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若栀若知

学校里风声鹤唳。学生们似乎找到了青春的意义,纷纷心怀义愤,高举正义的叛逆大旗,私下搞着各种破坏纪律的动作,厕所墙壁上布满了谩骂的话语,学生们就跟商量好的,集体在模拟考试中交白卷,拉低了学校的排名。

姜梨之前的课桌上放满了浅粉色或白色的花束,那是梨花的颜色,悼念她早逝的灵魂,女生们纷纷剪起了和姜梨一样的齐肩发,穿她的同款衣服,就连含腰驼背的走路方式都一模一样,姜梨虽然去世了,可学校各处都是她的残影。

偏偏反抗团体的内部异常团结,学校明面上想要揪出幕后的策划者实属困难。这种无声的抗议,无疑是对学校权威的一种巨大挑战。

孔枝的心理健康工作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校长连续两天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里斥责,不断给她施加压力,敦促她尽快化解这次的舆情危机。她多方救助无果后,才找到方树帮忙,不过方树是刑警,网络违法犯罪的工作是由网安的同事负责,警局讲究各司其职,他无法跨范围协助。只能在脑海中沉思各种可能性,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静:“你觉得,这种情况进行下去,谁会是收益的人呢?”

孔枝不解地看向他:“这?无人收益啊。”

方树不认同道:“细想一下,当有人处于劣势时,自然就会有人占据优势,越是不可能的地方,说不定越是关键所在。”

孔枝闭眼沉思,重新在脑海中整理脉络。

方树起身去结账,准备饭后抽根烟放松一下,火都点到嘴边上,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灭了打火机,将整包烟都扔进垃圾桶里。

“你准备戒烟吗?”孔枝偏着头看他。

“嗯,家里有人生病了,吸二手烟不利于恢复健康,所以我正打算戒掉。怎么样?”

“你还记得王齐竹吗?夏川和刘苠在模拟大赛中的小组名单被证明是假的,也算是变相替他挽回了比赛名额,虽说现在与他而言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可长远来看,他一直都活在夏川的光环下,出了这样的事,既可以彻底摆脱那几个人的霸凌又能打击夏川,让自己成为新的焦点。”

方树:“视频我也看到过,偷拍的人,为什么会在孵化园的研究室里?除了夏川还有谁会经常过去呢?当然是同一组的王齐竹。”

孔枝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偷拍那些视频,现在又把他发布出来的人,就是王齐竹?”

方树摇摇头否认:“你别想太多了,现在什么还不清楚,要相信我们警方的技术手段,凡事不能光靠大脑推测,都要看实际的证据说话,我认为,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消除学生们被恐惧支配的负能量,他们太容易轻信不真实的东西了,这是他们这个年纪的通病,也是他们在人生中必然要经历的一堂课。”

孔枝聆听他的话语,心灵一片澄明,顿时豁然开朗,微笑着轻轻点头:“行,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没事了,谢谢你,我应该摒弃纠结于细枝末节的思维方式,而是应该提供一个正向行为逻辑去解决问题,让学生们看到事情其实是有不一样的发展可能。”

方树将双手抱在胸前,逮着这个机会揶揄道:“既然我帮你孔老师你,你是否也能帮我一个忙?”

孔枝好奇:“什么事?”

“你说过要帮我做咨询的?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啦,怎么,你最近有心事吗?”

方树难得褪去了以往冷漠的面具,带着一丝孤寂地轻声开口。:“我其实一直都在失眠,持续很挺长时间的,大部分晚上只能睡上四五个小时吧,躺床上就总感觉有什么事情没有放下,心欠欠的,怦怦跳个不行,太阳穴鼓鼓的,心绪慌乱,使我不断去回想自己今天做过的每件事,反复细思后才能入睡,醒来总会感觉昏昏沉沉的,工作时就不得不抽很多烟来提神,但长期这样也并不是办法。”

方树的话尚未说完,孔枝的手机便被短信提示的嗡嗡声所充斥,她不得不无奈打断了方树:“方警官,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必须先回去一趟,下午有点事情要忙,要不然我们另外约个时间?”

