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妖歌.偃师
夜妆
昭平十六年,春。
大晋,平京。
钟鼓响过最后一声时,一骑人影自西城门绝尘而来,倏忽隐入宫城。
马是精壮的良驹,人也是通身的锋锐,唯独怀中的事物与他怀刃裂帛的气质格格不入。
那似乎是个年轻女子,风帽覆面,黑袍裹身,只露了春葱般指尖,但握缰提指的动作却颇是僵硬。
细看去,甚至还有丝线般寒芒在指节动作间一闪而逝。
骑马的男子却对这异色视而不见,只是更加急切地打马,向着长街尽头奋力行进。
随着他动作渐近,原本平静的夜色突兀流泻起来,从白日里熟稔的长街短坊间凸起一片墨色,如活物般渐渐脱出一座艳冶大宅来。
制式熟悉的亭台楼阁跃动诡异的猩红,白日看去独具匠心的娇艳,于现在看来却什么诡物热情而危险的邀请……
“居然……居然真有?”
骑马的少年又惊又喜地愣怔片刻,下意识紧了紧怀中的少女,确认那触感仍是冰凉滑腻,才咬牙跨进了大门。
偌大宅邸只深处一栋小楼有灯,虽然着实好奇这宅中的秘密,少年还是规矩驻了马,目不斜视地走向那间小楼。
入内一看,才知别有洞天,小小阁楼布置得华美异常,东珠为帘,鲛绡为幕,让见惯富丽珍奇的少年都一时心惊。
“太子殿下来了。”
随着声音响起,小小灯烛一黯,再亮起时,便多出一对青年男女。
红衣男子广袖宽袍,墨发流泻,半幅鬼面掩去形容,只一线薄唇含着散漫笑意。
他面前的少女也是一身红衣,正仰起脸来等待那男子为之画眉,眉目含笑,尽态极妍。被少年一扰,才乖巧退至一旁。
然而仔细一看,那优美到的动作分明带着僵硬的凝滞感——那并不是属于人类的皓腕,而是以小巧关节巧妙连起的木头!
察觉到了木头美人的动作,红衣男子手中未动,唇畔却勾起一抹轻笑,一路崩碎重重冰凌,溅开无数光尘交错的影子。
“别动啊……画歪了,可就不好看了……”
……
今年的临城,春日来得颇早,大街小巷满是杏花的深绯浅粉,颇不负杏月之名。
馥郁的娇影里,大大小小的店铺连着琳琅的摊子,等待一波又一波往来的娇客。一时间,小小临城人声鼎沸。
然而,最为蓊郁的还是城中那台青色帷帐。
“诸位明日请早吧,今日的戏目结束了。”
清亮的声音飞珠溅玉般落下,密密匝匝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含着不甘的喧嚣错杂着响起。
“啊?又结束了?”
“我今日可是特意一早前来,就为了听这一出《偃师传》啊!”
“那也没办法啊……萧九郎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日只讲三个时辰,多一刻都不行。”
“唉,可惜了这么好的故事。”
“算了,明日再来吧。”
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或是不甘或是遗憾地散去,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青台很快只余下了孤零零的帷帐。
那个叫做萧九郎的男子正在台上收拾东西。
他不过双十年纪,清瘦身形,样貌清俊,甚至也有不少女子冲着他这副好皮相而来。
临城之人均知,这萧九郎一年前来到临城,因喜临城清静便留了下来,为谋生计于青台上搭起帷帐说书为生。
他人虽温和,说书却是极好,寻常故事自他口中道出也总精彩几分。
月前,他开了个新段子,讲一名偃师与其傀儡的故事,唤作《偃师传》。才一开讲便大受欢迎,他说书的青台日日爆满,整条街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
谁知如此情景,萧九郎却定了规矩,每日只讲三个时辰。实在叫人郁闷不已,但也只好日日前来,唯恐去得迟了再无好位子。
隐在人群中的青衣女子不动声色扶了扶纱笠,重重轻纱之下隐有一点嫣红,渐次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好一个萧九郎!
当真是颇有心计。先立起名声站稳脚跟,再推出新戏吊人胃口,又就势定下什么每日只讲三个时辰的规矩引百姓日日前来。
好奇心人皆有之,他巧妙吊住众人好奇,三个时辰显然讲不完,讲不完便得明日再来。听完久了,又不记得,只能再来……如此,便将百姓一直拖在了这青台,将萧九郎拖出了更高的名声。
好一副算计!
