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高位上,张荷小心向上看,却不敢看见那张让张荷害怕的脸。

官家在登位后,朝服再次改为红色。宋朝丝织技术发达,红色的织品妥帖地垂落、盖住脚面,天子庄严,朝服是每朝每代权利的象征。在天子示意下,张荷将案件简明解释。

“张爱卿,准奏。”

声音有些低沉,没有感情甚至机械,张荷忙将头伏的更低,大殿内只有两人的声音。

“官家,这桩案子实在奇怪,臣以为,应当请大理寺着手彻查。”

官家沉吟片刻,手指关节有节奏的敲击着雕龙宝座。

“朕竟不知,这大宋也不安稳了?”

大殿内,官员神情各色,张荷挺直脊梁,似乎刚刚上奏的不是他。左相一党传递着眼神,但并未有所动作。

“朕现在,还能听见个法子吗?

官家不怒自威,仲华迦敛下眉目。只见一人上前,望去,是右相的门生,左谏议大夫——宋藿涧。

“启禀官家,马行街一案,在都城中讨论极大,这马器行生意火爆,虽然大理寺已经接手此案,但如今看来,恐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啊。”

“官家,可此案目前事态尚可控制,待查探之后想必可以结案,若就此大动干戈,才是使得百姓陷入惊慌中,宋大人此言,有些不妥。”

御史中丞苏正向官家道出顾虑,二人各执一词,官员想法也多与二人相似。张荷暗叹,朝廷之上,党派之争向来严重,几人心中是民生,几人是权利?他看得清清楚楚,可梦中的书阁提醒自己,这次必须让他站在右相这边。

常伴左右的大太监王继恩附耳官家,官家神色不变,张荷犹豫,要不要促成此事,若他开口,官家的天平必将有所倾斜,但王继恩已经向下面的小太监做出吩咐,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按官家旨意,宣大理寺捕快张平安上殿!”

张荷微皱眉,又送开,他脊背不动,反倒是兵部侍郎显充,阔步上前。

“启禀官家,臣今早遇见此女,倒是与此案有关,且那人手中有关键证物,显充不敢托大,特请官家定夺。”

乌纱帽自两边排开,龙椅上的人远远的,叫人瞧不真切,平安快步。这是张平安第一次走上朝廷,金銮殿全是没有温度的装潢,她不敢乱看,随引路的太监走到殿前,向官家行礼。

“都城探案所捕快张平安,拜见官家。”

平安行礼,从怀中掏出一物,由大太监王继恩亲自呈递到官家手中,观之,面色肃穆。

“此为何物?”

“启禀官家,此乃马行街一案中发现的证物,此天日图象单看或许不重要,但我大宋边疆一直有金人蠢蠢欲动,且他们一向崇尚图腾,加上陆掌柜身死成谜,民女认为,此案不小。”

“有理,显充,既然是你遇到的,那你说,应当怎么办?”

显充上前。

“臣向来莽撞,本以为如苏大人所言一般,如今看来,恐怕要依宋大人的意思,当重视起来。”

显充所言,让张荷有些疑虑。先不说平安是如何到殿前,又是如何拿走那夜的图像的,这苏正乃是左相一党,与这右相的门生宋藿涧持不同观点,又是自家站出来唱反调的。要张荷说,这不像爱玩弄权势的左相会为了民生干出来的事。

官家不愿再听,盖棺定论。

“传朕口谕,即日起,设‘天日案’,翰林院编修张卿负责,兵部侍郎显充辅助,特命捕快张平安加入探案,三月期限,朕要看到真相,退朝吧。”

官员鱼贯而出,张荷慢慢起身,平安跟随着显充,正说着话,他收回余光,朝殿外走去。

“叫……什么平安?”

显充落后左相一步,问一旁跟着的平安。

“回大人,张平安。”

“不错,是个有胆识的,都城百姓千千万,敢拦我马车的竟是你这个小女子,这世道啊,真是怪。”

平安作出谦卑的姿态。

“大人,平安倒不敢在大人面前装佯,证据是平安在现场仔细勘察而得,同僚们却不以为然。大人,平安是真的想进步,今日得益于大人伯乐之眼啊。”

平安言语谄媚,显充笑了,从衣袖中抽出一块令牌丢出,平安赶紧接住。

“是个识相的,这是我府中的令牌,若有事,向门童交递,自有人引你来见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平安握住那块令牌,朝显充躬身,便止住脚步。

红日升起,天光大亮,张荷走在皇城内,瞥见宫墙之上,披头散发的李白。

“那人是谁?”

