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6日凌晨5点30分，深蓝的天空露出一条细白的长线，月亮挂在其上，散发出浅淡的光晕。
方淮在白日和暗夜的起伏中走入警局。
他本来要休五天假，却在第四天凌晨被局长临时叫回警局，处理一起失踪案。
刚踏入警局，他就看到正四处奔走的徒弟赵爽——清爽的寸头，被太阳晒出的小麦色皮肤，眼中流露出干净而纯粹的热情，独属于刚毕业的学生。
“师父！”赵爽在看到方淮后立刻迎了上来，“局长应该告诉您了，最近派出所移交了一起失踪案给我们，失踪者是五十二岁的工人洪田。”
方淮只听到局长急如星火的指令，还不清楚洪田失踪一案的具体细节，但他想，既然是派出所移交的失踪案，说明此事并不简单。
赵爽将一份档案递交给方淮：“这是具体资料。”
方淮一边看一边询问道：“洪田没有儿女吗？报案人怎么是工地的工头？”
赵爽答道：“洪田曾以给儿子洪正浩治病为由，预支了半年工资，但他却在收到钱款后就开始旷工。工头打电话给洪正浩询问情况，但洪正浩却说自己根本没有生病，这是洪田为还赌债瞎编的。工头担心洪田携款而逃，于是在8月3日报警。”
方淮眯了眯眼，看到消费记录上显示，洪田在8月1日买了一张次日去邻省的车票。
赵爽察觉到方淮的视线，补充道：“高铁站没有洪田的登车记录，而且在8月1日后他就没有消费记录了。”他继续道，“在购买车票后没多久，他的手机也关机了。”
距离8月3日已经过了三天，三天里一个人没有任何消费记录，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在购买车票后也没有登车记录，且在警方的调查下找不到任何踪影，说明遭遇不幸的几率很高。
“监控查了吗？”
“派出所调了8月1日至今日洪田家附近的监控，发现他进入楼栋后就再没离开过。”
这就奇怪了，进入楼栋后就再没离开，除非是洪田刻意避过了监控，或者被人以别的方式避过监控带走了。
“他家住几楼？”
“一楼。”赵爽递上一张图，“这是洪田所在楼栋的平面布置图，您可以看看。”
从图中可以看到，洪田家的地板离地面很近，不到半米，洪田翻窗离开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方淮追问道：“人员走访情况如何？”
“洪田的邻居看到，8月1日当天洪田的债主及其两名小弟上门，在屋中待了几个小时，很快就拖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了。附近的监控也拍到了这一幕。民警怀疑他们激情杀人，将死去的洪田装入行李箱中带走。”
“审讯过了吗？”
“审了。他们说行李箱里装的不是尸体，而是从洪田家里搜出来的东西。据他们所说，这些东西是洪正浩藏起来的，是他已故母亲的嫁妆。”
方淮停下脚步：“洪正浩呢？债主上门的时候他在哪儿？”
赵爽摇头道：“还不知道情况，目前人在询问室，您要不要问问？”
方淮追问道：“洪田家里勘察过了吗？”
“已经派痕迹师去了。”
“行，去询问室吧。”
方淮径直走向询问室，还没进入就听到一个少年在哼一首童谣。
狭小的房间亮着刺眼的白炽灯，方淮一时间没有适应，眯了眯眼。在眼皮的眨动间，他看清了哼歌的人——
极短的头发如刺般扎在头皮上；皮肤暗黄；眼神忧郁。他在看到方淮的那一刻迅速止住了声音，眼神逐渐转为冷静。
一时间整个空间只剩下空调内机传来的风噪声，方淮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定格在桌上的空水杯中。
他自然地走向饮水机，倒了一杯水，放到少年面前，友善道：“洪正浩，你好，我是刑侦队长方淮。”
“我知道你。”洪正浩平静道，“我在网上看到过你的事迹。”
“父亲失踪，你应该很着急吧？”
洪正浩苦笑一下，并未回答。
走进了，方淮发现洪正浩的右眼微微泛青，似是被人打过，脸上还有擦伤。他关切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弄的？”
洪正浩苦笑了一下：“被洪田打的。”
听到洪正浩对自己父亲的称呼后，方淮似是意识到什么，皱了皱眉：“他经常打你吗？”
洪正浩点了点头：“他经常赌博，输了就会打我。”
说起这件事，少年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而是保持着乖顺而柔和的状态，安静地看着方淮。
方淮注意到，少年的手臂起了一层浅浅的疙瘩，劲瘦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至二十七度，柔声问道：“被打的时候怎么不报警？”
洪正浩扯了扯嘴角：“我这应该只能算作轻伤吧，他可能拘留不了几天就又会被放出来。按他的性格，我应该会被打得更惨。”
方淮沉默了几秒。
家庭暴力层出不穷，不配当父母却生孩子的人很多。
他的声音再次放缓了些许：“等会儿会开录像，我简单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好。”
洪正浩点点头：“好。”
方淮坐到洪正浩对面，转头向一旁正打开机器的赵爽问道：“录像开了吗？”
赵爽的头从照相机后移开，望向方淮，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不过几秒，方淮的表情就严肃起来：“你好，我是月城公安局的刑警方淮，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询问，请你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洪正浩看着眼前突然转变态度的方淮，在短暂的愣神后点了点头。
方淮问道：“8月1日晚上八点洪田的债主来催债，那时你在现场吗？”
洪正浩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身体僵硬起来：“他们刚到我就走了。”
“为什么离开家？”
洪正浩搭在桌上的手逐渐攥紧，他抿了抿唇，声音也冰冷起来：“每次债主来，洪田就会哭着下跪，我不想看到他那个窝囊样。”他移开目光，似是不想提及此事，“而且每次债主走后他都会很生气，一旦他生气，我就免不了挨打。”
他停了会儿，补充道：“但我在家门口待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们好像在打洪田。”