话都到这份上了,方树也不好勉强,只能悻悻然送她回学校,心里不免翻涌出失落感,原本打算趁这个机会敞开心扉向她吐露一下过往心结,谁想这么快就戛然而止了。或许像孔枝这样的心理老师,各家内心的挫折早已司空见惯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孔枝没有必要过多关注自己的情感。

学校这头,刘苠的父母专程从国外回来和学校商讨怎么处理这件事,自始至终,刘苠本人未曾露面。

转学手续是需要陶山高中领导层批准的,领导不想再接管刘苠这个烫手山芋了,巴不得他快点走,流程却被孔枝给拦下了,清纯无害的脸上写满了严肃,平日里最好说话的孔老师,今日难得一见的固执己见了。

最后校长也不想碰这个烫手山芋了,让孔枝自己出面去对接洽谈刘苠的转校问题,她的诉求很简单——让刘苠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道歉,承认自己的错处,并且承诺会重新做人。

这个要求让刘苠的父母嗤之以鼻,他们上下打量孔枝,年轻气盛的女教师凭借一腔理想就以为可以轻易地掌控人心?

世界如此复杂,现在谁对谁错还没有定论,刘苠仍然能够置身事外,安全抽身。但如果他出面道歉,岂不是承认了一切?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这将是他一生中无法抹去的污点。

刘苠父亲言辞激烈地拒绝:“你们这是要把我家孩子逼入绝路吗?”声音里充满了威压。

“如果是绝路,那肯定不是我逼的,而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孔枝丝毫不退让,环视一圈凌然开口:“只有这样,才能让学校的负面影响降低,学生们应该看到施暴者得到了惩罚,他们才会相信公序良俗。”

刘苠母亲心里嗤笑,嘴上也没好气:“这是你们学校的工作,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孔枝毫不惊慌,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坚定而决然地注视着对方:“这难道没有关系吗?你们倒是能够撇得一干二净,如果这件事让刘苠得以逃脱,他只会变本加厉。而那些不敢发声的普通人,将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他们不是你们的儿子,你们自然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我是老师,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孔老师,我们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刘苠奶奶过来拉了拉孔枝的衣袖,尽显慈蔼“但是,你知道刘苠的身体不好,当着全体师生的面道歉,那场面,吓都要吓死了,要是出个什么问题这可怎么办啊?”

刘苠父母交头接耳了几句,父亲抬起下巴蔑视道:“孔老师,你同不同意不要紧,已经有更好的学校愿意接受我们家刘苠了,就不劳烦您费心,这个破学校,我们明天就不来了。”说完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孔枝懒得看他们,而是盯着窗外的叽喳渣在枝头跳跃的麻雀,冷漠讥讽道:“你说的是国立高中吗?就是那个在偏远郊区的私立学校?他们校长姓卢,对吧?卢校长前几天还请我吃过饭,如果有机会,不排除我会去他们学校任教的可能性,你们说这不刚好吗?刘苠一过去,就又是我的学生了,呵!不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只要我愿意,以我的履历,去全国任何一家数一数二的学校都不是问题。我可以把话放这里,如果刘苠亲自不出面给了交代,我会让他转去的每个学校都清楚他的底细!你们当然可以拿很多的钱把刘苠砸进学校的大门,但大门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待遇,其他同学会不会瞧得起他,那就不一定了。”

听了一会儿后,刘苠父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没想到看着柔弱无害的孔枝,背景并不是看着的那么简单,真要闹个鱼死网破,孔枝死缠到底将他的过往劣迹全都揭露,于他们的家庭声誉和社会地位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刘苠母亲仍心有不甘:“孔老师,怎么就只盯着我家刘苠呢,夏川家不是也准备转校吗?怎么不见你去张罗这些事?非要跟我们过不去,不会是看人下菜碟吧。”

