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花香残余在车内,久久萦绕,孔枝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回到了自己家中,将头沉沉地靠在棕色躺式沙发上。
她的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头顶那幅压花装裱,由大片艺麻叶剪裁而成,薄纱般的粉色梨花瓣覆盖在渲染的绵纸上,散发出朦胧感。
姜梨……方树……,孔枝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这两个名字。
孔枝啊孔枝?你这样做会后悔吗?内心疑问着,可答案却很清楚,不会!这是她必须去做的。
床头柜的彩绘铁盒里,那一卷写着姜梨名字的磁带,被孔枝插入了播放器,此前方树也拿去听过,他并未有任何异样。
孔枝斜倚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播放器上齿轮的匀速旋转。所有人都不知道姜梨因何而死,每个人都在臆想着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其实谜底早已埋藏在这磁带的倾述中,姜梨的声音从深远处传来。
“孔老师,你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迷失在茫茫人海中,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无论我怎么努力,似乎总是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我常常感到孤独,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周围的人似乎都在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他们有朋友、家庭和梦想。而我,却很难感受到,除了吃零食,看剧这些短暂的刺激性快乐,我很难感到真正的愉悦。无论跟谁交朋友,都很难维持长久,因为我压根就不相信人心,不真心去期待怎么就不会难受,我总感觉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无法融入这个世界,没人在意我,我也不想在意我自己……”随着她的倾述,孔枝思绪不禁回到了过去。
空寂的咨询室内,姜梨絮絮叨叨地怅然说着,她的咨询并没有特定的主题,基本上都是由一些无关的琐事触发,如毛细血管一般微细稠密的烦恼。
孔枝会抬起她那温暖而专注的眼眸,与姜梨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示意她放松身心,继续说下去,她能敏锐地将姜梨的细微表情都记下,手指灵巧地在工作本上记录着咨询的要点。
姜梨很特别,属于她职业生涯中最有难度的案例。
童年家庭突变,流离失所,遭受了旁人的白眼,只能依靠母亲不断跟其他男人厮混求生。在她人格形成的关键童年期,始终没有获得该有的安全感,她即觉得父亲亏欠了她,又责备母亲对不起父亲,内心无可奈何,毕竟饥饿的痛苦要比道德的谴责更现实一些,她眼睁睁看着母亲是怎么一步步沦陷进去,最后落得个凄凉结局。
长此以往,她干脆不去想什么爱不爱的,她也告诉姜梨,除了妈妈,没有人会真正的爱你。
姜藿归来,她们得到的不是安稳,而是更猛烈的暴戾摧残,每当姜藿喝醉酒回家,家中便会蒙上一层恐惧的阴影,他开始天崩地裂地争吵责备,用恶毒的诅咒羞辱她,将她贬得肮脏下贱。有时,他会随手拿起手边的物品,如烟灰缸、玻璃杯等,狠狠地向母亲砸去。那段记忆里,母亲的身体再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总会布满各种淤青和伤痕。
姜梨被割裂的思绪所困扰,看不清长远的路,她时常在梦中惊醒,全身冷汗淋漓,心跳加速,像是一直被困在无法逃脱的黑渊里,世界于她而言是不安全的,迷乱的。
可为何偏偏她的世界会是如此,她想,许是因为她也很糟糕吧,不值得拥有更美好的。
