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从未痊愈,只是被百般隐藏。
——摘自《怪物的爱情》(以上为每章节的题记,应为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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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驼着背,细长的脖颈从黄色囚服里探出来,喉结在松垮的领口处显得突兀刺目,一眼望去,不像囚犯,倒更像是一个虚弱木讷的病人。
“我想单独和他谈谈。”余锋伸出手臂把康所长拦在讯问室门口。
“十分钟。”康所长犹豫着,似乎在掂量着什么,临走的时候狠狠瞪了一眼房间里的仇甲丁。仇甲丁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立即露出警惕又惶恐的神情,蜷缩在铁质审讯椅上,仿佛强光下无处躲藏的老鼠。
“阿sir,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仇甲丁缩起脖子,头顶的灯光在他面颊两侧投下塌陷的阴影。
不出余锋所料,他们同意他见仇甲丁,是因为他仍处在失忆状态中。
“你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
“还记得吗?十八岁那年,你第一次杀人。”
“我杀人?”神情恹恹的仇甲丁似乎感到难以置信。
余锋屏住呼吸,嫌恶中带着好奇地端详着。他记得一位心理学家说过,失去记忆的人,往往会露出自己本来的样子。两个仇甲丁,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那个?胆小怕事的那个,还是阴狠毒辣的那个?
“对。你杀的人,就是燕虢亮,记得吗?”
仇甲丁摇摇头,嘴角边挂着迷茫恍惚的怯笑。
“为了躲避命案,在台风天你泅渡到澳门。到了澳门,你杀害了三名大陆赌客、一名菲律宾赌客。澳门回归后,你开始经商,改换身份回到家乡,为了漂白自己,甚至还想拿文艺来自我包装。表面上你是合法商人,实际上,你还在利用老本行为旧村改造项目开路……”
仇甲丁茫然地抬起头,一阵惶恐的沉默。
“难道你不记得你的父母和儿子了吗?”
仇甲丁仍然是不知所措的沉默。
余锋焦躁地抬抬手腕,只剩下五分钟了。
“那,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上次在医院见过一次吧。”
“你信任我吗?”
“……你跟他们不一样。”仇甲丁小声咕噜着。懦弱的小眼睛警惕地观望着对面的门,曾经浮肿的眼袋也已经塌陷下去。
“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
仇甲丁双唇紧闭,双手放在桌上,涣散的目光在光秃秃的桌面上游移着,良久不开口,看来,在余锋主动开口之前,他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
“好!我现在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受人之托,来帮你的。”余锋悄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锈褐色小瓶,放在靠近自己胸前的位置,微妙的角度恰好挡住背后墙上的摄像头。
“这是郭阿平托我转交给你的。”余锋压低声音说。
对面男人的身体瞬间绷紧,放在铁质桌子上的右手开始微微颤抖,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猛然一亮,死死盯住小瓶子,仿佛要将它溶化。
“你撩开自己的上衣。”
仇甲丁顺从地撩开囚服上摆,低头察看那条疤痕。暗黑色的疤痕夹杂着凸起的棱条,在浓密的体毛丛里蜿蜒着攀爬着,如同一条条毒蝎正在啃噬血肉……
“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记得吗?”余锋紧盯着仇甲丁的眼睛。
男人闭上双眼,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痉挛。
“在澳门,关闸横路。”余锋提醒道。
“关闸横路?”男人畏缩地扫视着四周光秃秃的墙。
“对!就在莲峰街路口那条巷子,大概是凌晨一点多,你被七个人一路追砍!”
男人的五官开始扭曲,开始抓挠着身体上的伤疤,似乎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的内脏。
“他们在街道的两头堵住了你。你砸门,你猛砸每一扇门板,希望有人能开门放你进去躲躲。可是,每扇门都关得死死的……”
男人张大嘴巴,嘴唇颤抖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被人强行摁在水里,拚命想浮上水面。他哀鸣着:“别再说了!”