“一码归一码,每件事情我都有其独立的考量,夏川自有论断,不劳你费心,如果我在视频中亲眼目睹夏川欺凌他人,确凿证据,他也会上台当众忏悔。实际上,你们应该庆幸才对,这已经是对刘苠最轻的惩罚了。你们扪心自问,若姜梨还在世的话,只要她一句话,你的孩子早就被关进监狱了;而若姜梨的父亲还在世的话,那么下一个报复虐杀的目标可能就是刘苠,说不定在你们面前的已经是一具尸首了。他们的怨恨并非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我不能容忍这种不公,否则我在这里当老师就毫无意义可言。”说完这番话后,孔枝从桌上拿起一本教案又重重地拍了下去,惊吒一片,终是给这件事盖音定论。

刘苠家长几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神。

却见一位黑衣包裙西装的美妇立在门外,那是夏川的母亲,她倚在墙边观望,见几人都朝她看去,便道:“我过来办手续,听到你们有提夏川的名字,就在这儿多瞧了一会儿。”

孔枝去医院探望夏川时,就听医护人员聊天说过,夏川母亲这几天终于从底层默默无闻的医疗销售高出头了,做到了区域总监的位置,且公司有意让她出任高层,果真升职后的气派是与往日不同,只见她也并不急着走,与出门的刘苠家人擦肩而过时轻睨对方一眼,就别开头再也不多瞧一眼。

她对着孔枝礼貌笑道:“我刚去找校长谈过了,夏川恢复得并不如意,这种情况不适合远行,所以就不去留学了,正常参加高考,我已经帮他把家教都请好了,就是摸底考试的时候来一下学校,其余时间就在家里自习就好。”

孔枝眉头紧蹙:“既然都说好了,那我也没什么意见,我只想要跟他聊一聊,姜梨那段时间都到底经历了什么?”

夏川母亲面上和气,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我知道孔老师是非常负责任的,能来医院看望夏川那么多次,我心里是很感动的,算我认你个人情吧。可是现在夏川状态并不好,医生要求需要静养,我怕你去多了反倒会加重的他病情,所以,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有机会,我再邀请你过来如何?”

孔枝还想再争取一下,但都被他母亲四两拨千斤地回绝了,孔枝也不好过于刻意,只好作罢。

送走夏川母亲,孔枝一人在操场上漫步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纷纷躲进校园里的阴影里,寻求一丝凉爽。树木的荫蔽下,同学们围坐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各种八卦,远远就能看到他们鲜活青春的神态。

当孔枝走过他们身旁时,他们触电般齐齐低下头颅,彼此间不再交流,也不再向孔枝致以问候,哪怕是平常跟孔枝交好,也对她视而不见。近期,校园的氛围变得如此尴尬而诡异,初夏的下午,烈日高悬,毫不留情地照射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穿过湛蓝的天空,洒在校园的操场上,地面弥漫着一股炙热的气息。阳光映照在花瓣上,使其色彩更加鲜艳夺目,仿佛是用一层薄薄的金边勾勒出的艺术品,若是长时间直视,会让人感到眩晕的视觉疲劳。

此刻的孔枝就陷入这种深深的眩晕无力中,她明知这里是全市最不被看好的学校,却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前来任教,自以为靠一腔热诚就能改变这个世界,改变他人的命运,姜梨的案子让她认识到,是她低估了人的堕性,这里的老师和学生都达成了一种强势的默契,挨满了岁数就各自奔走,不互相干。

当共识在人群中积淀成一股风气,就会往后影响延续无数的学子,成为牢不可破的飓风圈,而她就是这风中欲折欲断的孤桠,真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在繁忙的一天工作后,方树原计划与老根共饮一杯以驱散烦闷。却不想,老根犯糊涂,刚跟方树在餐馆里点好菜,老根就接到老婆打来的夺命电话,原来今天是儿子的生日,提前一周就给老根说好了回家吃饭,千叮咛万嘱咐,可老根今天还是给忘了。

只能愧疚对方树说了声抱歉,在街上随便买了双球鞋当礼物,灰溜溜打车回家走了。

当七八点钟的街道上,烟火气正浓,行人们匆匆奔赴在回家的路上,方树独自坐在桌前,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啤酒。他翻出手机,看着熟悉的号码,无数次想要拨过去,却都放弃了,这次他终于按了下去,电话清响的嘟声敲击在方树的心上,让他坐立不安,三声后还没有接起,方树有些颓然,准备挂下,却被接通了,对方看到来电,并没有主动开口。

二人隔着话筒,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方树先说话:“你好点没。”

是若栀的声音:“嗯!”轻轻一声,蜻蜓点水般。

方树继续问:“有好好吃药吗?”

