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审讯室。
清晨的薄雾逐渐消散，太阳的光线透过云层的缝隙撒下，它执着地想要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却怎么也无法浸入警局的审讯室。
方淮和赵爽坐在审讯桌前，戴上耳麦。
桌上摆着工作电脑，电脑屏幕定格在洪正浩的信息页面上。
方淮花了半小时的时间阅读了洪正浩的具体信息，他发现，洪正浩非常优秀，在学校成绩名列前茅，常年年级前三，如果坚持到高考，上清北完全没有问题。而且他应该非常热爱数学，从小就拿遍了国内的各级数学奖项，今年也不例外，获得了全国数学竞赛高中组的一等奖。
方淮看着坐在审讯椅中的洪正浩，他不明白，这么年轻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是父亲失踪案的嫌疑人呢？
耳麦中突然同事刘念的声音：“方队，准备开始审讯。”
方淮等了几秒，直到机器开始录制的声音响起后才开口道：“洪正浩，我们现在将依法对你进行审讯，请你如实回答问题。”
洪正浩没有回答，但方淮依照惯例道：“姓名。”
“洪正浩。”
“年龄。”
“十九岁。”
“职业。”
“学生。”
“在哪所学校读书？”
“月城高中。”
“几年级几班？”
“高三九班。”
“请你说出8月1日晚上七点到8月2日晚上十二点之间你做了什么，所有细节都不要遗漏。”
8月1日晚上七点，监控拍到洪正浩回到家中，八点半又拍到他离开楼栋，前往便利店，晚上十二点离开便利店，再次返回家中。
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现在监控中，一直到8月2日中午十二点零三分，他才在监控中现身，离开楼栋前往学校，并于晚上十二点回家。
洪正浩微低着头，盯着房间的角落，过了几秒才道：“8月1日一整个白天，我都在图书馆自习，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骑了半小时的车回家。刚到家就看到洪田喝醉了，在网上博彩，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是晚上七点零五分。”
方淮问道：“他还有钱博彩吗？”
洪正浩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来的，现在想想应该是工头借他的。”
“你没有阻止他吗？”
洪正浩苦笑一笑：“我试图劝阻他，但他把我狠揍了一顿，将我推出家门，反锁在门外。”
“然后呢，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债主就来了，洪田开门让他们进屋。我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就离开去便利店，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回家。”
洪正浩停了停，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动：“回到家后，我有点头晕，就去睡觉了。”
方淮观察着洪正浩的举动：“那时候洪田在哪儿？”
“不知道，他不在家。”
方淮点了点头：“继续。”
他发现，洪正浩的将双腿往身体那边缩了缩，做出了一个回避的姿势。
“第二天早上六点闹钟响了，我觉得头痛想吐，量了个体温，发现发烧了，就向班主任请了半天假，又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我去学校，一直在学校待到晚上十一点半，然后骑车回家，差不多十二点到家睡觉。”
方淮点了点头：“你可以倒着叙述一遍吗？”
耸起的肩膀忽然落下，洪正浩似是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很快便迅速且顺畅地将两天的行程倒着叙述了一遍，没有任何问题。
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乖巧，甚至有些害怕和紧张，就连方淮都开始不确定自己之前的判断了。
忽的，耳麦里传来同事刘念的声音：“方队，我们查到，8月3日洪正浩去见了他的堂叔洪源，洪源曾因犯了强奸罪入狱，直到现在还在月城监狱服刑。”她补充道，“在此之前洪正浩从未探视过他。”
方淮看向洪正浩：“为什么探视洪源？”
洪正浩不假思索道：“我一直很喜欢心理学，从三年前就开始研究人的心理状况。最近我在研究犯罪心理，我觉得洪源就是我身边的一个活范例，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驱使他去伤害一个无辜甚至是毫无关系的女性。是性本能？还是想证明自己的性能力？还是认知和心理的扭曲？”