孔枝敏锐地洞察到姜梨内心的心理问题,对她格外关心,多次上门干预,孔枝知道她需要长期的干预才能逐渐纠正童年的创伤,而现在就是关键期,一旦人格成型,一生都难以改变。
每当姜梨开口讲述到自己母亲长年挨打而就在病榻孱弱的凄惨经历时,她总会戛然而止。
当时的主治医生告诉她,母亲的病情与心病有关,需要安养不动气,语重心长地嘱咐姜梨快些长大,多照顾母亲,要听话,要懂事,所以她学会了给母亲按摩、换药、买菜、推轮椅,直到母亲大小便失禁的那天,她忍着恶臭擦洗裤袜,几经作呕。
然而,姜藿却不以为然,酗酒后还是抓着过往的错处将母亲唾骂一顿,瞧着她半吊子命的瘦弱模样,终是没下狠手,拳头被转移在了姜梨身上。
姜藿对姜梨耿耿于怀道:“我从小那么疼你,你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妈,你也看我笑话是吧,跟你妈一样的贱种。”好在一顿发泄后姜藿又悔恨难当,给姜梨买衣服和零食哄着。
姜梨得了好处,竟不觉得痛有多难捱,能换到一点物质上的怜惜也不错。
家里越过越艰难,姜梨顾惜母亲病情,辍学在家,她很想读书,刚认识的小同伴还没有建立起感情就要分离了,班上还组织过给她捐款,她并不是很想接受,街坊也总拉着她惋惜,这些人看似对她很关注,唏嘘后很快就忘了她。
大多数时候,她是不想出门的,将自己裹在闭塞的被子里昏睡,清醒时总爱自言自语,反复揣测他人心思,生怕遗漏了某个细节,被人贬低了去,即便她出门也只会选择走人烟稀少的小路,不愿跟熟人碰见。
在咨询的漫长过程中,孔枝无数次聆听她这些卑怯细节,然而核心问题却始终停滞不前,孔枝决定按下录音键,让整个咨询室陷入一片宁静,微风拂过树叶时不时传来沙沙声。
孔枝鼓舞着她,柔声开口:“这种闭塞的生活方式进一步加深了你的孤独感,之后呢?为什么你会那么逃避继续说下去,你不用害怕我看到了你内心真实的一面,就会嘲笑我你或者嫌弃你,你其实已经在坚强了,试着相信我吧,我会帮你的,我也会永远保密,我发誓,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像现在这样难受了。”
姜梨就这样缄默得看了孔枝很久,但孔枝知道,她在做最后的挣扎,多年来,一直笼罩在姜梨头顶的沉重压力瞬间被她击溃,她艰难地喘息着,快了,那个真相就要从她胸腔深处冲破束缚出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各项机能都在快速衰败,记忆也在减退,甚至会忘记姜梨的名字,整个人躺在床上呼吸如漏风的鼓风箱,人在临近死亡时是最怕死的,她当姜梨是最后的稻草,分分钟都离不开她,这种被生活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让姜梨想逃。
姜梨年仅十岁,对家务并不熟练,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连地板上都有丢弃的食物残渣和纸屑,墙角堆灰,橱柜大打开,锅碗瓢盆散落在灶台上,还有一些未洗的碗筷堆放在水槽里。冰箱里的食物也没有及时整理,过期的食品和腐烂的蔬菜染满了霉菌。
那是个很燥热的夏天,空气中食物腐霉的气息比以往闻着更加浓郁。
前一晚,母亲因疼痛低喃了一夜,姜藿喝了一杯白酒后就倒头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充耳不闻,姜梨只好彻夜守着,替她端尿擦痰,刚欲歇下就又被吵醒,反反复复,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彻夜看护了。
清晨,姜梨疲倦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针尖在大脑中乱扎,姜藿睡饱起身,一趟厕所的功夫就被人叫了出去下馆子了,姜梨浑身乏力地看着他走出门,一句关切询问的话语都没有。
姜梨内心不经腹诽:这么自私凉薄之人,就是她的父亲啊,真要到自己死了那天,他恐怕也是不会多抬一下眉毛吧。
这段时间姜梨初来月经,作息不规律,胃部胀痛、头痛和疲倦折磨着她,她渴望能够清清静静地睡上一觉,可神经依旧保持在紧张的状态,无法入眠。
脑海里的阵痛伴着回响:“做这些有意义吗?”
