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繁巷,添香楼。

今夜是惊蛰。

一只白猫跳上屋檐,鬼魅般行走,顶层花窗内灯火通明,窈窕女身翩然起舞,乐声丝丝入耳。军器监马甲手持酒杯,饮下一口,饶有兴趣看着面前跳胡旋舞的舞姬,双眼迷离,他挥手示意其他人下去,只留舞姬一人。

舞姬纤细腰身越来越近,顺从倚靠着他。

“大人,您上次说赎奴出去,是否是逗奴开心?”

“挽云,我岂会骗你,以前我是怕给不起你红妆之诺,如今我已官拜殿前,待我站稳脚跟再升一级,我就赎你出去!”

挽云顿时红了眼眶,贴近男人的胸膛,男人的心跳声平稳有力。

一夜很快过去,月换日明,婢女打开顶层属于舞姬的房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失声尖叫。

房门大开,婢女颤抖着向外爬去,房内酒杯酒壶斜倒在地,床榻前,军器监马甲嘴唇发青,口中咬着一块金元宝,端坐塌前,身体已经僵硬,而本该陪伴左右的舞姬挽云却不见踪影。

“来……来人啊!死人了!”

官兵整装步入巷内,昏迷在婢女房内的舞姬挽云已经被收押大理寺,平安正在凶杀现场,一旁是还没缓过神来回话的婢女,平安捞起酒壶,又用官兵递过来的杯子倒出液体,轻嗅。

“你是说,你进来的时候,挽云姑娘就已经不见了?”

“是的,马大人是我们添香楼的常客了,这两年都是挽云姑娘接见马大人。”

“这么说,你们姑娘是马甲的旧相好,他们昨晚有没有过争执?”

婢女摇摇头。

“挽云姑娘在陪马大人的时候,就头晕目眩,是奴婢将姑娘送回房内休息的。谁知道第二天,姑娘久久没有醒来,马大人也……”

见婢女魂不守舍,平安摆手示意她离开,仵作收起房内的入口器物,马甲的尸身也被带回检查,平安坐上床塌,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

舞姬挽云扭动腰肢,淡紫的舞裙盛放着,像一朵幽兰,一杯接一杯,为军器监马甲盛满,马甲饮得开怀,拿起一旁的手鼓为挽云打着拍子。两人闹倒在塌前,挽云为马甲脱去外裳,马甲坐在塌边,叫挽云抱在身前,二人不时发笑。就在此时,挽云顿感头脑眩晕站不稳,马甲的身影变得虚幻,她唤婢女进来扶她,棠在婢女房中时,她念叨着情郎的名字,但还是陷入黑暗,而此时,马甲被杀。

平安起身,大理寺少卿李裕向平安抛了一块银子。

“那舞姬已经醒了,这儿的证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不知张大人有何高见?”

李裕双眸狭长,抱着手带着笑意看平安,活像只男狐狸精,平安蹙眉。

“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哪位美人的怀里酣睡吗?怎么,被抛弃了?”

李裕失笑。

“张平安,你这人真是好笑,我李裕的名号你莫不是没听过,京中谁不说我是当朝卫阶?”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平安丢下一句,将银子塞进荷包中,大步走出屋子,李裕轻叹一口气,忙跟着走出去。

“喂!不解风情,等等我!”

大理寺牢狱内。

挽云被绑在邢架上,身上有斑驳血痕,她头垂落着,面色苍白。面前端坐的司狱抬手,牢头将一桶加了盐的水朝挽云泼去,她痛地惨叫,不住落泪。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的……”

挽云口齿不清的解释,牢头准备继续施加刑法,平安和李裕正巧赶到。

“住手!”

平安上前解开挽云的镣铐,将她放下,挽云出气比进气多,伤势严重。

司狱见了他们,忙叫牢头退下,复而向二人行礼。

“许久不来大理寺,竟不知什么时候屈打成招成大理寺的断案手段了。”

平安吩咐医者赶来,司狱不敢多言,忙恭敬回复李裕。

“李大人,您误会,我们这也是受上面的吩咐,这凶案现场只有这舞姬一人嫌疑最是大,您说是不是?”

司狱赔笑,汗流不止。

张平安就算了,哪怕是圣上亲点,左右不过是个捕快,可这李裕,乃是安国公孙世子,平日不常上值,完全是个凭心情办事的主,更何况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不是他一个小小司狱开罪的起的,只要这舞姬不离开半步,他便听之任之。

“上面哪位大人?这挽云乃是断案关键,一个弱女子,你们若是打死了,马大人的案子谁去认罪?”