“你怎么确认他们是在打人？”
“我听到洪田的求饶声了，他说，求求你，别杀我。”
“别杀我？”方淮一愣，“每一次他们都会这样威胁他吗？”
“没有，只有这一次。”
“那你听到这句话，为什么还会离开？”
洪正浩无奈道：“因为债主要的是钱，不是命，只是威胁他而已。而且说实话，他被打，我觉得是活该。”
方淮听了片刻，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洪正浩回忆道：“晚上十二点。”
“十二点前你在哪儿？”
“便利店。”
“你在便利店待了快四个小时？”
“是的，我不想也不敢回去，我想着，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回家后，洪田还在家吗？”
洪正浩摇了摇头：“不在了。”
方淮停了停，继续问道：“你认为洪田可能去哪儿了？”
洪正浩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被债主逼急了，躲到哪里去了吧。”
方淮顿了几秒，空间突然陷入了安静之中。
少年依旧看着方淮，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问题。
方淮在短暂的思考后站起身来，向洪正浩伸出手：“非常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配合和理解，询问到此结束。如果后续还有需要你协助的地方，我们会再与你联系。请你保持联系方式畅通。”
洪正浩微微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回握方淮的手。
一股凉意从手心传来，方淮下意识地望向洪正浩。
他感受到细微的粗糙感，似乎是一些水泡。可对方并没有给他时间思考就收回手：“那我就先走了。”
洪正浩不再看向方淮，而是加快脚步朝问询室外走去。
方淮看着洪正浩的背影，忽然思绪游离起来。
“师父，您在看什么？”
方淮摇了摇头：“那孩子的手很凉，手心里还有水泡。”
“现在的孩子都虚得很，估计长湿疹了……”
赵爽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似是看到什么，立刻抬头，对方淮道：“师父，痕检师发现了很奇怪的一点，洪田的客厅确实有打斗痕迹和少量血迹，可以对应上洪正浩的话，但是卧室、厨房和厕所却非常干净，痕检师用了鲁米诺，却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方淮一愣，皱了皱眉：“厨房一般切肉都会溅起少量血迹，至于厕所……”他问道，“洪正浩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五年前，他们已经十四年没有搬过家了。”赵爽知道方淮的怀疑，“而且洪正浩有一个妹妹，半年前因心梗去世。”
方淮的表情更加严肃了：“如果家中曾有女性长期生活过，来生理期时必然会在厕所留下血迹，不至于一点痕迹都没有，除非有人在短时间内用清洗过。”
赵爽继续汇报道：“痕检师发现客厅窗户外的庭院也非常干净，没有任何脚印，只有飞禽留下的痕迹。”
方淮抿唇道：“不至于说十四年里没有任何人为痕迹，只可能是有人在近期内清理了整个庭院。”
“还有，卧室的床垫被翻动过，压在下方的床垫被人用剪刀剪掉了一块，床垫上有直径0.5毫米宽的喷溅血迹。”赵爽犹豫道，“我怎么感觉洪田是遇害了，卧室很可能就是第一现场呢？”
“可能性很大。”
“有可能是债主杀人吗？”
方淮望向窗外逐渐青白的天空，抿唇道：“有可能是在争吵过程中激情杀人。四个小时足够他们吵架、杀人、冷静，购买漂白粉并清洗屋子。”他推测道，“特意选择厨房和厕所来清洗，说明很可能涉及到分尸，正好对应债主拖着行李箱离开。”
赵爽推算道：“前期工作最快一小时，那么分尸就用了三个小时……他们有三个人，理论上时间是够的。”他望向方淮，“我们需要立刻逮捕债主进行审讯吗？”
方淮没有回答赵爽：“如果我是凶手，我不会拖着行李箱在邻居面前大摇大摆地离开。我很可能翻窗户从庭院离开，或者就地掩埋尸块，正好也能对应上痕检师的结果，庭院被人清洗过。”
方淮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赵爽：“我们的侦查方向有可能被人误导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凉意。寒冷如钩子般从背后爬上脊椎，令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心跳急
速跳动起来，双腿先大脑一步开始迅速跑动，整个人下意识地朝警局外奔去。
一个一米八的少年在夏天双手冰凉，如果不是体质差，而是因为生理逃避反应，导致全
身血液从手心流到了大腿呢？
洪正浩的手指和手心长满了水泡，如果不是湿疹，而是近期拿农用工具干了重活呢？
求求你，别杀我……
一个人在求饶的时候会说很多话，为什么单单是这句话令洪正浩印象深刻？
有没有可能，洪正浩是在引导警方将嫌疑放到债主身上？
如果推断是正确的，洪田真的死了，洪正浩就有可能是凶手！
那么洪田在死前，是否也对洪正浩说过同样的话呢？
求求你，别杀我！
此时，天空逐渐转为青白。方淮远远地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他双手插在兜中，仰着头，看着还未隐去的月亮。
对方似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头，看着奔向自己的方淮。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惊讶或是害怕，反而一动不动，神情异常镇静。
方淮逐渐减慢了奔跑的速度，最终站定在洪正浩面前。他缓了缓加快的呼吸，急速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稳下来：“跟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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