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大牢,月色初现。

有不知何处流淌的水声,一滴一滴,折磨人心弦。活物跑过墙角,窸窸窣窣,在夜中显得鬼魅。牢房内,挽云还是看着那扇唯一的窗,月光皎皎,世间好像唯余她一人。平安轻轻走近她,李裕没有跟来。

挽云先她一步转身,眼中是决绝。

“平安姑娘,你是来劝我的吧?”

挽云转回身子,落下一滴泪,平安瞧不见。

“我与大郎,是有缘无份。”

“还记得我同你讲过我们的初识吗?我在画本子看的故事,以为自己终究会被拯救。可是我错了,大郎上任一年,常与我添香楼诉情,别人不知,当我自知身份听话懂事。谁又知,我问了他多少次赎我出去的话?”

“人会变的,大郎是,挽云亦是。”

“大郎死前,我再次问他,是不是像以前说的那样,赎我出去,可他骗了我。从他上任军器监,朝中大人想与他结亲之事就频频出现,他一直也婉拒。一月前,我听说,他有意与左相门生的嫡女议亲。”

“这就是杀他的理由?”

“足够了,我等了他多少春秋,他不该抛下我。”

挽云扯出讽刺的笑,她重新挺直脊背,没有流泪,神情傲然。

“所以我是恨他的。我挽云也曾凭一舞动京城,死在我手里,也算成全了他。”

平安看着她,她慢条斯理收整起自己,重新揽好杂乱的发丝,她的首饰早已被没收,美人素面,不加修饰。

“平安姑娘,挽云谢过你,之前让挽云免于皮肉之苦,也请姑娘尊重我的选择。”

挽云隔着牢门,向平安行跪拜之礼。平安心中难平,她握紧拳。

“生死你一念之间,我拦不了你。但我是捕快,更是查案的,找出真凶是我所愿。挽云姑娘,保重。”

“等等!”

挽云快步走向牢门,从颈间取下那枚芍药花金挂坠,示意平安拿着。

“这是我最值钱的物件,我的婢女与我情同姐妹,我怕以后没人照顾她,劳烦大人替我交给她,叫她走的远远的,我不愿她看我身死伤心。拜托了,大人。”

金坠子还带着挽云的温热,沉甸甸的,被平安攥紧手心。

李裕没跟着去见挽云,此案他已经有了猜测,只待证实。想来挽云与平安都是女子,攻心为上,他在也不合适,索性回了添香楼,寻了挽云的婢女。

雅间内。

“大人,请喝茶。”

婢女端上茶盏,李裕挑眉,拿起杯盏,婢女微微低着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云。”

“你们姑娘叫挽云,唤你小云?有意思。”

“姑娘待小云很好。”

李裕点头,杯子一时脱了手,小云迅速去接,但杯子擦手而过,摔成碎片。

“哎呀,怪我没拿好。”

小云勉强笑道不碍事,说罢重新倒茶,双手奉上,李裕接过一饮而尽。

“你觉得马大人如何?”

“马大人是我们姑娘的依仗,二人十分相爱,姑娘是不会杀大人的。”

小云讲着,红了眼眶,替挽云辩解。

“姑娘心疼马大人,多年从未红过脸,对大人更是言听计从,大人怜爱姑娘,常为姑娘买来想吃的点心,送来时兴的衣装首饰。姑娘若不小心练舞受了伤,大人是要彻夜照顾的,马大人因此与我相熟,对我也如姑娘对我般爱护,奴婢觉得马大人甚好。”

“你们姑娘对你重要吗?”

小云抬头,不明白李裕的意图。

“若你与你们姑娘情同姐妹,你便不会觉得马大人好。”

“大人,何意?”

“挽云在你心中极为珍重,可你最珍重的人,却不被好好对待,你岂会夸赞那马大人?”

小云蹙眉。

“为何不能?马大人与姑娘情深,再怎么姑娘也不可能杀了大人。”

“好想法,那总要有人动手吧。”

李裕笑眯眯看着小云,小云绷紧身体。

“不管是你们姑娘昏迷一事,还是此案,但是你一人之词,你不觉得你嫌疑太大了吗?”

“奴婢不知大人何意。”

李裕拍手。

“你的演技很好,但你可知你们姑娘认罪了?”

