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觉得办公室顶上的日光灯特别像家门口的潮汐车道线,正好它们也架在走廊的正上方,成了策划和程序组领空的分野;于他而言,更像游戏里的行军线,解完手的他总会顺着这条发光的虚线找到位于末端的工位。

七点一过,楼顶准时传来冲击钻卖力搅动的响声,这种扰动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项目经理最初与楼上的施工单位有过交涉,但人家也有理有据,自己是在下班时间动工,可不惯着你们这些互联网公司。施工队长在项目经理嘴里被描述成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阿飞,身上挂满了腻子和抹布一样的补丁,全程叼着烟,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欠揍笑容,指了指蹲着干活的人和自己,两手一摊。“老逼样想敲我竹杠。”项目经理读出了他的肢体语言,“哪能会碰到这种赤佬?”他从座位上起身,把同事桌上的耳机给它们主人安上:“加油加油,不要被这帮垃圾瘪三影响到。”但时断时续的噪音显然影响到所有人的工作效率,原先耳机里的音乐只是调剂工作的背景音,这一刻连周杰伦的吐字都清晰可辨,还让人有了跟唱的冲动。

写字楼内部林立的梁柱宛如楼层间咬合的槽牙,小林在洗牙时会打开郭德纲相声,并把音量调至最大,用耳膜的痛苦来抵消对超声波除垢器的关注,但施加于大楼牙床的根管治疗却以次声波的形式贯穿了小林的六腑,让头戴降噪耳机的他直视着电脑屏幕,却能看到工地的热火朝天。他走到项目经理旁边说道:“今天就早点下班吧,我看大部分人也没有心思工作。”

项目经理带着疑惑的笑容看着他,眼珠子朝半开着的总办办公室滑动了一下,甚至都没有说话。

小林心想这副表情一定偷师了楼上的施工队长,他转身朝总办的房间走去,当靠近门口时,忽然听到项目经理的声音猛地活跃起来,像是在为他助威。

从老板那里回来后,小林开始收纳桌上的零碎,将它们统统扫入挎包,项目经理双手交叉歪着屁股坐在桌沿:“现在才7点50,8点半我预定了会议室,内城建设的案子还没有三方会审。”

“会议半小时内能结束吗?”

“什么半小时?”

“正常下班是九点。”

项目经理用一副难以置信地表情面对小林,无数文字在他蠕动的嘴唇下迅速积压,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朝总办的方向看了一眼:“老板同意的?”

“他只说不要影响工作。”小林用力抽了一下被压在项目经理西裤下方的口罩,一秒钟后项目经理像个迟钝的陀螺一样站立起来,他目送小林顺着日光灯铺设的方向慢慢走到前台,然后消失在自动门后,感觉自己可能低估了小林和老板的关系,说不定平常老板就是通过小林的视角来观察自己。想到这里,有种不安的情绪在他心中扩散,他看了一眼小林黑屏的电脑,装作不经意地用小指碰了下鼠标,屏幕上出现需要密码的锁屏界面。

执行制作人、主美、前端主程和主策围坐一圈,会议室因为有楼上施工队的参与显得十分热闹,在场的人不愿打断他们的发声,只是用各种沉思的姿态表明自己在聆听。项目经理最后一个到场,惊呼“小林没来吗”,随后挢舌不下。

“后台内容不多,他来不来都行。”主策随口说道。

“会议邀请名单里有他吧?他没有在群里说过不来吧?”一连两问把主策干沉默了,项目经理又看了看制作人:“后台工作不饱和,梁总有什么建议?”

“谁说我不在?”还没等制作人回应,会议室的电脑音响里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所有人都从离散的状态聚焦,互相观察对方的脸色,他们怀疑这个陌生的声音是某个在场同事的腹语,表情就像正在点名的老师要抓顶替报道者的现行。

“开始吧。”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大家听得更清晰,发现他的语调没有感情,吐字也十分机械,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绝非小林的声线。

制作人看了下手机,确实已经到点,便吩咐主策开始宣讲策划案。

策划案通过和会议室电脑主机相连的大屏幕展示,主策开门见山地说道:“内城的城建会进行一定程度的创新,我们参考了《天际线》和《群星》的部分设计。”

“同赛道有对标的产品吗?”项目经理问道。

“没有哇,蓝海不好吗?固守老赛道只能吸大公司的尾气,我希望可以通过游戏性扩大新增用户的基本盘,同时又足够硬核,能让婆罗门和首陀罗玩家在一起愉快地玩耍。”

“你的底层逻辑是不做垂直细分领域,去争取泛用户而不是存量用户?”

“在我看来买量用户大部分都是泛用户,就算你在攻略网站上打广告,留存也不会比新闻网站高太多。”

“你刚才说的话有转化率做数据支撑吗?”

主美忍不住打了个停止的手势:“可以了,差异化的内容你们散会后下去对齐,先量化一下美术工作吧。”

“13个界面,35个图标,3个动画,11个特效,我都列在最后的页签里。”

“这么多啊?”主美说着站了起来,眯着眼睛查看屏幕上的表格。

“已经把颗粒度拉到最大,许多内容做了解耦,无法复用,量就上去了。”

“全都外包吧,CBT1版本一个月后截止,本周发出去,还有希望能赶上最后一次打包。”

主美坐下后,主策开始正式宣讲策划案,各种不符合游戏原本底层框架的需求层出不穷,讲解的过程频繁被打断,经历了数次会间休息后,宣讲终于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接近尾声。主策记录下海量的修改意见和补充需求,前端主程塌陷在办公椅中,整个案子看下来,前端内容比后台多了数倍,但他突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振作起来,征询式地问道:“小林没来,部分功能是不是可以划给后台,我们只做校验?”