少年的眼神很直白，甚至带着些厌恶。
方淮下意识地看向洪正浩的资料，却没有看到任何与心理学有关的信息：“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喜欢数学吗？我看你今年还拿了全国高中数学竞赛一等奖，怎么会突然去学心理学？”
洪正浩的手往回收了收，他停顿了几秒：“没有，我很……讨厌数学，那是父亲小时候逼我学的。我对数字很有天赋，一直都学得很好。拿奖的时候我感觉得到了满足，而且还能在同学面前炫耀，让女生崇拜我，所以有比赛我就去参加。”
很正常，所有的问答都非常自然而流畅，找不出任何破绽，除了行为有多次回避的情况。
“你研究过你父亲的心理吗？”
“没有，我不想研究一个没有任何闪光点的心理。他的灵魂是肮脏的，我觉得太过恶心，连看他一眼都接受不了，更何况研究。”洪正浩仿佛吃了一个苍蝇一般，露出作呕的表情。
“你想过让他消失吗？”
洪正浩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浑身突然绷紧：“当然，他失踪后我的日子轻松了不少。”
耳麦里传来刘念的声音：“方队，洪田的债主已经审完了，您要不出来吃点东西，我跟您说一下具体的情况。”
方淮停顿了几秒：“洪正浩，现在我们需要暂时停止审讯，去核实一些事实，稍后会继续。在审讯暂停期间，请你保持冷静，不要随意与外界联系。”
洪正浩保持一贯的配合，点头答应道：“好。”
方淮和赵爽走出审讯室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了，每个岗位都坐上了人，整个警局安静得只剩下打字和走路的声音。
赵爽一边走一边疑惑道：“师父，洪正浩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啊。”
“是的，但他的回答甚至没有任何卡顿，就好像全部准备好了一般。”
所有的回答似乎都用上了最精密的仪器去丈量，准确得没有丝毫偏差，就连情绪都没有多少波动，一切都看起来很完美，却又完美得十分古怪。
方淮继续道：“很少有人能记住所有细节，他们难免记错一些，在审讯过程中会有思考的过程，甚至有时会驳回自己说过的话。但说谎者不会，因为他们已经在头脑中把假定的情景都想好了。”
方淮和赵爽停在监控室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一个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便打开门，朝他们点了点头：“方队、赵爽。”
她画着淡淡的妆容，年纪约莫在二十八岁左右，身着警服的她在举手投足间尽显果敢与干练。
赵爽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个讨好又憨傻的笑容，寒暄道：“刘念，早上好。你吃早餐了吗？”
对于赵爽的主动示好，刘念的表情一僵：“谢谢关心，已经吃了。”
赵爽讪讪地收回手：“听说你休假了一天……”
刘念立刻打断了赵爽的话：“方队，和您说一下情况。”她严肃汇报道，“洪田的债主说，8月1日那天，他确实用洪田的性命威胁过洪田，并动手打了人，但他咬死自己没有杀人，只是拿了财物就离开了。”
实习生开始分发三明治，方淮接过一块，一边撕包装纸一边问道：“庭院挖了没？有没有发现尸块？”
“挖了，什么都没找到。”
方淮咬下一口三明治：“凶手很可能将尸块装到方便运输的东西里面，翻过窗户，带去哪里埋掉了。”
刘念继续道：“痕检师在洪田家中发现了一个被格式化的相机，已经送去进行数据修复了。”
方淮点了点头：“赵爽，你觉得，如果洪正浩是凶手，他最可能在什么时候动手？”
“我觉得……”赵爽思考了一会儿，“应该是8月2日凌晨十二点到清晨七点之间，一个少年杀人分尸一名成年男性至少需要五到六个小时。”
方淮将口中的食物吞下：“确实，凌晨十二点他回到家中，杀人分尸至少是五个小时之后了。你们仔细看了8月2日清晨五点到中午十二点之间的监控吗？”
赵爽认真道：“看了，但8月2日早上六点到六点半下了一场暴雨，大家都打着伞，实在不好辨认。”
方淮几口将三明治吃完，坐到空椅上：“让我看看。”
赵爽立刻调出洪田家附近的监控，五个画面中——清晨六点半，薄雾笼罩着街道。暴雨逐渐消退，不久后就飘着细密的雨雾。稀疏的人流举着伞走过，大多看不清脸。周围的车疾驰而过，溅起一地的水花，最后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方淮将速度调到六倍，仔细观察其中细节，却没有发现有用的信息。确实如赵爽所说，难以辨认。