是的,她厌倦了,本是青春美好的年纪,却无法自由地享受时光,只能被囚困在破败的房间里。
在极度不理智的情况下,姜梨爆发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将枕头死死按住母亲的头,身体全部重心都压在手上,不露出一丝空隙,母亲因缺氧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手臂无力地挥舞着,试图挣脱束缚,脚尖也不停地踢动着,发出一阵阵虚弱的敲击声。
母亲的手在柜子上胡乱摸索,抓住了放在床头的剪刀,这原本是防着姜藿来打她的,今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用力扎在姜梨的手臂上,姜梨吃痛后退几步。
母亲此刻的眼神是濒死的绝望,似是给她判了终身刑罚,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无形的手钳制住她的肺部,导致她喘息不上,不断地咳嗽后吁吁开口:“快……我要去……医院,听到没有?打电话……叫……人。”伸手想要抓姜梨过来救自己。
可姜梨脑子却嗡嗡作响,看着眼前这幅病癫子的模样呆愣了几秒,转头就落荒逃出房门,拿起了母亲的安眠药,胡乱吃下十几颗,将自己关进卧室里,拉起窗帘,藏进暗沉的黑暗里,药物很快发作,将她沉溺进了梦中。
中途,姜藿只回了一次家,看都没看床上的妻子,换了身干净衣服转头就走了。
当姜梨再次睁开双眸时,时光已匆匆流逝了两天。
她的脑袋仿佛被一辆重型卡车碾压过,那种沉闷的疼痛让她无法思考。迷糊中,她有些记不清睡前发生了什么,依稀感觉是闯祸了,不过她相信母亲会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消气,之后再恢复如初。
她静躺了许久,等到饥肠辘辘时,才不得不起床煮上两袋泡面,连锅端到茶几上大口吃了起来。
电视上播放着快乐大本营的搞笑剪辑,嘉宾和主持之间的互动包袱非常搞笑,逗得姜梨连连大笑。
热腾腾食物下肚,她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姜梨冲着紧闭的房门大声询问母亲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喝热水?无人响应,她就继续调频道打发时间。
直至凌晨两点,姜梨这才百无聊赖推开房门,母亲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黑发凌乱地缠在额头和脸颊,双眼紧闭,嘴唇微张,面色青紫,皮肤干燥粗糙,肌理像一片枯萎的树叶,早已离开了人世。
姜梨假装没看见,立即关闭房门,却再也不愿待在家里,独自跑下楼游荡到天明,直至微光透亮,她才真正意识到现实,心如同被撕裂一般,无尽的痛苦席卷而来,她跑回家用脸紧贴母亲鼻头,闻到淡淡的腐臭味,那是死亡的味道,让人感到窒息。
冰冷触感在告诉姜梨,她真的死了,连同她的寄托和负担一起消失了。
姜藿得到消息赶回家,将姜梨一巴掌推攘在地,吼骂她废物,姜梨解释说是母亲心疼她熬夜而无法入睡,所以哄她吃了安眠药,这才导致自己没能及时抢救母亲。
邻里们纷纷出来劝慰道:“多半她妈是故意这样做的,不像拖累孩子受苦,不如让自己先走一步。”
在母亲的葬礼上,姜梨默默地站在人群中,没有哭,只是空洞地凝视着所有人,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就像此刻注视着咨询室的孔枝一样。
痛苦袭来势如雷霆,走时却又像蚕茧抽丝般迟迟不退。
姜梨凄凉一笑,道:“我之前看过一句英文,‘There's going to be the devil to pay’,但凡做了恶事就会付出代价的,所以,我就不配好好活着,可我也不敢那么早死掉,我怕我妈看到我,会恨不得掐死我,可能活着受苦就是我该受的惩罚吧。”
孔枝终于听到了她封闭自我的关键,心中恍然大悟,她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姜梨的感受,她心怀罪恶,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不断在道德的谴责中撕扯,又重叠交织,造就了她如今拧巴的性格。