若栀依旧只是嗯了一下。

方树:“吃过晚饭没有?”

若栀的这“~嗯~”比之前要更轻了,如一根羽毛被风吹拂,在空中飘摇。

方树有些脆弱启唇:“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我下周过来,帮你带?”

耳边响起的依旧是浅浅的气息声,方树心底有些怯然,还是抱着最后的希翼问道:“夏天的裙子要不要给你带几条过来?我看柜子里还有条是崭新的,白色蕾丝的那个,我看挺好看的,还没见你穿过……”

回应他的只有一串“嘟嘟嘟”的忙音,方树举着手机的手还停在耳边,许久都不曾放下。

老板娘看他一人落寞神伤,劝他早些回家,方树却充耳不闻,继续独酌着,一口郁结在胸腔,他紧盯着手机,希望若栀能回个电话过来,温声细语说明刚刚的断电只是不小心按错了,是个小误会。

这样幻想着,甚至连方树都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既然如此过不去这道坎,不如立刻开车去找她,二人置身于一个无法逃避的空间中,坦诚相待,将所有多年来难以沟通的心结一一解开。

就在方树彷徨无措之际,一通语音打了过来,是孔枝,方树想也没想就接了起来。

“喂,不好意思,方警官,下午有事耽误了,你现在方便吗?”

“哦,没事,方便,你说。”

“我能有什么事呀,还不是你今天下午说你失眠的事情,我可没忘记,想了想还是应该跟你聊一聊,你要是不方便,我们另外约个时间。”

难为她能记得,方树莫名感动又心生愧疚:“我……嗯~要不然,就算了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麻烦的。”

“怎么会麻烦呢,你这个要重视,已经不是简单的睡眠不足了,是心理原因引起的睡眠障碍,你又是这种工作程度,身体会吃不消的。”

“哈~我都习惯了,其实你也知道我这个工作比较特殊,睡不好觉挺常见的。”还没等方树说完,就听见孔枝哇地叫了一声,方树追问怎么了。

“没事,我忙工作忘记关火,晚饭都被烧糊了,哎,只能点外卖了。”

方树试探开口:“我菜点多了,吃不完浪费,小龙虾和炒花甲都基本上没动筷子,要不然我给你打包送来吧。”

“啊!太可了,我刚好就有点馋这口呢,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孔枝兴奋地声量都拔高了,隔着话筒都想象到她上扬的嘴角。

方树刚进门,她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包盒,毫无形象地拿手剥起一只放入嘴里,麻辣香味弥在舌间,孔枝满足地闭眼咀嚼,感到一丝欣慰,还好在这繁忙冷漠的世界里,人还能通过美味来犒劳自己一下!

享受完美食,聊起了方树的郁结。出于习惯,孔枝还是拿出了手机询问方树能否录音,方树思量一下,看着孔枝凛然关切的眼神,就同意了。

当按下录音键时,咨询就开始了,孔枝用言语缓缓引导方树放下心防,放松全身,音响播放起温润的背景音——细雨轻拂窗棂,海浪拍打沙滩,风吹过竹林,温和而均匀,这就是大自然原本的呼吸声,让人感到宁静和平和,与世隔绝。

方树坐在皮质沙发上,沙发的支撑力恰到好处,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这个灰调的空间里,无论是墙上的压花作品,还是角落里的绿植,都为这个空间增添了一种独特氛围,沉稳又松弛,只有他和孔枝的对话在这个空间中回荡。

