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李裕今日休沐,好友邀他踏春。平安去显充府上拜访,无人要陪,他索性收整一番出门去。

如玉郎君打马而过,惹得无数女娘红了脸,李裕没有像往常一样肆意回应,反是报以笑意,叫女娘们小鹿乱撞。李裕策马,直冲首位,将一干好友甩在身后,往春山上去了,好友也不拘他,任他去留。

小山不高,能站在矮矮的山崖上看见玩闹的好友,那些与李裕身份无差的世家子弟,只知春光好,不识愁滋味。李裕的雪色白马被拴在一旁的树上,原地休息,他想起少时。

那时李裕十四,正是顽皮的年纪,是安国公府远近闻名的小魔王。不是偷放了这家的家畜,就是翻墙去看灯会,惹的他母亲心焦不已,李裕算作一方霸王,直到他遇到另一个霸王,十二岁的小乞丐平安。

起因是一块银锭,小胖子和平安打了起来。一个商贾之家出身的小胖子,跟着李裕等人混脸熟,李裕从不在意朋友行列外的其他人,左右他们越不过他的身份,便随他们来混。小胖子平日跋扈惯了,见平安沿街乞讨,便叫平安学狗求他,他便将银锭给她,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他们以为会看见平安的窘态,没想到平安对着小胖子吐出一口痰,叫他滚,这便惹恼了小胖子。

急于在世家子弟中拥有话语权的他当下给了平安一个巴掌,在场没有人劝阻。对于这群尊贵的孩子,商贾之子和小乞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他们的乐子。没想到这一巴掌扇醒了一头野兽,平安眼中透出凶光,像一头随时准备厮杀的小兽,小胖子有些害怕,更怕丢了面子,与她对峙,嘴里说着讥讽的话为自己壮胆。

李裕穿过人群看见平安时,她已经扑倒小胖子,拳拳到肉。小胖子抬手去挡,她便狠狠一口,咬住他的胖手,小胖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银锭掉在地上,散发着冷光。李裕当即叫人拉开两人,在场的孩子们才行动起来,对李裕说,小胖子怎么样无所谓,但背后的财力不容小觑,李裕既然将人带出来了,就得出手制止。

众人拉开他们,小胖子的手俨然有带血的牙印,平安咬得不浅。李裕冷声叫不断哭嚎的小胖子闭嘴,打量起平安。一身麻布衣,还带有补丁,眼神充满恨意,一旁的牌子写着卖身葬亲,可双亲尸身不在,而是两个木盒。小胖子借钱羞辱她,她如此也不怪,有骨气。

李裕暗暗想,安排跟来的护卫将小胖子带走,小胖子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从李裕的言语表情中,他感受到上位者的压迫。小胖子走了,李裕看向平安,她被一个护卫压住双手,眼中不甘快要燃烧李裕,不知怎么,他内心反而开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平安还是恶狠狠看着他,不说话。锦衣华府的少年们眼里有各种情绪,不屑、怜悯,以及李裕的兴奋,她挣扎着,试图吓唬这些不怀好意的人。

“不讲话?那你归我了。”

护卫押走了平安,李裕带着人准备走,走了两步,他退回来,叫护卫把平安的摊子都收走,才满意离开。

李裕用一天一夜赢取了平安的好态度。他先吩咐府上的嬷嬷,将灰头土脸的平安梳洗一番,换上舒适的侍女衣服,比她之前穿的麻布衣要舒服的;又带她出府,安葬她父母的衣冠冢,平安不舍告别两个木箱,李裕没有去看里面装着什么;然后给了平安一个不用流浪的住所和饱餐,就这么简单,但恰恰是平安需要的。

做完这一切,平安反问李裕,她可以帮他做什么?

