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哭泣的灵魂

我用白粉敷脸,用茶籽油篦好头发,把青丝盘起。我炒煎堆,做祭品,扎纸人——扎最气派最华贵的纸人。

然后,以一个妻子的身份,我隆重祭奠了他。

只有我才有资格祭奠他。

——摘自《怪物的爱情》

——————————————————(以上为每章节的题记,应为楷体)

褐色的液体从纸碗底部渗漏出来,他忍着手臂的疼痛,端起纸盒查看着。

纸碗底部裂开了。

昨晚,他被妻子连推带搡赶出来,方便面和马桶盖一起被扔出家门。

他一遍又一遍隔着门解释,总是换来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咆哮。他不想让邻居看笑话,默默下楼离开。

油腻的液体沿着玻璃桌面,蛇一样蜿蜒爬行着,空气中弥漫着泡面的味道。这种味道他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些年来,多少个争分夺秒的日日夜夜就是在飘荡着这种味道的办案区度过的。他嚼着方便面,恍惚地打量这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熟悉的办公室变得有些陌生。那油漆斑驳的卷宗柜、层层叠叠的卷宗、墙上的紫色或红色锦旗、纵横摆放的办公桌椅,仿佛都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发生了变化,他有一丝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收拾着办公室桌面,做着移交工作的准备。

擦拭干净卷宗上的灰尘,他揉揉模糊的双眼,定定神,艰难地翻开一本本卷宗。询问笔录、勘查报告、尸检报告,接下来是现场照片……仿佛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翻看年轻时的相册,又仿佛一个父亲在抚慰着倾注无尽心血的孩子。那些泛黄的纸页,是他去跑,去拼,去大汗淋漓的15年青春岁月的见证。一本本卷宗,其实就是一个个悲欢离合的剧本,每一个角色都是鲜活的人生,当年炽热滚烫的欲望与良知、亲吻与杀戮、背叛与复仇,阴谋与爱情,愤怒和嫉妒,谎言与真相……都变成了一张张枯燥的笔录、一份份干巴巴的文件,留在了卷宗里。这些摞在一起的别人的人生,就是余锋人生的全部意义了。他抚摸着层层叠叠卷宗,最上面的是文夫的那本,曾经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知不觉,他也早已成了戏中人。

工作可以交接,但他知道,他心里有一块誓不低头的地方,他一定要对得起头顶的国徽。他要写一封信。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在去参加文夫的葬礼之前,他还可以在这里待三个小时。

他摊开稿纸,郑重地在稿纸的第一行写下三个正楷:

“检举信”。

上午十点半,告别仪式在殡仪馆的泰山厅举行。

正厅上方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褚文福同志”。横幅下方是一张巨大的遗像,装饰着黑色绸花丝带。遗像下方,文夫身着黑色寿衣,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遗容安详,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紧握,似乎手里小心翼翼捂着一个深藏的秘密。

冷清的告别大厅里流动着闷热的空气,弥漫着香烛和烧纸的气味。

余锋来到遗体前,鞠了三次躬,向静中芳走去。静中芳站在遗体旁,脸色憔悴,一脸强忍悲痛的表情,与来吊唁的宾客握手,看上去随时都会恸哭失声。

“节哀。”余锋简洁地说。

“谢谢。”静中芳拿开揩拭眼角的手帕。

“遗体怎么处理?捐赠办好了吗?”

“不,火化。”

静中芳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一眼。令余锋惊讶的是,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警惕的眼神,而是一束坦荡的目光。

风扇吹得巨大花圈上的挽联嘶嘶作响。顺着风的方向,余锋找到了娇娇,她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坐着,痴痴望着面前那台缓慢转动的巨大风扇,沉浸在一个只有她才懂的世界里。幸亏娇娇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如果没有那个旋转的风扇,小女孩也许不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不哭不闹吧。

娇娇身后,勾老师牵着喃喃的手,站在静中芳身后。

余锋向勾老师走去:“书已经给他了。”

“他……还好吗?”

“还好,只是瘦了。”

“哦。我会带喃喃一起去看看他。”

吊唁的客人疏疏落落,虽然都表现出一脸沉痛的姿态,实际上没有人从心里为死者哀伤。他们都是一脸公式化的恸容,列队绕棺一周,瞻仰遗容,这一切完成后,矜持得体地各回原位。那些被吸引来的媒体人员,很容易辨认,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挂着“白来一趟”的表情,无所事事地踱来踱去,连礼节性的悲悯都懒于敷衍。过了一会儿,只有几个人还耐着性子逗留着,相互之间不停地窃窃私语着。

“听说了吗?因为破案有功,公安局长接任副市长的呼声最高了。”

余锋摸了摸怀里还没有完成的信件,他没有把信留在办公室。

“听说,凶手死不认账……”

“哈!死不认账也没用吧?团伙里32个人都招了!组织黑社会、故意杀人、开设赌场、非法拘禁、非法持枪……哪一条不是重罪?”

“就是!铁证如山,怎么可能翻案……”

“这么扎实的证据,就算零口供也没用……”

一个臃肿的身影走进告别厅,是傅敖。见到余锋的一瞬间,傅鳌露出尴尬的神情。但只是一瞬间,他马上大方地伸出手去:“对不住啊,余警官。我不知道您是瞒着太太去日本……”

“没关系。”余锋淡淡地回答:“执行保密任务,没法告诉她。”

“保密任务愉快吗?”傅鳌别有用心地把重音落在“愉快”二字上,“一定很累人吧?”

“何止是愉快!”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也把重音落到同一个词语上,“何止是累人!”

余锋没有回头,除了朝颜,还能有谁?