一旁的刘念似是看到了什么，朝方淮招了招手：“方队，赵爽，相机数据修复好了，你们来看看。”
方淮站起身，走到刘念身边，弯下身子凑近屏幕。
照片在显示屏上迅速划过，里面大多记录的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女。
赵爽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洪正浩的妹妹，洪满月。”
照片里——
洪满月躺在医院病床上，窗外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将斑驳的光影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双唇也嘟囔起来，仿佛在不满地说些什么；
窗外，太阳落在地平线上，深沉的蓝和瑰丽的红在天空晕染开来。黄昏的霞光照进屋中，在洪满月的周身晕染开一层浅浅的光晕。她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歪着头，双眼如弯月，笑容灿烂；
洪满月穿着白色的长裙，风吹起她的裙角。她打着伞走在雨中，昏黄的路灯斜照在她的脸上，周围的画面被虚化，仿佛被渲染的老电影
……
几十张照片迅速闪过，方淮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黑白的虚影：“等等，我要看洪满月打着伞在雨中照片。”
赵爽按方淮要求，将照片迅速调出。
方淮的目光定格在照片中的伞上，眉头忽的一皱：“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把伞很眼熟？”他看向赵爽和刘念，“底色是黑色的，上面有白色的米奇图案，遇水又会变成彩色！”
赵爽和刘念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方淮快步走到还在播放监控录像的电脑前，他将录像快速倒放，突然按下暂停键。只见画面的右上方出现了一把以黑色为底色、点缀着米奇图案的伞。伞下的人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行李箱上被人用白色的马克笔画了一个米奇。
方淮立刻滑动椅子，回到刘念身边：“调出洪满月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图片。”
不过几秒，少女的笑颜便出现在屏幕上。方淮伸出手，虚指向照片的角落：“虽然被挡了一大半，但这个行李箱和刚刚在录像里看到的行李箱是不是非常像？上面的米奇图案都有手绘的痕迹！”
赵爽一怔，惊讶地看向方淮：“师父，您观察得也太仔细了吧。”
“是你们看录像看得太久了，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方淮站起身，将椅子拖向另一台电脑，“你们说，谁会在清晨打着洪满月的伞，提着她的行李箱，出现在她家附近？”
赵爽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师父，那我们现在怎么确认拖着箱子的人是谁？”
“你仔细看看。”方淮站起身，将椅子让给赵爽。
赵爽坐到椅子上，很快也找到了端倪——嫌疑人的不远处有一个水洼，现在的雨已经变小了，如果嫌疑人走过，或许可以在倒影中看到他的脸！
赵爽按下播放键，将播放速度调到四分之一倍速——
嫌疑人不断走过人流逐渐靠近水洼。忽的，他停在了水洼的不远处。他似是注意到什么，突然侧过身，走到了马路对面。
“没有！”赵爽惊愕道，“为什么没有？”
方淮一笑：“你是想看水洼吗？”
“是啊，不看水洼看什么？”
方淮虚指向另一个监控，只见嫌疑人走到马路对面后，很快就拐弯走到了另一条街上——雨丝垂落在繁华的广场上，抽象的艺术人像旁摆着几个银色的镜面球，球面上人流穿行，映出一张张麻木而疲惫的面容，很快嫌疑人的模样就倒映在其上。他似是意识到什么，迅速抬手遮住脸，拖着行李箱远离。
方淮站起身，拍了拍赵爽的肩膀：“找技术部门把有嫌疑人全脸的那一帧截出来，放大并锐化，就能确认拖着箱子的人是谁了。”
赵爽竖起大拇指：“还是师父厉害。”
方淮道：“手拿开一下。”
赵爽立刻收回手。方淮操控鼠标，继续拖动录像。
第五个监控录像中，嫌疑人上了一辆出租车。
方淮将车牌号和时间点截出：“找到这个车主，问问他8月2日早晨六点三十五分带着嫌疑人去了哪里。”
“好。”
方淮站起身来：“五分钟后回审讯室，继续审讯洪正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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