青衣女子正是青空,离开了鸣鹤谷,启程前往更远的地方。
纱下笑意更浓,纱后眸子也更沉。青空缓缓放下手,线条清冷的朱唇突兀描出一抹冷锐弧度来。
那又与她何干呢?
她要做的,只是寻找……找到那些执念,唤醒执念的主人,然后交易回她要的东西……
青衣扶摇起轻薄的流云之影,宛如飞烟流岚的青莲静色郁郁行遍重重裙袂,沉寂风姿宛如虚空一抹水色青莲,天青色水意飘渺轻拂,令青空明明行走在烟火尘寰中的身影清越如月中谪仙。
或者说,她本来就是……
青空微颦了眉,青色广袖微露一点皎洁指尖,正维持着一个沉寂的手印,清冷面上郁色却越来越沉。
袖中隐隐迤逦出蓝芒,隐约可见一串冰蓝色十八珠手钏,奇异的是,那款款曳出蓝芒竟流转成了几股分开。
她本是循着这执念而来,一路行来,离得远了尚不觉,如今到了临城才觉出诡异之处。
这执念,竟是分散成几股的!
无声收了探知的法印,她眉颦更深。莫非是探错了?这小小临城竟有几个人想要交易?可明明她在城外几度暗探也只有一股执念。
莫非,这小小临城,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哎呀,实在对不起!”
想得太过出神,不觉间便滞了好久。被不知何处跑出的小孩子一撞,竟未反应过来。那小孩子人虽小,力气却颇大,她毫不防备之下竟被撞到实处,心下一惊,立刻拧腰向后一跃,不防面上纱笠顺势歪到了地上。
青空心下一沉。
果然,原本各自行路的行人都停下来看她,连周遭商铺的小贩也都忘了看顾生意,只痴痴盯着她。一时间,小城静到了诡异。
心知不妙,青空立即伸手拾起了纱笠戴好,隔绝住探寻目光。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眼神胶着在她身上。
青空容色非凡,在那里都是无出其右,何况在人间。她素来冷淡,本不欲显露真容,只是怕没有这张脸,那些人未必肯信她……哪知惹出如此麻烦。
虽说显露了容貌很是麻烦,不定天卫会顺藤摸瓜找到她,但若同时消去这么多人记忆,恐怕也会引来天卫。两相权衡取其轻,也只有不理了。
隐在袖中的手不觉已攥成拳,她暗叹一声,心中已有冷意。只是那小孩子无心之失,小小凡人,她也不能计较什么。
被她容光所摄,面前牵着小孩子的一双年轻夫妇一怔之下才回过神来,带了些讷讷歉意向她赔礼:“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小儿年幼无礼,惊扰姑娘了……”
出语的是那年轻男子,约莫弱冠之年,清俊中略显文弱,衣饰颇为华美,广袖宽缓,仪态温文。他一手携了一个年轻女子,丽色无双,行来步步袅娜,婉静秀致。
那女子身子似乎有些弱,阳春三月也裹着厚厚白裘,垂下繁复罗纱,直掩入堆云裙袂。虽是白纱遮面看不清形容,那烟笼春柳、雨润春山的韵致却宛若仙人,美至一声叹息。
没有妖灵气息,也不似修行中人,看来是凡人无疑了。
既只凡人,青空不能计较,但也不欲多做纠缠。十八珠光芒愈盛,却分明指向多个方向,此间之事,恐怕还要她亲自去查。
思及此,开口便有了三分冷意。
“孩童无心之失,哪能介意呢?”
“姑娘不介意便是。”
男子闻言松了口气,清隽面上浮出几丝欣喜,连忙将那小孩子一扯,虎了脸对他一喝:“还不快向这位姐姐赔礼?”
那孩童不过四五岁,长相随了父母,生得粉雕玉琢,粉团一样小人,略有些圆润的小身子看去不显笨拙,倒是圆滚滚的可爱。双眼笑如弯月,声音糯糯可人:“对不起,姐姐!”
虽说他郑重地道了歉,又是那般可爱孩子,她委实不该再说什么。可……她看着青色裙摆上红艳艳的糖葫芦痕迹,第一次深感无力……
眼见她面色凝滞,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那小孩子委屈地扁了嘴,双眼泪水便要喷薄而出。青空连忙补救般地去劝,总算止住小家伙眼泪,她才有机会低头理理已污的裙摆。
她却未及看到,她低头的瞬间,那年轻男子眸中一抹锋利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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