当方树意识到自己婚姻出现问题时,已经有些晚了,每当他回想起那段日子,心中就充满了悔恨和愧疚。

自从若栀第一次引流后,他们的婚姻就出现了裂纹,这可埋怨的种子一直在方树心间。

若栀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这导致她习惯性流产,这些年他们失去了三个未成型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慢慢种子萌芽积累,隔阂就成了一堵墙。

若栀母亲也并没有倾听过女儿的心事,只会一味的规训若栀要尽职尽责当好主妇,很多事情忍一忍有了孩子就会朝正轨发展,若栀从不反驳,只是默默看着方树,方树也无可奈何,二人都百感交集。

方树跟她说的话越来越少,他只是默默地承担着所有的医药费、生活费以及房子贷款等开销,生活变得异常艰难,他每天都为生计而奔波。有时候,为了获得更好的岗位补贴,方树不得不主动承担一些高危的工作任务。

这些工作会让他长期接触到许多凶残的罪犯,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随着与罪犯接触的增多,方树心中阴沉的一面激发得越发强烈,心情越发沉重,仿佛背负了全世界的重量,有时候真想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扔掉背上的重担,一个人躲去一座孤岛上去。

他开始怀疑自己,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凝视黑暗,思考自己的命运,挣扎又矛盾,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若栀。

每次若栀好不容易等到他回家,想要倾诉些什么的时候,他都提不起兴致,长期的冷漠以对,在无形中形成了暴力,一拳拳击打在若栀的身上。

若栀尝试过很多方法,学家务,做美食,筹划去西藏的自驾旅行,换上性感的裙子来缓解夫妻氛围,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她只能躲在卫生间里偷偷抹去眼泪,不再肯定方树爱自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从未了解过丈夫,明明可以好好沟通,他非要呛你怼你,夹枪带棒,越是亲密的人,为何越要将差劲的情绪往你身上倾泻。

她曾经相信方树会是一生的依靠,如今只能渐行渐远,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紧紧缠绕收紧在血肉里,日积月累的摩擦下生生锯截了自己的骨头。

第四次怀孕时,若栀终于把胎坐稳了,虽说是八个月的早产儿,有点虚弱,却被照顾得很好,新成员的诞生确实给家庭带来一抹新鲜的色彩,孩子乳名叫苗苗,是个男孩,寓意希望他能茁壮成长,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这让若栀心里宽慰了不少,原先在方树身上遗失的归属感,统统投射到了苗苗身上,全身心为孩子付出,二十四小时都舍不得离开身边,她的生活从此被这个小生命填满,不再关心方树的行踪,也不再期待方树的回归。

方树除了休假时逗逗孩子,其余时间二人的轨迹就如同平行线一样,方树早起时,母子未醒,晚归时,母子睡下了,半夜,孩子醒来哭闹,若栀起夜安慰,方树却睡得不省人事。

缺乏了共同交汇的生活基础后,一旦遇到问题,若栀就不再有沟通的耐心,方树常年习惯于若栀的体谅安抚,早已形成了心理预期,总会在矛盾爆发时责问若栀:“这才几年你怎么就如此不通情理,自以为是了,整日在家里闲着也就算了,这种小事非要我来解决吗?我上班有多累,你根本不清楚。”

夫妻之间因为一件微小的事情陷入了僵局,引发了之前积压的情绪,相互都在指责和埋怨,最终往往是方树占据上风,而若栀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方树知道,若栀曾经咨询过离婚事宜,真论起利弊来,其实对她并不友好,她只好选择了退缩忍耐。

幸好那段时间,老根和方树开始搭档,给方树传授了很多夫妻相处的要义:“女人跟你吵,就是犟嘴,心里不舒坦,你就让她舒坦就行了,工作才讲究是非,感情不论那么多对错。”

经过老根夫妻的调和,二人的关系总算是好了点,方树也会在调休时,下厨做点饭菜,陪若栀去逛逛街,其实若栀还是很好哄的,一杯奶茶或者一包零食就能让她开心一下午。

厄运降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苗苗被感染了肺炎,前前后后跑医院十几趟,基本上是痊愈了没多久就有发烧咳嗽了,反复无常,方树因为带孩子看病,已经请了不少假,收入跟不上开销,正值他接管某跨省大案的关键时机,他不方便再请假了。