平安冷声开口,司狱含糊答话,头都快点进地里面去了。

挽云的泪浸进平安的肩,她嘴唇皲裂,颤抖地吐出那句话。

“我怎么会杀大郎,我怎么会呢,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热泪滚烫,滴落进身上的伤口,挽云昏过去了。

医者赶到查看她的伤势,平安将她送到牢床上。

许久,挽云醒了,接过平安递过来的碗。一滴泪滚落进碗中,惊动一圈圈涟漪,挽云抬着水碗,看水中的倒影,女子双目失神,发丝凌乱。

“我是添香楼善跳胡旋舞的舞姬,我认识大郎,是前年冬日。那天,正值我于楼中献舞,大郎斗篷上落了初雪,与同窗来添香楼摆宴。我像往常一样,跳完准备下去,他却在台下大声喝彩,直呼我是仙子下凡。”

挽云神色温柔,陷入回忆。

前年冬,挽云初见马甲。

台下郎君不顾他人,大声喝彩,让挽云顿住脚步。

“好!姑娘的胡旋舞,该是京中第一!那天上的仙子,不若姑娘半分!”

挽云面留红霞,将头上插的一朵粉色芍药取下抛向马甲,马甲瞪大眼睛,不顾滑脱的披风,双手去接,待芍药落入马甲手中,挽云朝他福身,翩翩离去。马甲盯着她离去的方向,身边同窗打趣声不断,他愣了愣,将花高高举起,高喊自己是探花郎君,闻声的挽云捂嘴偷笑,记下了这个爽朗青年。

热气氤氲眼眶,挽云从脖颈间掏出个花样挂坠来,摊开在平安面前。

“你看,这块芍药花型的金坠,就是大郎当上军器监给我打的,他说此物见他心,情如金坚,坚如磐石。”

挽云握紧挂坠,闭上眼,又是一滴泪淌下。

“他那么爱你,怎么会让你一直待在添香楼?据我听说,马大人是去年上任的吧。”

李裕靠着牢门,远远看着挽云。

挽云苦笑,将挂坠重新挂回颈间。

“是啊,他早该接我走的,可是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姬。”

“舞姬怎么了?他若真的爱你,又岂会在意这些。”

平安开口,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很快收敛,李裕不动声色。

“不,大郎走到今日,他的艰辛我都看在眼里。”

挽云挣扎着,走下床,牢房内,只有一扇高悬的小窗,阳光从里面透进来,照在挽云身上,她纤弱,似要随风而去。

“挽云姑娘……”

李裕已经叫牢头锁住了牢门,看着牢内的挽云,平安有些不忍。

“我与李大人查证过现场,仵作那边也来了消息,能证实你是那马大人死前就被迷晕了,且房内没有任何药物,他们不会再对你用刑了,只是要委屈姑娘,在这牢内待几日。”

挽云看着窗,没有回头。

“不碍事的,我已经习惯了等。”

挽云闭上眼。

“等几日,和等几年没有什么分别。”

挽云不再说话,李裕拉住平安的手腕,将她带离。

“走吧。”

微光里,挽云闭着眼,宛若神女。

平安二人回到大理寺内。

“挽云有恨于他。”

平安饮下一口茶,李裕笑,支着下巴,看她。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她明明很爱他。”

“正是因为太过于爱,马甲是她的全部,她有事瞒着我们。”

“噢?查?”

平安起身,松动筋骨,指挥李裕跟上。

开封府,繁巷,车水马龙,各家酒楼内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平安此行目的是回添香楼寻挽云婢女再问。

行走间,一女子撞上李裕,叫他避之不及。女子手中拿着个白面馒头,惊慌失措,见平安二人没有恼怒,忙躲在二人身后,后面一个憨实的男子一脸气愤追逐而来。

“贼!抓贼啊!这人偷我馒头!”

男子大声叫嚷,那女子瑟缩在李裕背后,二人看向她,她不住摇头,露出可怜的神色,男子追上来,就要伸手抓她。李裕抬手挡住,平安上前,摸出几枚铜钱,塞进男子手中。

“店家,这钱我们替她出了,多的给您赔不是了。”

男子不乐意地接过,嘴里嘟囔两句,转身离去了。那女子见他离去,安抚般拍拍自己,咬下一口馒头。女子衣着虽然不华丽但十分整洁,李裕与平安对视一眼,二人调转位置。

“姑娘,你为什么要偷人馒头?”