她拿出一张白纸,让姜梨画出自己印象里妈妈的模样,手中的铅笔却只能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轮廓,姜梨早已忘了母亲本来的模样,只记得她是柔弱的,迷茫的,谦卑的弯腰做着手中的事情,却始终想不起她眉眼的细节。
孔枝叹了一声,说道:“姜梨,你不必强迫自己,记忆故意让你遗忘,说不定是在保护你,不想让你自责痛苦。即便它不完整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是会有遗憾的,模糊的轮廓也好,刻骨铭心的感受也罢,重要的是,你要用它来构建自己想要活成的样子。”
姜梨以潦草的笔触如实勾勒出了母亲大致的轮廓,孔枝则要求她再描绘得真切些,姜梨就凭借识海里想象的样子,使之更加丰韵健康、年轻朝气,眉毛更浓密凌峰,双唇更饱满动人。
画笔停顿,孔枝拿起镜子照在姜梨面前,画像俨然就是润色后自己的模样,孔枝解释:“你瞧,你能活成母亲最想要成为的样子,又何尝不是对她生命的延续呢?你母亲无疑是爱你的,倘若她那天没有病急,而是在病愈后选择离开你,你会恨她吗?”姜梨摇摇头“那她也是一样的,她会绝望,但绝不会恨你,她依然会希望你解脱,能救赎你的只有未来的你。”
这一次的咨询持续了很久,姜梨浑身上下都被洗涤的蜕变感,她握住孔枝的手,不厌其烦地感激着孔枝的帮助。
孔枝也认为自己的咨询终于有成效了,可这种效果并没有持续很久,孔枝在一次次家访后逐渐发现,姜梨的愚顿感很强,即便当时被引导得感触很深刻,过几天后就会恢复成那副浑浑噩噩度日的生活方式,像一团充满杂质的废钢,高温烧红后还没放到锻造台上就迅速冷却,固化得难以捶打成型,只有在极致的烈焰后才能重生。
这件事让孔枝挫败了很久,一度让她感觉自己学习数载,能力其实在环境面前不值一提,她可能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优秀,直到无意中撞破姜梨暗恋学霸夏川的秘密。
孔枝认为这或许是一个契机,引导她提升能力,突破局限,以便未来能够与自己喜欢的人在同一领域层次上,这样的相处模式才是更有意义的。然而,姜梨亦如之前那样表面应付着孔枝,其实对此不以为然,被孔枝戳破,她就撅着嘴反驳说:“我试过,太累了,我可不是那块料,就这样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活得那么麻烦干嘛呀!真到那一步,大不了吞两口药闭眼了去。”
呵!真是没救了,或许母亲的悲剧并不是那么能让她感同身受,那就去地狱里面看看吧。
识人不清,读书无能,保护不了自己,也做不出最明智的选择,不会有足够的认知去改变现状,活得痛苦又纠结,破败在底层泥土里。
孔枝心里虽想着要把她放下,今后不再过问,可脑海中时刻都在沉吟着她的案例,她实在太普通,又太特别了,整个学校都是这样的孩子,孔枝魔怔地想着,她救不了姜梨,就等于救不了所有人。
她未来会怎样呢?这样的人未来以何为母,孔枝几乎能够预见她的处境:等到她去了社会,开始踌躇满志,以为可以主宰全新的世界,四处碰壁后才知晓自己的无能,极度缺爱又敏感的性格会促使她格外贪图温情,若孑然一身就罢了,可她这样的性格大概率会被渣男盘剥,潦倒无依,之后早早嫁人,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都会被这种刻在基因里的软弱困扰,那是家庭性格言传身教的遗传。
她这样,并不是就完全没有可能去捅破原生桎梏,可这样的例子只是凤毛麟角,即使她的孩子未来能够被更包容的大环境影响,但性格的缺失还是会被延续下去,这样的家庭案例孔枝分析过太多了。
与其如此,不如……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当“麻烦”的概率大于了“希望”倒不如直接掐掉,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她最娇艳的时刻隽永干制成艺术品呢?这样或许才能发挥出她对社会的最大价值。