“忽冷忽热,地狱天堂,来回折腾。”朝颜大大方方地继续补充着:“简直是终身难忘!”

傅鳌先是惊愕得张大嘴巴,几秒钟都合不上,接着再次露出那种涵义丰富的暧昧笑容。

余锋不得不转身,冷冷地说:“这么沉痛的时刻,回味愉快的回忆,不太合适吧。”

“对不起,这个场合不会让我心情沉痛。”

“那什么场合,才让你心情沉痛?”傅鳌好奇地凑过来。

“同学的婚礼啊!”

“啊?这……”

“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就像孤寡老人参加追悼会一样,感觉自己的青春已经时日无多了。”

傅鳌哈哈笑出了声,忽然觉得似乎不合适,旋即调整表情,努力表现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不过,还有更沉痛的!”

“啊!那是什么时候?”

“同学们娃娃的满月酒啊!感觉自己的育龄期已经是风烛残年。”

哀乐变得低沉下去,一曲结束后,主持人用沉痛的语调介绍着文夫生平,特地提到了他荣获“见义勇为”称号的荣誉。

“听说,是为了50万赏金,铤而走险……”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小声议论着。

傅鳌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余,却回头对中年男人说:“难怪看不上一万块的润笔费。”

余锋一时竟找不出话来为好友辩解。

这时,主持人说:“请家属作答谢词。”

静中芳走到遗体旁边的立式话筒面前,向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完一些客套的答谢词后,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丈夫出事后,很多社会捐款通过残联捐给我们。让我吃惊的是,娇娇收到一笔300万的匿名捐款。”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在猜测这个慷慨的捐赠者会是谁。

“我也想知道这位好心人的名字,但不论这个人是谁,我都想告诉这个好心人:这些钱不是给娇娇一个人的,是给所有这些像娇娇和喃喃那样的孩子们的。”说到这里,静中芳转身,满含深情地望了一眼黑白色的遗像——“这些钱……来之不易!我要用这些钱来完成一项‘瞑目工程’。这样,即使一个家长离去,另一个家长也会继续照顾他们,这样一代代接力下去,帮助孩子们应对最后的生死大关……”

她的身后,勾老师左手牵着娇娇右手牵着喃喃,眼里悄悄泛起了泪花。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命运为我安排这样一个孩子,是一个深不见底深渊!所以,我恨这个孩子,我恨我的丈夫!我一直想从这种深渊一般的人生中抽身出来。”泪水从她的脸颊滚落。停顿了好一会儿,静中芳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目光投向余锋:

“今天,我要亲手摘下这个面具。我要告诉所有人,这个不幸的孩子,不是魔鬼,不是一把无法摘下的枷锁!我这一生,最重要的角色,就是做好一个母亲……现在,我已经全都知道了——我要谢谢我的丈夫,谢谢他……”静中芳猛然打住,把目光再次投向黑白色遗像。

仿佛体内什么东西终于断裂似的,静中芳晕倒在地。

勾老师冲过去搀住了她。

哀乐声再度缓缓响起,告别仪式接近尾声。

“既为女儿筹到了钱,让老婆感激涕零,又为情人除掉仇人保住寄庐,还为好友的仕途送上一份大礼。”身边的朝颜压低声音哀叹,“哎,这么有情有义的好男人,我怎么就遇不到呢?”她捅捅余锋的右臂:

“哎?局长大人,什么时候请吃麻辣小龙虾?不,大龙虾,澳洲极品大龙虾!”

一个女子冲进大厅。女子目光专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穿过人群,走向棺椁,她伸手抹平被风扇吹乱的刘海,又把脸上的泪痕擦了又擦,宛若一个急于赴约的少女。

“天!她终于出来了!”朝颜轻呼一声。

美绸凝视着遗像,黑色拖地连衣裙让她像一个重孝在身的寡妇。当目光终于集中在遗体上时,她那散乱的眼神慢慢聚拢,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脸上是遮挡不住的幸福与骄傲。

“你告诉她了?”余锋问。

“是。”朝颜悄声说,“看来,她也信了……”

“信什么?”

朝颜刻意压低声音:“自杀。”

“嘘——”余锋把手放到唇边,“别忘了,最后一块拼图依然不见踪影。”

“女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还是被爱着的,不是吗?”朝颜说。

余锋知道,美绸也选择相信文夫是为了保护她而自杀的。至于如何找到最后一块拼图,那是警察的事,与她无关。

突然,美绸双手扣紧棺沿,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仿佛要扑向那具遗体。哭声从喉咙深处翻涌而上,就像走丢了的小孩,终于找到了父母,大声诉说着委屈与埋怨。余锋感到,那是一个灵魂在心满意足地歌唱。那种从灵魂深处涌动出来的悲伤,让灵柩旁的妻子像个局外人。

“一个女人这样撕心裂肺地痛哭,肯定是无辜的。”朝颜半是感慨半是欣赏般地说。

“谁说的?”余锋反问。

“茨威格。茨威格说的。”

“快!”余锋低声提醒朝颜:“把她带走!”如果任由美绸再大哭下去,让敏感的媒体嗅到什么,必定会节外生枝。更重要的是,静中芳万一做出什么事来,那可就热闹了。

已经来不及了,那群自媒体和记者忽然双眼放光,就像凶案现场的苍蝇似的把美绸团团围住。

静中芳推开勾老师的搀扶,拨开人群,向美绸走去。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直播设备纷纷打开,对准两个女人。

静中芳蹲下去,脸上流露出“原来是你”的表情。

余锋冲到两个女人身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静中芳轻轻搂住那依然在剧烈抖动的肩膀,低声说:“谢谢你!好心人……”

两个女人一起同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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