他拉住路过的内侍,小内侍脸庞稚嫩,战战兢兢答话,身上有一丝混合着血味的腥气,让常与尸体打交道的张荷很是敏感。

“回大人,那是少师李白大人。”

“李大人为何在宫墙之上?”

小内侍不敢答。

“无事,有劳了。”

张荷从袖中摸出碎银,快速塞进内侍手中。

“你身上有伤,这份心意是谢你替张某解惑。”

张荷提脚离开,小内侍却跪了下来。

“阿琪谢过张大人!”

张荷没有转身,阔步离开。

阿琪抬起头,皇城巍巍,李白的身影在青石板上遮天蔽日,阿琪捏紧手中的碎银,望着张荷的官服衣摆。

大理寺地牢,平安手高于头,拜见大理寺卿李华。

“你就是显大人提拔的小捕快?”

大理寺卿而立之年,能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实属不易,平安不是不知道其中道理。

“回大人,平安运气好,获得‘天日案’线索呈至官家,显大人提拔之恩平安牢记于心,但此案疑点重重,官家也极为重视,您看?”

李华做官多年,听得出平安的意思,也是,张平安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钦点的‘天日案’,案子一日不破,这些戴乌纱帽的就一日不宁。

如今朝中,像他这样不入党派的人屈指可数,张荷算个清流,但李华向来在官场是圆滑之人,不怪他没有张荷的傲骨,刑场地从来没有干净事,他捏着犯人的命脉,别人何尝不是捏着他的?张荷孤身一人,他不一样,有双亲,有贤妻,最近家中,妻子给他添了爱女,身家性命,他不能不低头。

“行了,你就跟着此案的主理官差办事吧,张大人是官家亲自点名查案的,你且去拜见张大人,做什么事,一切以大理寺和张大人为首。”

“平安明白,谢过大人指点。”

大理寺卿摆摆手,一撩衣袍出去了,平安赶忙让路,低头颔首。

张荷屋宅,是夜,烛火抖动,张荷正准备更衣,只听府中孙管事禀报。

“大人,有一个郎君,拿着大人给的纹玉,命老奴将此信送于大人。”

婢女停下动作,退身出去,张荷接过打开,是平安熟悉的字迹。

“师父,自上次一别,徒儿就知道师父有心事,徒儿无权过问师父。我曾是个偷儿,拿张纸再做个赝品对我而言轻而易举,但您收起来那张,是原本那份。至于今日,是徒儿无奈之举,如果师父心中所为民生,那便是徒儿之使命。”

张荷没有多余的神情,他吩咐孙管事拿来焚烧用的火盆,将信纸点燃。孙管事不多问,下去了。婢女踏进房内,微屈着身子,替张荷更衣、净面。

张荷打湿脸,洗去轻尘,下巴漏出些许青茬。

“大人,奴婢为您净面。”

梳着环髻的婢女妥帖地刮去张荷的胡茬,抹干,将祥云纹镜送到他的手中,张荷望着自己的脸,有些入神。

“你平日看人……看他们的脸,是轮廓分明还是模糊的?”

“回大人,奴婢眼睛好,看人数十步都明了,大抵是奴婢的年纪轻,厨房帮忙的孙大娘远处看人就不大清楚。大人,是需要些眼睛明亮的人吗?”