花圃里的花需要有修有剪才能枝繁叶茂!是呀,育人也是一个道理。
孔枝早已对学校这一套虚伪守旧的管理模式厌烦了,那群道貌岸然的教育者只求让学生顺利毕业,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人未来会被塑造成什么样的人,就连刘苠石番这样的校园败类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泰然享受学生们的恭敬和基层员工的吹捧,以为自己真是教育界的栋梁人才。
可惜,孔枝职级不高,经验尚欠,在这套迂腐的体系内,毫无话语权,那就献祭一朵凄美带血的花吧,在社会上溅起涟漪,激荡回响在破败的学校里就会变成惊涛骇浪,将一切重新洗牌。
孔枝早已将学校里的人群个性摸熟,寻觅到姚曼一伙人并不是难事,知晓他们惯常会诱惑学生玩乐堕落,于是她指派姚曼为心理委员,安排任务的时间和姜梨做咨询的排期刚好对上,给他们创造相处的空间,孔枝善意将姜梨往姚蔓的身边推了推:“蔓蔓同学,姜梨教室跟你挨着的,我让她帮你搬宣传册过去,她平时独处惯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搭伴的,可以叫上她一起哦。”
姜梨本想拒绝,可看到石番、夏川一伙人勾肩搭背地从姚曼身边经过时,姜梨又犹豫了,畏畏缩缩跟在姚蔓背后走了,孔枝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离去。
曾经,自己也是给她打开过向上攀爬的那扇窗门,可惜她不曾向上看过,那么其余人给她引导的那条路是下坡还是悬崖,那她是不是会义无反顾地往下跳呢?一切就靠她自己的意识决定吧,这并不是孔枝该去决定的,助人自助。
结果比孔枝预料的还要提前到来,颇有宿命厄运的意味,其实当年姜梨的母亲也有很多条路,她可以选择离婚,选择靠自己打工赚钱,选择卖点房子度日,却一步步沦陷为最不堪的模样,而姜梨耳闻目染下也复刻的母亲的悲剧,被现实裹挟也被道德凌迟,总是不会落下完善的结局。
因果律只是将弱者将苦难合理化的借口罢了,只有早些看透人性,看透人性赋予这个社会的规则,才能活出这滩泥沼。
孔枝中途也心有不忍,她无数次朝她伸出过援助之手,可姜梨一次都没能握住,那么多机会,可她仍选择了最不值的那条路。她是如此的愚蠢,以为换个环境就能改变命运。她却未曾意识到,所有的命数都镌刻在性格之中。一个无法保持自我同一性的人,又怎能拥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呢?
姜梨出事的那一天,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孔枝忐忑问她:“真的打算退学离开吗?真不给自己一次机会吗?需要帮忙吗?”
姜梨收拾好背包,满不在乎,转身就要走,孔枝迟疑着拉住了姜梨的衣服,缺被她扯了回去,孔枝低声感慨:“果真,姜梨呀,你跟你妈好像呀!”
这句话几不可闻,可姜梨还是听入耳力,浑身一震,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刚刚转身准备走的那个角度,乍一看真和你妈很像,啧啧,你最终还是活成了她的样子,哎!既然你要走,当你老师最后一天,就直说一句忠言吧。说起来,你们也都是苦命人,你妈也堕过胎,说明你们家有宫颈癌的易感基因,所以你也不要掉以轻心,要定期去做检查,别像你妈那样拖成了晚期,我知道你不爱听,但真的是为了你好呀。”
姜梨愤怒地咆哮道:“你他妈的,胡说八道!”
孔枝并未计较,继续惋惜道:“行吧,你还年轻,以后就能明白我的话了。放心,你的秘密,我会永远替你保守,只是你……跟当时做咨询时,我预期的样子差别太多了,也不知道……算了吧,There's going to be the devil to pay,你说得也没错。”
姜梨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钉住般死死瞪着孔枝:“你,哼!你放屁。”
孔枝:“你是在为我说你像你妈而不开心吗?这些事早就过去了,你还记得你母亲最后的模样吗?”