“我们姑娘是被误抓的,找不到真凶,你们不能逼她就范。”

“可惜,你怪错了人,我们反而想救她,是她自己不愿。”

“为什么?”

“谁知道呢?”

李裕慢条斯理拿起茶壶,为自己斟满一杯,他盯着杯子看了许久,抿下一口。小云一言不发,起身就准备往外走,李裕上前搭上小云的肩,小云冷冷一瞥。

“杀了马大人,你很高兴吧。”

“不明白你说什么,让开!”

小云手刀已藏在袖中,李裕退开一步,硝烟气息蔓延。

“小云,收手吧。”

平安踏进雅间,掏出那枚金坠,小云目眦欲裂,袖中短刀滑出,抵上平安喉间,平安拦住要上前的李裕,他二人前来没有带人,在场都是练家子,谁也不会受了牵制。

“姐姐怎么了?说!”

平安抬指,将刀锋带离自己,递过金坠,小云一把抢过,捏紧。

“方才赶来的路上,挽云已自尽牢中,添香楼一案已经结案。”

小云抄刀,朝平安刺去,平安提气抵挡,李裕闪身挡在平安面前,被平安推开,两女武斗。小云的刀像长了眼睛,处处奔向要害处,平安拿起佩剑对抗,剑不出鞘。

“拔剑!我要让你偿命!”

“我看你是疯了!挽云用命换你自由,你如此意气用事,对得起她的命吗?”

平安厉声喝道,小云听见“挽云”二字,有一刻脱力,被李裕抓住时机,将桌上茶杯砸向小云,打中她手肘,震掉她右手中的短刀,金坠也掉落在地。小云捂住右手后退一步,迅速用完好的左手射出一枚镖型暗器,捞起金坠,从二楼雅间的窗子跃下逃走了。

平安肩头渗出血迹,她皱眉捂住伤口,快步走到窗前,已经失去小云的踪影。李裕没有犹豫,撕下衣物边缘,拔出暗器,快速包扎平安的肩头。

“李裕,你为什么不追?”

李裕冷哼,手下的动作却更轻,打下一个蝴蝶结。

“你不想追,我干嘛上赶子追,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平安被逗乐,看了看包扎完整的肩头,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个蝴蝶结上。

“什么叫不是大事,你知道了?”

“我李裕高低是大理寺少卿,你一个小捕快都能明白的,更别说我了。”

李裕傲娇似狐狸。

“那谈谈?”

“荣幸之至。”

二人出了添香楼,来到一处小巷酒家。

平安步履有些慢,李裕叹气,走到她前面蹲下,让平安趴上去。

“上来。”

见平安不动,他便再次催促。

“发什么愣,呆子。”

平安欲要推辞,直接被李裕背起。视野变高,平安的头搁在李裕的背上,开封府的夜也迷人眼,平安看着月色下运河的波光粼粼,许久,她唤李裕。

“大哥哥。”

“哎。”

李裕背着她,身姿稳健,听见平安的声音,眼眸温柔,应了一声。小巷的路很好走,平安嗅到李裕的气息,安心闭上眼,一滴泪滑下,淹没在李裕的绸缎锦衣里。待李裕唤她,酒家已到,暖黄的灯笼挂在牌匾旁,给行人指明方向,店家见是二人,赶忙上前来迎。

“二位客官,小店明日有喜事,现下就要打烊了,您看?”

店家一脸歉意,李裕看向平安,她摇摇头,表示换一家,李裕掏出银锭,塞进店家手中。

“掌柜的,可否劳您给我两壶小酒,我们另寻他处。”

店家爽快答应,接住银子,回店内拎出两壶小酒,又送上一包点心以示补偿。李裕一手接过东西,一手牵起平安没有受伤的手腕,带着她穿越烟火。惊蛰过后,雨水增多、春雷乍动,有售卖艾草香包的小贩,热情吆喝,挥舞手中花样各色的绣样吸引百姓。

“为什么放她走?”