一天的傍晚,窗外是漂泊大雨,湿漉潮意席卷整座城市,苗苗又开始发烧哭闹,若栀急坏了,因为之前的电子就诊卡在方树的手机上,于是若栀打了六七个电话去催他回家,方树正是最关键的蹲点环节,根本走不开让她直接打120救护车或者打车去医院。

若栀舍不得叫急救车的几百块,打车软件上显示前方排队六十多位,预计要等待二十分钟,心想医院过去不过也就六公里的距离,若栀干脆心一横,拿走方树挂在门上的钥匙,决定自己开车载婆婆孩子去医院,求人不如求己。

她拿驾照后只开过三次,且都是方树在副驾上指点她方位,她才能安稳行驶。可此刻情况紧急,若栀深呼吸几口气,还是打火启动了汽车,全神贯注开着车,不出二十分钟就抵达医院了,打了一针剂,退烧贴一粘,再开几服药,苗苗就停止哭泣,抽抽搭搭睡了过去。

回程的路上,若栀的母亲在后座上抱着苗苗,若栀提醒她把苗苗放到儿童座椅上,可苗苗紧紧揪住外婆的衣襟,外婆于心不忍弄醒他,就提议抱着就成。

大雨并未停歇,反而愈发猛烈,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挡风玻璃,形成了一道雨帘。

开车大转弯时,若栀跟栏杆不小心剐蹭了一下,她立即冒雨下车检查,发现并无大碍后,重新上车点火。但由于她挂挡有问题,耽误了一会儿,后面的车辆不停地按喇叭催促,若栀心急如焚,心慌无措下操作混乱,踩下油门的力度并没有控制好,车辆突然向前冲了三米远,撞上了栏杆,并在一处斜坡上翻滚,整个车身被挤压变形,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若栀母亲绑了安全带,只是被猛烈的冲击力给震晕了,可苗苗却被甩飞了出去,头部重重受创,颅内大出血,抢救无效,不幸去世。

方树到医院时,整个人都傻了,心如刀绞,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回想起孩子出生时的喜悦,想起自己对孩子的无尽期待和爱,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地悲伤。他抓紧头发,将拳头一下下打在墙壁上,也没能挽回自己的孩子。

走进医院的停尸房,若栀已在那伫立良久,形如僵木,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方树凝视着若栀,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织却没有言语。

最后,方树举起了他的左手,狠狠地扇在了若栀的脸上。

方树的举动并没有让若栀感到震惊和受伤,她抬起头继续用麻木的眼神看向方树,希望他能将悲痛全部都发泄到自己身上,这有何尝不是一种救赎呢:“你打我,真的!我希望死的是我,你要是能打死我,我心甘情愿,来呀!”说着就拉起方树的手,任由它扇在自己脸上。

话题说到这里,孔枝听得十分动容难受,仿佛这就是昨天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她将双手握紧,深吸一口气问方树:“所以,孩子的去世,是你和若栀离婚的导火线?”

在孔枝问出口的刹那,一股强烈的悔恨和绝望涌上方树的心间。

他轻轻摇头,声音带着无尽的哀伤:“我并非真的憎恨她,我只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中不甘。所以,那段时间我对若栀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做出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伤害她的举动,我不止一次地后悔,可是过去的时光无法重置。”

方树沉默几许,继续陈述:“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晓,若栀其实已经得了抑郁症,就连时间流逝了多少都产生了混乱。她回娘家休养了两个月,情况并无好转,甚至更加郁郁寡欢了。她想要换个环境重新生活,有个闺蜜叫李棠的大学室友愿意接纳她去上海合租,还承诺帮她介绍了一份工作,若栀同意了,找我要了一笔钱去旅游,其实是去上海面试了,等工作落实了下来,她才找我摊牌离婚的……我没说什么。商量离婚时,我们都很冷静,那种心情,什么说呢!像是终于要把拥挤的房间清空一样,有些释怀又很舍不得。房子归我,存款全部归她,折算房价涨幅,我另外给她打了一张二十万的欠条,分期给她,我以为就此两清了。可她一离开,我的时间就仿佛静止了一样,我这才知道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她陪伴了十几年从未远离过,彼此深入对方的生活,我习惯她就跟习惯空气一样,存在的时候若有似无,失去了才产生窒息感。我逐渐回想过去的点滴经历,明白了这段艰难时期,我们都用错了方式。”