女子瘪瘪嘴,指着张大的嘴巴发出啊的声音,又摇摇头,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平安看了看她,又看向李裕,后者指了指头,平安想了想,蹲下对她说。

“姑娘,下次不能偷东西了,知道吗?我们是官府的人,要去查案,看你一个人待着恐怕不妥,待会把你先送到衙役那去,可以吗?”

女子一听,顿时激动地拉住了平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平安念了出来,然后大叫一声。

“我,要,报,案。”

“什么?!”

平安犹豫再三,决定带哑女去添香楼问明情况。

添香楼,三人在二楼雅间落座,因命案的事,添香楼内来客稀少,老板娘一手拨弄算盘,一手扶着脑袋打盹。李裕吩咐店小二拿来茶水,小二极为殷勤,滔滔不绝介绍起特色菜品,哑女这时候安静了,也不闹着要吃饭。

“你不能说话,但会写字?”

哑女点点头,拿出那张要报案的纸。

“你答三个问题,不然只能将你送进收容所了。”

“你的身份,报案内容,为什么找我们?”

哑女只得书写外加比划,让二人理解。

哑女叫小瑜,同平安年岁相似,与母亲相依为命,小瑜常跟着坊中私塾旁听,才学会写字。添香楼命案发生时,她曾看见过有可疑人物进去,在事发后,在添香楼徘徊两日,见到了一个女捕快,她相信平安会听她说,便在看见他们后设计当街抢了馒头,既能引起二人注意,又不会造成恶劣影响。

小瑜见二人没有什么动作,在纸上画下来一个图样。

“天日。”

李裕脱口而出,平安则是想起那天大殿上的场景,难道马甲之死无关感情纠葛,而是和“天日案”有关?

此时挽云的婢女前来,平安决定事后再仔细询问哑女。

“不知二位大人,寻奴婢何事?”

婢女眼角微红,显然是刚哭过。

“你很担心挽云姑娘?”

“奴婢只是觉得姑娘可怜。”

婢女顿了顿。

“如今马大人死了,姑娘进了牢,没人会再赎她出去了。”

婢女不再说话,大理寺来了人,说挽云认罪了。

二人立即寻马,策马开封城。

大理寺内。

挽云手上脚上皆有镣铐,平静如水,伏跪在地上,听大理寺司狱陈诉罪状。

“添香楼舞姬挽云,因记恨军器监马甲大人不兑现承诺,计谋夺去马大人性命,又自己下药昏迷,迷惑视野。其女心思深沉,杀害朝廷命官,按我大宋律法,当诛,择日行刑!”

大理寺卿想起那封信,落定挽云的结局。

“舞姬挽云,你可认罪?”

挽云缓缓立直身体,看向他,眼底有千层寒霜。

“我怎能不认罪?”

“你!”

李华被戳中心事,忙吩咐司狱将挽云拖下去。

李华扶额,有些头疼,照理来说,此案李裕等人已经在追查真凶,不必让他从中左右,奈何……这舞姬的命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的,李华心想,若他不狠心,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他的家人,大理寺卿尚且惹不起,一个舞姬,没了就没了。

门口传来喧闹,李裕和平安冷着脸朝里面走,狱卒拦不住,急急跟着。

“两位大人,真不能这样啊,李大人正审问要犯呢!”

“让开!”

平安边走边从怀里掏出显充给的令牌。

“显大人是官家钦点审理‘天日案’的主审官员,尔等岂敢私自处理相关嫌犯!”

平安铿锵之音回荡在大理寺内,李华也是忘了这个神仙,不,还有一个。李裕靠着梁柱,一双狐狸眼将李华钉在原地。

“舞姬挽云,据证人所言,与‘天日案’有关联,处刑之事当查明再决定,李大人,你说是与不是?”

李华实在没了法子,将平安拉到一边,又小心看向李裕,见他不动,才擦汗道。

“张大人,您不能这样,我今日这样,也是不得已,舞姬的处邢我可以延后,但这舞姬,已经主动认罪了,若杀死马大人的人一日不能绳之以法,那我一家,也将大祸临头。”

李华尽力在不透露危险的情况下,极力提醒平安,李裕毕竟身后有人,显充也开罪不起,但他李华也不能硬着头皮上啊。

平安了然,官场的事,评判一个奴籍的生死轻而易举。但凶手不是挽云,平安不能任由她认罪,此事还是出在挽云身上,她为何要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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