姜梨感觉脑子里那扇紧闭的门被打开了,她忽然回到了意识漩涡的最深处,她从卧室的床上爬了起来,在他妈仅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意识到了什么,飞奔去拿了药,她妈妈吃后竟奇迹般的苏醒了,姜梨从他爸惯常藏钱的箱子里翻出了许多现金,她们喜极而泣,母亲把病治好了,还离了婚,置换了一套崭新整洁的房屋。妈妈霎时容光焕发了起来,她也在舒适的环境下变得苗条靓丽,新入学时所有人都艳羡地看着她,她成了格外瞩目的存在,姚蔓刘苠一行人仅能远远瞧着她,纷纷自惭形秽不敢跟她结识,夏川也会偶尔偷看她,孔枝觉得跟她格外有缘,于是亲切地给她迅速描摹出一张人像。
情节翻转,意识逐渐回笼,姜梨终于清醒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迅速转身逃离了,徒留孔枝在旁靠墙闭目沉思。
孔枝看到了正从过道上经过的夏川,立即叫住了他,夏川有些惊讶,全校只有孔枝这一个心理老师,平时也会兼任多项教务工作,所以学生们基本上都认识她,夏川也并不例外,但他与孔枝并无过多交集,平常也从不招呼寒暄,此刻她居然单独叫上自己去咨询室,让人有些不解。
孔枝优雅地指向沙发,示意他坐下,她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脸上带着一丝愁苦,轻声问道:“姜梨怎么突然就说要离开了?这都快结业考试了,何不拿到毕业证再走,也不差这么两三天,这岂不可惜了?若只有初中学历,是根本找不到好工作的,一个女生漂泊在外,很危险就被骗了去……莫让她日后后悔啊。你是年级里最出挑的,心思也比较成熟,在同龄人中挺有说服力的,麻烦你去劝说一下吧,说不定会比我有用。”
夏川有所迟疑,愁眉开口:“我其实……是知道她要走的,但没想到会这么仓促,居然连毕业证都不要了,我……那我尽力吧,若是她执意要走,我也是会体谅她的。”
“如此便好”孔枝忽然想起什么,从文件柜里翻出一张泛黄的旧纸,说到:“嗯,既然你要去找她,她有个画像在我这里,你就顺道帮我带给她吧,也算是一个念想。”
夏川睨了一眼,浅薄的线条勾勒出姜梨的轮廓,是一副稀松平常的画像,甚至有点褪色,夏川并没有想太多,他学过测绘,也在姜梨手机上看到过她母亲的画像,于是就拿起旁边的铅笔描摹了一下,让画面看起来更加鲜活,之后就收进包里准备离开。
孔枝却拉住了他的胳膊,将画像又抽了回来,用笔在纸张上浅浅写上一句:‘There's going to be the devil to pay’,拿嘴吹了吹,对夏川解释:“这句话是她当时在咨询时念叨过的,想来对她有特殊意义,至于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不过还是帮她记下吧,算是全了她的心意。”
夏川并未上心,礼貌颔首便走了。
不到一刻钟,姚蔓后脚就踏了进来,孔枝安排她帮忙录资料,忙活到一半时,吩咐她将姜梨的档案状态改成结束,姚蔓故作惊讶问道:“她不是一直都有约吗?怎么这以后都是不来做咨询了吗?”
“不来了,她要退学了,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走得那么急。”
姚蔓整理文档的手忽的一顿,便有如常般继续做事,孔枝也不再理她,带着下一个来访者进里间做咨询了。当天,姜梨就被他们几人堵着了,事情比孔枝预想的来得更惨烈,一击毙命。
这大大超出了孔枝的预设,她原想的是让夏川将姜梨劝留下来就好,只要人能留了下来,她就有很多机会。夏川、姚曼、刘苠、朱棘,姜藿都是孔枝手里的引线,他们都能牵动姜梨脆弱敏感的神经,轻轻一拨弄,就会在她心里激起惊涛骇浪,狂乱又焦躁。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敏感如姜梨,埋下的第一条线——母亲,就已经让她彻底溃败崩塌。
那天孔枝去夏川家里找她时,夏川就已经给孔枝述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当夏川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画像时,姜梨被那刺目的人影所震撼,这是她不为人所知的致命伤,只需要轻轻扒开一条缝隙,裂痕就会顺着旧伤口崩裂。她已经分不清时自己还是母亲了,她们都是同样的可怜人,世上没有怜悯她们的人,她们也不值得。
姜梨拍掉画像,死死揪住夏川的衣服,逼问他:“你会喜欢我吗?夏川,我为了你什么都没了,你会抛弃我吗?你是不是怕我泄露了你的报复计划才对我这么好的,你其实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等你去了国外,就准备把我踢了!”