“一命抵一命,我来不及救挽云,但你看得出,小云不是普通婢女。马大人不是小云要杀,而是另有真凶,我不是放了她,而是给自己留了线索。”

“她不会被留下的。”

“赌。”

平安越过李裕,朝运河边走去。

“一个杀手,有了感情会很难办。可她的心又有了恨,便会是最锋利的刀,不受拘束地刺向所有人。”

“这不像你,在你心里找到真凶缉拿归案才是正事。”

运河边有些冷,平安摩挲双臂,眼中是一坛墨,酝酿深意。

回到挽云死前,牢房里,金坠落入平安手中,她盯着挽云,挽云脸上展露笑意,目送平安离去。平安策马长街,她想再快些,找回挽云的生路。身后传来喊声,是大理寺部下的马行声。

“张大人!停下!”

平安不加理会,那人只得再大声。

“张大人!显大人捎来口信!”

听到有关显充,她拉回些许理智,开始抽回缰绳,枣红马发出嘶鸣,马头昂扬,前蹄带着平安跃起,稳稳落地。大理寺部下赶紧上前,附耳,平安听着,有一瞬咬牙,又松开。听罢,从怀中掏出那块显充给的令牌,放入部下手中,部下向平安道谢,御马离开。

马匹没有奔跑,载着平安缓行。

显充在警告她,让她不要多此一举。方才部曲按显充之言要回了令牌,吩咐平安结案后去府上一叙,是撇开关系的意思。按显充口信,上面有人对马甲下手,挽云是必死的替罪羊。那人要保下真凶,连显充都不愿插手,是左相还是别人?平安不明白,挽云什么都没错,作为他们博弈的棋子,轻飘飘定了生死。

她从胸口拿出金坠,芍药花盛放。她是怀了必死的心,她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哪怕平安替她找出真凶,她还是会死,因为她会替真凶顶罪。一切都说得通了,挽云认罪的理由,是小云,婢女小云是杀死马大人的凶手。但背后还有人,那个指使小云的大人物,才是始作俑者。

平安念叨起挽云的名字,挽云挽云,她真的像天上的云彩,人又怎么能将她留下?待她赶到添香楼时,挽云的死讯传来。她无法想象,这个纤弱的女子,是怎么面对死亡来临的,但平安想,她哪怕闭上眼睛,还是如天上的仙子一般美丽。她吩咐大理寺,妥善安置挽云的尸身,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当小云持刀抵上她时,她没有反抗,她觉得自己该死,但为了更多人不枉死,这条命她得先留着。

肩头传来刺痛,拉回平安的思绪,低头,李裕用酒清洗她的伤口,又从胸口拿出带着冷冽香气的手帕,仔细擦拭。

“为她受伤值得吗?”

李裕问平安,伤口有些狰狞,平安皱着眉久久不松开。运河的上游飘下几盏河灯,微弱的烛光燃烧着,诉说着思念。

“无关值不值得,我该还她一刀。”

“你也知道,事情变成这样,不是你一个捕快就能改变的。”

平安按住李裕的手,动身,往夜色中走去。

“能的,会有这一天的,李裕。”

李裕没有跟上去,他知道,她有她该完成的使命。他转头看向星星点点的河灯,明明随水漂流,不能自止,但又越过层层波浪,无阻前行。

远处,一双眼睛窥视着二人,见平安离去,退回黑暗中。

添香楼一案后,京中迎来短暂的安宁,人人都说,是舞姬心生妒意,杀了要与高门结亲的旧情人。而那位传说中马甲攀附的左相门生的嫡女,隔日定亲的消息就传遍京都,让人不知是马甲的黄粱一梦,还是挽云自己生了心魔,此事作为人们茶后闲谈,也不过传扬了七日便销声匿迹。

是日,天气放晴,平安携礼,前往显充府上拜访。

平安随小厮走到书房,显充却没有让她进去,隔着门问话。

“张大人辛苦,忙了七日才见啊。”

平安听出语气里的不悦,忙拜托小厮将手中之物递送。

“显大人折煞属下了,添香楼一案是结了,可属下看得出,这个案子里大人有为难之处,是以,做了点小功课,还请大人赏光,看看属下送来的东西。”

房内,显充拆开点心盒,一块令牌摆放在点心盒中间,令牌中间写着一个“影”字,显充目光一凌,盯着门上透出的,平安躬身的身形。随即,他爽朗大笑,合上点心盒,吩咐小厮请平安进来。

“外边儿风大,还请张大人进来相谈。”

平安低头勾起嘴角。

“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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