“你的身体正在回忆,不要抗拒!”余锋眼睛一亮。他咬咬牙,继续复述着郭阿平的话:“在一扇门板上,他们抓住了你。你几乎被捅成筛子。”
“好疼!”男人从腹腔内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他们以为你死了,把你丢在街上走了……你在凼仔一家教会医院里,足足昏迷了一个月。”
男人佝偻起身体发出痛苦的哀鸣,戴着手铐的双手死死揪着头发,捶打脑袋,鲜血从结痂的伤口流出来,爬上暴突的双眼,形同鬼魅。
“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是每当遇到天气变化,身上旧伤就会疼痛难忍,你就会靠这个来缓解疼痛和恐惧……”余锋紧紧咬住不放。
男人身体抽搐着,衣襟下面狰狞的疤痕挤作一团,像是裂开的嘴巴,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狞笑。
“求家鼎!”余锋低喝一声着。
男人用袖子擦拭干净额头的血痂,慢慢抬起头来。
“余警官,”男人鼻孔翕动着,伸出粗壮的手指沙地挠着囚服里的浓密胸毛,干裂的嘴唇逐渐露出了一个微笑:“好久不见。”
视线相遇的一瞬间,余锋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种熟悉的邪恶感迎面袭来。
他醒了。
“没醒的时候还可爱一点。”余锋说。
“我觉得也是。连那个——”仇甲丁指指小瓶子,吸吸鼻子,“也他妈的醒了。是阿平让你带给我的?”
“是。”余锋把手中的小瓶子放到桌上。
“妈的,你弄醒我干什么!”仇甲丁眼泪和鼻涕刷刷地流下来。他用囚服袖子揩揩鼻涕:“他呢?人在哪儿?”
“当然也落网了,”余锋苦笑着,“他可是忠心耿耿,很讲义气。”
“那是。”
“你也很讲义气,打架从来不会丢下兄弟们先跑。”
“呵呵。被人追着砍,身上挨了十几刀了,肩胛骨都露出来了,谁不想跑?”
“那你为什么不跑?”
“那是因为老子跑不了!只好转身再战!”
“够勇敢。”
“等保住命了,看着自己被刀砍的伤口,才突然觉得肉痛,真他妈奇妙!”
“这是痛觉延迟。”这句话就萦绕在余锋唇边,并没有说出口。
“我的场子呢?”
“端了。”
“妈的!”仇甲丁短促地咒骂着,伸过手来抓余锋面前的小瓶,“你们可真够狠!”
余锋一把将小瓶子攥在手里:“除非,你告诉我真相。”
“你也喜欢这东西?拿去吧!”
“好!”余锋把掌心摊平,慢慢倾斜,小瓶几乎要从手上滑到水泥地上。
“妈的!你想知道什么?”
余锋把小瓶放回桌上,眼睛死死盯着仇甲丁:“你的人命清单中,到底有没有褚文福?我想听你从头到尾亲口讲一遍。”
“好吧!我告诉你:那个狗屁作家偷拍照片,勒索老子。我真是想杀了他,但我没有!我他妈的真的冤枉!袁莨逼我过去找他,我按约定时间拎着一兜子港币过去,根本没见到人!不过,就算我说到下巴脱臼,恐怕你也不信!”
“我相信。”
“你相信?那真太好了!”仇甲丁把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惊喜地瞪着余锋,诚恳地说:“这条人命,真的不能算在我的账单上。我已经死过两回了,真的没必要说假话!”
“我相信。”
“可是,证据链粗得像条蟒蛇,我挣脱得了吗?”仇甲丁中了邪似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露出大惑不解的痛苦表情,低头看着身体,似乎真有一个什么东西缠在身上,“我就是不明白,我的脚印、指纹、血液、唾沫、头发啥的,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些证据,连我看了都要相信!是不是我脑子被打坏了,我失忆了吗?”
余锋听着,身子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
“你的确有过一段时间失忆了。”余锋不动声色地说。
仇甲丁再次抱住布满疤痕的脑袋。
“你认识静中芳吗?”
“什么……芳?她是谁?”
“就是在派出所审讯你的那次,你在电梯口……”
“完全没印象。”
“那么,你——还记得那个强奸案吗?”
“强奸?”
“一个月前,遇到燕美绸的那个晚上,寒潮席卷整个城市,气温低得寒彻骨髓。一上车,你就开始吸毒。到了翠微村,你跟踪燕美绸到寄庐。”余锋从包里取出几张卷宗复印件,放到桌上,那是一张中年人的照片,“从寄庐客厅墙上的一幅照片上,你认出了燕虢亮。”
“就是那家伙,”仇甲丁把照片抓在手上,暴怒起来,“那家伙,害得我18岁就……他有病,他们全家都有病!”
“有病,这是真的。”余锋说。
“推倒我的猪肉摊,还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神经病!疯子!如果那天早上没有碰到这个神经病,没准儿我还在做我的猪肉佬,至少还是个人模狗样的好人!人生啊,真他妈的,你永远猜不到它的底牌。”
“燕虢亮害得你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受尽折磨。为了报复,你就是要拆了寄庐!”