“定协议的时候再说吧。”那个久违的机械音在有人招呼他的时候再度出现。

“你在呀。”前端主程心虚地说道。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说完原本断开信号的电视屏幕又亮了起来,还是主策刚才那份策划案。

所有人都在此时看向主策,主策低头看了眼关机状态的电脑主机,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简单说下后台对内城建设模块的需求建议。”随着策划案页面的滚动,机械音开始条分缕析地讲解开发难点和工时预估。

“投屏必须要连公司WiFi,小林就在这一层。”项目经理按捺不住情绪,打开会议室的门朝办公区域张望,空旷的写字楼里没有任何打字的声响,目力所及唯有一座空城。

“别找了,好好听小林说话吧。”在场的人似乎已经默认这个机械音就是小林本尊。

“他在搞什么鬼?”项目经理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激动,很快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正在玩一款第一人称视角的冒险解谜游戏,而周围一圈对异象表现麻木的同事全是NPC。这个古怪想法好像让他找到了整件事情的头绪,反而令他冷静下来。

凝神听完小林的整个发言,项目经理发现他的声音没有语速语调的变化,干瘪得如同最原始的导航语音,可能小林预算有限,所以选择基础款。主美打开企业群聊,看了一眼机器人0点0分准时发送的祝福,奇道:“小林,今天居然是你生日。”

“有什么区别吗,还不是在加班。”依旧是那个十分没有感情的单调声音。

项目经理很想反驳,生日当天装神弄鬼的这套把戏,想来同往日已有很大不同。

“生日快乐呀,去哪吃饭?”

“海底捞好像还没关门。”有人提议。

“我有准备吃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外卖应该送到了。”

“真有你的。”主策可能是饿了,兴高采烈地走出会议室,很快就从前台拎着一个卡其色的纸盒子回来。

项目经理失望地看着那个明显像是装了生日蛋糕的纸盒,此时他内心更渴望烧烤、龙虾之类的食物。作为白嫖者,他虽然没有资格评论小林的夜宵品味,但其他四位同事脸上的欢欣与期待却让他十分费解,或许他们真的是NPC吧。

同事们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只成人的小臂,手比成OK的手势,顺着生命线往下的皮肤上有一个蓝色的数字5纹身,小臂末端的断面露出鲜红的肌肉纹理和未干的血液。

不装了吗?项目经理看到这件物什的一瞬全身汗毛都起立了,但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同事们若无其事的表情,主美甚至已经备好一次性餐刀准备开始享用。

“慢点,你们要当食人生番吗?”

“你还挺会加戏,这么明显的翻糖蛋糕看不出来?”主美用一种少见多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项目经理,然后对着那只人手比划:“数字5是蓝莓酱做的,红色的截面是蔓越莓,指甲盖好像是西瓜子仁。”

“还真别说,这只手做得挺到位,生命线特短。”主策在一旁补充道。

主美把半个手掌和四根手指递了过来,项目经理把脖子伸到最长同时侧过脸去,像是面对一种可疑的动物下水。“你不吃吗?”制作人从他的纸托里掰走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咀嚼,并发出令他耳膜充血的清脆响声。

“挺好吃的,这是笋还是杏鲍菇来着?”制作人发出赞美声。

项目经理感觉胃酸翻涌,决定一下也不碰蛋糕,就好像吃上一口便会剥夺心智,成为和其他人一样的存在。眼前饕餮的同事开会时最像人,现在已经完全沦为加载着高清贴图的人形建模。他想,有谁会将游戏里的普通NPC视为同类,引为至交呢?怠慢和亲热对于他们而言都不可感知,自己还需要在这里隐瞒醒者的身份吗?

项目经理感觉正在进食的主美胸口位置出现了对话选项,便靠近过去说道:“我们聊聊呗?”

主美嘴里含着东西,呼噜地应了一声。于是项目经理继续问道:“你觉得小林现在在哪?”

“我怎么知道,厕所和吸烟室找过没。”

线索来了,项目经理振奋起来,但一般来说解谜的过程不会如此顺利,通常需要多条线索甚至几个道具才有底气。他不太想去厕所找人,便问一旁的前端主程:“你有小林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但他的表情明显是“有”。

项目经理想了想,差点忘了自带道具——手机,虽然在这个时间给同事打视频电话很不礼貌,但显然在当前设定中没有此类限制,他也不需要对某个特定ID的NPC产生愧疚心理,即便这个NPC是主线任务的BOSS。

小林掐断了他的电话,转而会议室的音响里又传出他的代理声音:“你在找我?”

想请你一起吃蛋糕,项目经理把手里的蛋糕擎起,对着音响回应道。

“你要是不想吃,就分给其他同事吧。”

项目经理耸了耸肩,假意地询问主美和制作人是否还没吃饱,然后双手一插回到了座位上继续思考。

突然他意识到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情,小林是怎么知道自己蛋糕还没吃完的呢?即便他开启远程会议可以接收会议室的声音,但也不可能看到会议室的情况。继而他又想起来,刚才整个策划案的宣讲都在本地完成,主策并没有迁就未到场的小林而开启在线会议,他如何知道策划案的宣讲内容?他把头转向会议室的玻璃门,如果对方能看到手上的蛋糕,也只能从这个狭小的范围窥探,但是那个方向只有一排空着的工位。

项目经理感到一阵寒意,他说服自己不再去深究小林的去向,事件至此已经大异其趣,它不再像一个解谜游戏,更像一个恐怖电影的段落,这类故事往往会惩罚那些好奇心过剩的角色。他沉默地离开会议室,无惊无险地进入电梯抵达一楼并乘坐网约车离开了公司。

第二天,小林没来公司。

第三天,小林仍然没有出现。

整个一周,小林都再未现身。

小林在他35岁生日那天失踪,融化,随之人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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