夏川想把姜梨推远点,好好冷静一下:“你别这样!”
“夏川,你是不是也在嫌弃我脏?你忘了,你之前还亲过我呢。”说着,姜梨作势要吻他,夏川急忙侧过脸去,姜梨却不依不饶,继续死死攀住夏川的脖子。
“你别这样,姜梨,别闹了,我没有嫌弃你,是你自己嫌弃你自己,为什么非要让我喜欢你,我亲了你就代表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吗?事情不该这么想!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不一样。”夏川强行钳开姜梨的手。
姜梨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气力,失去了灵魂一样,是呀,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没有人会跟自己有相同的经历,也没有人会切身体会自己的感受,没有人!不!有一个,她的母亲,被她亲手扼杀在床榻上的至亲,是她害死最爱她的人,也杀死了未来的自己。
既然当了恶魔,那就要付出代价!蹉跎一生也是代价,一了百了也是代价,活着那么苦,不如就选了痛苦的吧,这个念头一闪现,姜梨瞬间感觉自己解脱了,在无数个挣扎的夜里终于找到了答案,她站在高台上,锈迹栏杆一踩就倒,她的心中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深深的释然。
来不及反应,夏川只能将手停在了空中,“姜梨,不要!”夏川大声哀求。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如此突然,又似乎是确实属于她的归属,她的结局。
孔枝此刻回想: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是谁害死了姜梨?答案很多,是她悲惨的童年?软弱的母亲?暴虐的父亲?不良的校园环境?遇人不淑,存心下套?还是该怪自己想不开?亦或是这淡漠又残酷的世界呢?真的重要吗?已经不重要了,起码应该这样认为。
就在这寂静的夜里,孔枝不知道自己是笑了还是哭了,今日果然格外脆弱,任凭窗外的风拂面而来,她轻柔地擦拭着姜梨的磁带,反复倾听。
有时候,人的重生或毁灭,不过就在一念之间,就像灯熄灯灭,都在一个触发键上,轻轻一按,世界旋转。
蓦地,肖烨的微信语音打了过来:“孔老师,这么晚睡了吗?”
“还没呢,怎么啦?”
肖烨:“老根他果真拿掐头去尾的录音就过来,说你也有嫌疑,让我们好好盘查,幸好你也提前录了音,把更全貌的版本提前发给我,说不定还真会闹出什么误会呢。”
孔枝虚叹口气:“哎,没事,我当时就觉得他言语奇怪,之前就听方树说过,他的想法推理跟比人就意气用事,谁知他越说越离谱,就跟他杠上了,事后发给你不过是想求证一下,说清楚就好,我也不想追究深由,事说清楚就让它过去吧。”
“孔老师,你人真好,我听录音里,你的语气不太好,方树哥的事?你心理……还是过不去吗?”
“放心,我这几天收拾一下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呢。”
“好……那么,你……等你好了,可以考虑一下我吗?”言语里是青涩的羞赧。
“不了,我现在只想做自己的事业,暂时没有心情去想其他的。”
孔枝深知,无人能真正理解她,这是一条不能言说的独道,她是拯救者,也是刽子手,偏执狂,疯子,阴谋家,但她绝不能是输家,只有秉承着走下去,深底的阴霾就会消散,没人会怀疑她,她会构建出期待的锦簇理想国。
今天她必须将所有的心绪都整理成结,打包起来,统统抛弃掉,她打开手机的录音器,方树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是他来家里做咨询时录制的,聆听着,仿佛他就坐在自己面前一样。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孔枝按照惯例将方树的录音复刻到老式磁带上,删掉手机录音,音频精度降到只够听取到大致谈话,识别不出低语暗示的音调,咨询可以舒缓压力,也能反向做心理增压。
孔枝在磁带上写入了方树的名字,放到唇边轻轻一吻便同姜梨一样,置于了彩绘铁盒之中。即便此生无法再见,那一刻的澎湃的情感能够被磁带永久切片保留,能够被镌刻在身边,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陪伴吧。
盒子盖上的那一刻,世界只剩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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