李裕没有立即告诉她,而是叫平安当他的贴身侍女,因二人年岁相似又是孩子,李裕让平安叫他哥哥,被平安无情拒绝。

起初,平安真的把自己当成奴婢,跟着进府那日为她洗漱的嬷嬷,学如何做好一个侍女。直到后面,李裕总带她出去,当孩子王横行街巷,她又变成一个小跟班。她始终不明白,她这样一个没有利益的孩子,凭什么值得安国公孙世子对自己这样善良,她从未放下心中的警惕,尽管是李裕,帮了她那么多的李裕。

这样闲散的日子维持到春假之后,李裕正带着她和一群伙伴踏春游玩,府中小厮急急来唤。平安正陪其他人玩抓阄的游戏,决定谁来当“鬼”抓人,她远远望见李裕骤变的脸色,阴沉的像一潭冰泉,就这一发呆,面前只剩下一个字条,平安打开,俨然她就是那个“鬼”。李裕走了,连平安都不叫上,平安丢下字条,不顾身后人的呼喊,拼命去追李裕。

“哥哥!大哥哥!”

平安追着李裕,回了府。

安国公府。

李裕面色不善,看着堂前端坐的妇人。妇人保养得当,穿着满绣的罗裙花衣,双手如上好的玉脂,美目含笑,眼鼻灵巧,平安当即就屏住气息,怕惊扰这幅美人图。妇人见李裕一副长了刺的模样,蹙眉,一旁的嬷嬷见状高声训诫。

“孙世子,君子应当有礼有节。”

李裕饶是再不甘,当着如此多侍女嬷嬷,只得拱手作礼。

“安国公世子夫人安好。”

美妇人闪过一丝可怜,挥手示意侍女扶着,走进李裕。

“裕儿,我是你母亲,你我总该亲近些。”

李裕避开美妇要触碰他的手,后退一步,躬身。

“世子夫人慎言,我母亲是淮安郡主,早已仙逝。护国寺清修回府,想必夫人舟车劳顿,无事李裕便不叨扰了。”

不待妇人反应,李裕转身离去。平安见状赶紧跟上,却没看见,美妇人在李裕走后眼底的不满。

平安迈开步子,几乎跑起来才在李裕的院子里追上他。

“你干嘛?”

平安扯住李裕的袖子,将他拉过来,才见到少年脸上的泪。

“你……怎么哭了?”

李裕捂住平安的嘴,眼泪无声流下,他拉着平安往房内走去,直到面前出现博古架,李裕取下一个不名贵的木匣,打开木匣,一支羊脂玉萧躺在其中。

“漂亮吗?”

平安点头,李裕取出玉萧,眼中尽是悲戚。

“这是我娘的,府中她最后留下的东西。”

“我娘是病逝的,但我知道有人暗中害她,我会让那些害过她的人,都下去陪她。”

少年阴鸷的样子没有吓到平安,她上前拍拍李裕的肩膀,少年拉住她的手,一双眼有炙热。

“你和我很像,我也没有了爹娘,我的心里也有恨,你明白吗?”

平安在等他说完。

“可是我太无能了,偌大的安国公府,我却怎么都是一个人,永远都出不去。”

李裕像把平安当做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在他的叙述里,平安明白这个少年并非平日里的行事散漫。

李裕,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父亲是安国公世子,祖父靠年轻时为先帝征战沙场挣下基业,交了兵权后安心做起安国公。母亲是淮安郡主,才貌双全,冠绝京城,李裕甚至可以称官家一声姨夫,可见身份之显赫。李裕自小便好动顽皮,但十分聪颖,也算渡过一段让人艳羡的孩童年华。

直到淮安郡主患上痨症,那个名动天下的女子日渐消瘦下去,除去身体上的痛苦,心中更是郁气连结。年仅十岁的李裕不知道情爱对女子的蹉跎,他眼睁睁看着娘亲一日比一日失去颜色的脸,药石堆砌也无济于事,而自己的父亲一日比一日来的迟,直到再也不踏足这方院子。嘴碎的侍女说娘亲被厌弃了,他气地命人割下侍女的舌头,可娘亲拖着病体苦苦阻拦,口中念叨着郎君薄情。

那一刻,恨的种子开始发芽,黑暗里的想法吞噬了李裕。他借自己平日来往的世家子弟之手,终于查清父亲的去处。

母亲的病情又一次加重,他冒着大雨,在京郊一处别院见到了父亲。美妇送他出院,小厮为二人执伞,美妇贴心整理着父亲的衣襟,父亲握住那美妇的手,哈气揉搓着,二人柔情相贴。待安国公世子看见李裕时,他浑身湿透,握拳站在雨中,不等他出声,李裕转身离去。