“那个村子,没一个好人!我要连整个村子都拆了!”
“因为仇恨,没错,因为对燕虢亮的仇恨,在毒品的驱动下,你凌辱了燕美绸!”
“呵呵!你有什么证据?”骷髅般的脸上瞬间恢复了往日奸诈的表情。
余锋盯着那双狠毒的眼睛,慎重地问:
“我没有证据……,不过,你愿意自己承认吗?”
“承认什么?”
“你确定没有强奸她?”余锋继续一字一顿地追问。“你和他有没有再见过面?比方说,在野鹤岛的案发现场?”
“还想要再强加一桩案子给我?!”仇甲丁狡猾地斜睨余锋一眼,戳戳太阳穴旁的伤口,凶恶的面相突然平添一分狡黠,“瞧我这儿,阿sir,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余锋低声道。他不像是在回应仇甲丁的问题,倒是用了一种在自我说服的语气。他长吁一口气,脸上闪过一种不寻常的放松神情,突如其来的解脱感流遍刑警队长的全身。
“余警官,你是一个明白人!你知道,我没有杀你的那个什么作家朋友。”软弱和狠毒奇特地混合在同一张脸孔上,显得怪异而别扭。仇甲丁看着余锋,几乎要漫出眼眶的无助与绝望让余锋在一瞬间几乎心软:“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儿子要照顾。”
“有人会照顾好你的孩子。我会帮你联系你的前妻,对了……联系哪一个?”
“你刚才不是说,”狠狠煽动的鼻翼仿佛一双愤怒的翅膀,几乎要把仇甲丁带上桌面,“你相信我没杀那个作家吗?!”
“你也许无罪,但绝不无辜。你手上还有另外四条人命。”
“四条人命?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嘛!没错,从凼仔教会医院走出来,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明白什么?”
“唯一的出路,就是变得跟那些砍我的人一样!”仇甲丁恶狠狠地冷笑着,手臂上的青筋像蛇一样蠕动起来。“我不杀他,他就杀我!只要是脑壳里长脑子的人,都会跟我做同样的事!那些被我扔进濠江的人,哪一个值得同情?”
“所以,就算你没有犯下3•18案,其他亏心事做得还少吗?”余锋说。
“你这辈子就没做过亏心事?你敢拍着胸膛这么说吗?”
余锋默然。
是的,他不能。他又在脑海里看到了鲜血一样铺天盖地盛开的凤凰木,他感到四面八方的空间向他挤压过来。
“你们这些差佬,你们这些差佬,哪个不想贪?只要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没有一个能守得住。有的是孩子要治病,有的是孩子要留学……”
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仇甲丁突然不说了。
“谁的孩子要海外留学?”余锋不由得屏住呼吸,他感到太阳穴和心脏一起剧烈搏动着。
“快说啊!”余锋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仇甲丁与余锋对视着。在准备吐露什么的边缘,他狡猾地保持缄默。
余锋把瓶子放到桌面,轻轻推一推,让小瓶离桌子对面更近一点,这个暗示性的动作诱惑着仇甲丁,他狠狠地舔了舔嘴唇——
小瓶突然被一只伸过来的大手抢了过去。
康所长不知何时闯进审讯室。
“余警官,时间到了。”康所长脸上流露的毫不掩饰的敌意,与一个小时前在局长办公室判若两人。他用两根手指拈起小瓶,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余队长,你竟敢给在押犯偷偷夹带毒品!”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毒品?”
康所长楞住了,似乎感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把手上的烟叼到嘴上,拧开小瓶,慢慢倾斜,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满脸失望的仇甲丁狰狞一笑,冲上前,一把掳走康所长嘴上的烟。
“既然有病,还抽这么多。”
“看样子,这次游不到对岸喽!能抽一口是一口,阴曹地府可没这玩意儿!”
“食得咸鱼就要抵得渴。”康所长刺耳地哈哈大笑,那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具尸体,“敢作就要敢当!”
“让链条上的某个环节消失,是吧?”仇甲丁满装满怒火的眼袋肿胀起来,他胸膛一挺,狠狠地惨笑一声,咬紧的牙关发出的咔咔声,震得眼神也跟着微微颤动:“灭了我一个,幸福一批人啊!”
康所长不再理会仇甲丁,向身后的警察挥挥手,他们一拥而上,把仇甲丁架走了。
余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要避免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把头转向一边:“为什么要跟踪我?”
“什么?你搞错了吧?”康所长一脸惊讶,眼神闪烁。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甩开步子走开了。
黑色警靴在走廊深处发出橐橐的巨大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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