张荷摆手,将铜镜反扣在桌上。

“无事,你先下去吧,待孙武归来叫他来见我。”

婢女躬身退下,房中只剩烛光,张荷起身,去灭了火烛。

是啊,寻常人,不过是视物模糊或清晰,唯有……他看官家的时候,从他上次辞官那日起,官家的脸在他眼中,不过是五官模糊,泛着金光的脸型,除了光芒和轮廓,他再也看不清官家的样貌。

他尝试过问别人,比如说官家今天是不是面色红润,看起来身体康健,但似乎能看到这样现象的只有他一人。这让张荷头疼,从那本不翼而飞但又有佐证的书阁手记,到官家的脸,再到如今的“天日案”,张荷扶额,深深呼出一口气,身心的疲劳却没有减缓,有太多的谜题,现在虽然案子是一切的端倪,但也没有思绪……

张荷已经一个人走了太久。

门外脚步声响,步伐沉稳,婢女轻扣房门。

“大人,孙武到了。”

孙武踏进屋子,合上门扉。他是府中孙管家的大郎,在南唐覆灭前,张荷祖上在苏杭经商累下不少家业,孙管家自那时就是府上家仆的孩子,伴张荷父亲长大。奈何到了张荷父亲这,他偏偏想做官,与家中闹了许久,祖父本已动摇想动用人脉为父亲谋条出路,谁知一夕间,国已不复存在。

祖父的家业被势力瓜分,与孙管事逃出被屠的张家后,在欲前往开封时被人群冲散。待二人相见,已是年华不在,如今,张荷双亲已是多年。

孙武从怀中掏出三张拓印,是张荷在发现马蹄的问题后,便吩咐孙武前去查验的。

凶案,离不开尸体线索、死者生前人际关系,以及现场。张荷在接触马器行陆掌柜时,最大的感悟就是局限。死者身份信息的不完整是一大难点,同时店内的客群,看似与陆掌柜没有过多交流,实际他们交易的物品都有相同之处。马蹄铁当然不是凶器,不符合陆掌柜死状迥异的客观条件,只顾着寻找凶器的捕快就不会在意所有马蹄铁的规格与形状,因为它们就是寻常的马蹄铁。

张荷展开三张拓印,下方都有标注,墨玄、霜月、枣玉。

“大人,我根据您给的地点,去看了那马掌柜的订单地点,分别拓印了所有的马蹄印,之所以最后只呈上三张,是因为那些马匹种类只有三种,且按大体颜色分为黑、白、棕三色,与大人的猜测一般,这马果然有问题。”

张荷仔细看了拓印,虽不了解马器制作,但大量相似的马蹄铁还是让人怀疑,再加上孙武的走访结果,客人之间没有多余的来往关系,唯一的重合就是都在陆掌柜这购买马蹄铁,而马匹的种类又重合。本身交易的铁器没有问题,但再火爆的卖马行也不可能只有三类品种的马匹供人买卖,世间尚无两片相似的叶,更何况是马匹的蹄子。

线索的缺失给了张荷一个提示,不同寻常的案子只能通过不同的思维突破,或者更大一点的猜想,如果,如果这是一场不可能人为的杀人,那么凶手又可以是谁?

张荷想起了那张脸,官家的脸。

夜深了,风透过窗棂,助长火盆中的焰苗,吞噬三张拓印。

夜风吹,但透不过宫墙。

宫中最偏远的房舍,四下冷清,院内除了一口土色的水缸,只有一棵白梨树、一座山石做景,周围有些松散的土壤。宫中本是不许这样的摆设,据说是御前有名号的大太监从此处离去时留下的,便保存了。

小内侍阿琪疼地睡不着,悄悄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借着院外的月光看手中的药瓶,这是张大人给的碎银换来的。他趁着光,赶紧涂抹在伤口上,如果不是张大人的钱,凭他自己,又是刚刚净身,只怕现在已经一卷草席扔进了乱葬岗。像阿琪这样初来乍到的内侍,住在宫中最偏远的房舍,同住的大多都是才净过身的,不时有人死于失血或剧痛中,除了带他们的领头太监,无人愿意靠近,许是亡者多,显得整个屋子都有些阴森,阿琪看着月亮,远的让人心凉。

擦好药,阿琪不敢多闲逛,拢紧衣服回房。

风又起了,一个龆龀左右的孩童从一旁的山石走出,脸色惨白,衣袍的有些被火燎到的小洞,他看着被阿琪关上的房门,心有余悸看向山石后,快步离开。山石后,纸张燃尽的灰烬随风流浪,许是被吞进御花园的池塘,又或飞出高高的宫墙。

月已上树梢,人间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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