方树揉了揉额头,回忆道:“所以之后,我去找了她很多次,看见她的生活逐渐有了起色,也适应了全新的工作,认识了新的朋友……同时也听说有比我更优秀有条件的男人追求她,朋友圈里会分享她和朋友聚会的美食。渐渐地……我就不敢去找她了,因为我感觉自己很卑鄙……没资格去介入了。”

方树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后来我也不怎么去找她了,我想她应该有了全新的生活,应该不太喜欢我介入吧,其实我无数次回想,或许她没有遇到我,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只要一想到这里,我的内心就无比的刺痛。大概是半年前,我突然接到了她手机打来的电话,其实是她妈背着她打的,说是让我送六万块钱过去,我这才知道……若栀……她得了乳腺癌,很严重,癌细胞已经扩张到了很多地方,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再不动手术会有生命危险。”

孔枝听到这里惊讶地抽一凉气,真心感到惋惜。

“我立即就坐飞机去找她了,她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太好,医生说这病和长期压抑的心态有关!我真是混蛋……呵!”方树凄然自嘲一笑。“为了支付她的医疗费用,我把之前的大房子置换成了现在住的小公寓,套现了十来万吧,不过只凑齐了手术费。若栀需要静养,她弟弟马上要结婚,她父母不太想接她回去同住,她闺蜜倒是愿意照顾她,上海的物价开销实在太贵了,若栀不想拖累她,又不愿意回来跟我住一块儿,于是,我就在沺市郊区给她租了个房子。雇了个保姆先过去照顾她一段时间,我抽空也会过去看看。哎……你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若栀以前的脸庞总是带着点幼态的婴儿肥,现在全部消瘦得只剩下皮和骨了,手术后还化疗了两个疗程,她的皮肤变得干燥而脆弱,容易出现瘀伤和瘀斑,指甲也开始变脆易裂,头发……哎,算了,哎,我不想再提这些了。”

孔枝递来一杯冰水给他,百感交集,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后,温柔开口道:“同为女人,不得不替她感慨一句,你真混蛋。不过,上天或许没有善待她,病痛这样的灾祸我们无法改变,可你能尽量地善待她多一点,也算是种弥补吧。人在面临亲人疾病时,都会特别的无助内疚,无论你曾经做错过什么,只要你付出了行动,必然是有回响的。起码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哪怕累了点,却是可以让你未来的生活更加安心,那就不用太去追责过往的得失了。”

方树垂下头,抚摸水杯,清凉的触感划过指尖:“可我却感觉现在的生活,除了完成工作,其余时间都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时间变得漫长难捱,不知道该去期待什么。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困在一个永无止境的迷宫中,看不到出口,也找不到方向。”

孔枝:“那就脱离之前迷宫困境,这个很难,不过是你唯一的方法,去摄取其他的路径,尝试新鲜的活法,只有你释然了,若栀才会释然。不要总是回望过去,对若栀,你必须全力以赴,别让自己后悔,即便她有一天离开你了,你日后也能再相遇时心安理得地告诉她,你并没有辜负她。”

“你不了解她,看似柔弱,其实执拗,一旦下决心就很难回头,我怕真放她走了,此生就难以再见。”

孔枝坚定看着他,期待他的认同:“不会的。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会阻隔你们。即便是贫穷、误会、淡漠,甚至是生死。”

方树眼神中的寥寥神采在闪烁,疑惑问:“你觉得我们真的有机会吗?”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方树,你觉得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人生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过程的感受高于一切,为了自己值得的人或事业去献身,这难道不是一种极致的浪漫吗?只要你心怀渴望,总会有所收获。虽然这条路充满了艰辛,但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孔枝幽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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