夜晚,世子书房传出争执声,最后以李裕罚跪祠堂一月结束。可就在李裕进祠堂当晚,淮安郡主没了气息,天人永隔,李裕没能见到他娘亲最后一面。

从那之后,平安就变了,和李裕一般无法无天,她不是奴籍,算是借住在他家的小客人,只是李裕的客人。她就是要帮李裕,他没有自由,自己就帮他翻墙,美妇当白莲,二人就上演一出大戏,让美妇拿李裕无可奈何,李裕甚至给平安惯了个名头,说是淮安郡主府的旧人。平安在李裕府中待了两年,李裕这两年学会了隐忍,造出一个找不出错处的面具,用娘亲的回忆让世子妥协,就比如平安的名头,让继室吃闷亏。

回忆结束,李裕站在山崖上。平安在安国公府的第三年初,继室对她下手,诬陷平安偷了她与安国公世子定情金钗,李裕从书院赶回府时,继室已经将平安赶出府去,李裕只见到一条沾满血的木凳,她受了杖刑。那时李裕还是不知道她的真名,平安唤了他快三年的哥哥,而今日,平安不知生死、不知去处,他又失去了亲人。

之后的日子,他们都不容易,想到此,他解开马匹,朝府中去。

显充府,平安与显充相谈甚久,出来时显充将府中令牌再次交还她手上。

张荷府,张荷已经三日未出房门,孙管事急的打转。

孙武看着心焦的父亲,上前关切。

“爹,大人还是不愿出门吗?”

孙管事摇头,眼角有些湿润,捏着袖子擦拭。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已经整整三天了,饭食送进去也没怎么动,也不准人进去服侍,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家主啊。”

孙武扶着父亲,担心地看向门扉。

房内,张荷只穿着里衣,面前放着天日图象,他席地而坐,看着窗外。

三日前,他做了一个梦,不,他分不清是不是梦。

那里有一个封闭的房间,四下雪白,张荷打量一圈,又起身试图走出,却失败了。他给自己一巴掌,脸颊感受到痛感,告诉他不似梦。可出不去,他只得像现在这样席地而坐,等待。此时,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

“你来了。”

他听见有人说话,起身张望。

“谁在说话?有人吗?”

那声音又响起。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思考我接下来的话。”

张荷有些不安,眼睛时刻扫视房间。

“放心吧,在这没人可以伤害你。”

“你要问什么?”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翰林院编修张荷。”

“你忘记了……”

那声音有些失望,张荷追问他什么意思。

“你不属于这,也不属于我的世界。”

“你到底在说什么!”

张荷感到烦躁,朝四周大喊。

“这不重要,顺着那颗太阳,那是我留下的谜题。当你找到答案的时候,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声音消失了,房间开始消逝,张荷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坠落下去。窒息感传来,张荷自床上挣扎醒来,那张被收好的图象,就放在他的枕边,他翻下身去找藏图的地方,里面赫然躺着一张一样的。

“仙……吗?”

张荷第一次产生恐惧,那个声音,知道所有秘密,他活在监视里。

他燃起房中所有光亮,府中侍女询问他,他只是吩咐孙管事,不要让人靠近自己的房门。门关上,就是三日之久。张荷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会让他遇上。这些触碰禁忌的秘密可以被重要之人知道,被位高权重者把控,但自己究竟有价值在哪?他想不通,便无心寝食,头发松散了,却不愿理会,内心是痛苦的。他抗拒特别,在这个朝代他的身份,并不是好发展。还有那个声音,提示他,必须接近‘天日案’,必须面临内心关于书阁的秘密。他其实一直很懦弱,他想起自己成为探花郎那日,看见手记的自己从没有一日忘却过,可现在有人让他查出真相,他只想逃。

张荷抓着头发,二十几的年纪,仅仅三日,他居然有了白发。三日三夜,日月轮转,他终于疲了,沉沉睡去。

一觉无梦,日上三竿。京城的春使万物复苏,鸟雀在发芽的枝头吟唱,终于吵醒张荷。他头痛欲裂,照进窗的日光有些刺目,他眯着眼,看向光的方向。

天阳悬日,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