隐藏身份,骗取侦查人员信任,就是为了采访?”

“我也是没办法啊!谁让你们封杀我们的!其实,我没有隐藏身份啊,是你这个福尔摩斯自己犯糊涂吧。”朝颜露出一个心虚与得意交织掺杂在一起的滑稽笑容,“那个抓起来的袁所长,就知道我的身份。”

“怪不得那天在简餐,袁莨似乎认出了你。”余锋恍然大悟,指着朝颜,“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揭穿你?”

“我想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什么秘密吧?”

“袁莨?他有秘密?”余锋忽然想起了他的老爷车和旧手机。

“那天,我打算随机采访几个观众,看到他正在最后一排偷偷地抹泪,就选定了他。可他发现镜头对着他,站起来粗暴地推开我们就走了。”

这个举动的确是很奇怪。如果是在执行任务,为什么会落泪?余锋思索着。

“你跟燕美绸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就是她的高中同学,这个不骗人。高中的同学群对她卷入案件的事情议论纷纷,有的说她当年上学的时候就很怪,”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我就去找她,也是想挖点新闻料……”

“原来也就是个全国各地蹭流量的大忙人啊。”余锋冷哼一声,“说什么为同学两肋插刀,其实关注的是点击率和订阅量吧!”

“我也希望世界和平岁月静好,但那样我们这行可不来钱。”朝颜脸红了一下,算是默认:“看看这里有多少轰动性元素:侦探作家反遭谋杀、奇怪的虐尸、黑社会保护伞、杀夫骗保、星星的孩子——国内各大媒体,不,全世界的媒体都可能为此疯狂!”朝颜得意地吐着烟雾,把烟卷从猩红的嘴唇间拿开,补充道:“你要将查出的事实和盘托出。”

“你迟了一步,我已经被踢出专案组了,现在就差去物证室看档案了。”

“正因为你不在专案组了,就不用遵守什么封杀之类的规定了。关键是,你的侦查能力还在啊!”朝颜认真强调着,“重点是,你只能接受我的采访,我要独家!我要‘10万+’!我要百万+!”

“不行。我不能答应!”

两人互相对视着,沉默地用眼神互相对峙着。

乌鸦不知什么时候梳洗完了,斜倚在那儿“呱”了一声,发出不耐烦般的叫声。大概是催促这对异国男女尽快从它的领地滚开吧。

余锋苦笑,真巴不得赶紧就走呢。

就这样较量了一分钟,最终还是朝颜败下阵来。

朝颜点燃第二根香烟,呼的一口,利落地把烟雾喷到余锋脸上:“那您的自由行就真的自由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开行动吧!”

“你威胁我!”余锋彻底愤怒了。

“你可以不答应!但是我提醒你,在这里,你不再是领导,你不能挥舞着高人一等的警官证,显示着自命不凡的优越感!”朝颜不屑的看了看不远处的乌鸦,再将目光转回到余锋身上:“你这个人,缺乏共情能力。在别人享受美食的时候审问别人……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不近人情、不通世故,还……不解风情!”

余锋耳边不由得回荡着会场上那肆无忌惮的笑声。也许朝颜是对的,他感到嘴里似乎正泛出一阵生鸡蛋的苦涩。

“——对了,还有一点,”她夹着烟的手捂着嘴笑着:“昨晚的呼噜声好大!”

朝颜不再说话,调整好身后的背包,看了他一眼,似乎暗示他跟上,又似乎准备自顾自地向前走:“是谁在新闻发布会上对着全国媒体说,绝不放弃直到正义伸张!?”

看着靠左行驶的一辆辆飞驶而过的汽车,一种身在异国的陌生感油然而生,更何况,朝颜掌握着医院的地址,那是办案的新线索。

信号灯变成绿色,朝颜开始穿过人行道。余锋咽了咽唾沫——那是情绪紧张的信号——余锋盯着那个可恶的背影,身不由己地紧紧跟上赶紧跟上。

看着匆匆跟上的警官,她故意在斑马线上小跑起来。

余锋也不由得调整步伐加快跟上。

像是遇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朝颜咯咯大笑着。

余锋有种肉在砧板上的感觉,自己似乎再次坐上东京的出租车。他意识到:长期以来,自己其实在内心深处一直有着某种不自知的特权意识。在这个被剥夺了特权的异国土地上,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原来是那么虚弱无力。

“我这是在和魔鬼做交易吗?”

站在另一头的斑马线上,女人像猫一样心满意足地伸展着身体。

“不,是和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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