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2)

方淮花了五分钟将一早上没有处理的消息全部处理好后,才和赵爽一起再次进入审讯室。

刚踏入其中就看到洪正浩正低着头,做着手影游戏。

顶光将双手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他不断变化着手上的姿势,影子就从乖巧的兔子变成凶狠的豺狼,又从豺狼转化为翱翔于天际的飞鸟。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仍哼着之前在询问室哼过的童谣。

他似是听到了声音,缓缓放下手,忧郁的眼睛再次转为平静。

方淮和赵爽坐到审讯桌前,戴上耳麦。

方淮望向洪正浩:“审讯继续。”

洪正浩抬头,和方淮对视一眼后,迅速移开目光,低下头,和第一轮审讯时一样,攥着手,望向房间的一角。

方淮关闭室内的光源,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开始操作。很快,侧面墙壁上缓缓降下了一块投影白布,一束光投射到白布上。他按下一个按键,光中就显现出一把黑色的伞,伞上布满了白色的米奇图案。

方淮问道:“这是你的伞吗?”

洪正浩看着那把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归于平静:“是满月的。”

方淮按到调频按键,很快带有米奇图案的行李箱就代替了伞,出现在白幕上:“箱子呢?是谁的?”

洪正浩的眼睑微微下垂:“也是满月的。”

“你把它们借给别人了?”

“没有,满月的遗物我一直收在家里。”

“那为什么他们会在8月2日清晨六点半出现在街上?你要解释一下吗?”方淮再次按下调频键,箱子就消失了,被打着伞拖着行李箱的人代替。

洪正浩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不知道,我一直放在卧室里,没有动过。”

空间突然陷入一片安静之中,就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掩入了空调的风噪声中。方淮就这样看着洪正浩,而对方却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变成了一座只会呼吸的雕像。

半晌,方淮站起身来,走到洪正浩面前:“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洪正浩的脊背一僵,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方淮。对方的阴影盖住了自己,传来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他在犹豫,但方淮没有给他拒绝的时间,直接抓起他的双手,使他手心朝上。

只见,蜡黄的手心和手指上长满了水泡,皮肤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摩擦过,甚至留下了些许擦痕。

洪正浩下意识地想收回手,但却被对方紧紧扼住。

方淮追问道:“你手上为什么会长满了水泡?”

“起湿疹了。”

方淮手上的力气更重了:“你在撒谎!”

湿疹水泡会融合成片,形成水泡群,且边界模糊,并伴有红肿,甚至在严重时可能会出现糜烂、渗液和结痂等现象。

而洪正浩的水泡清晰透明,边界清晰,内部充满清澈液体,一看就是提过重物,做了重活才长出的。

洪正浩缓缓抬起头,眼神不再闪躲:“那你觉得这是什么?”

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腾而上,方淮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想:“你用过铁锹。”

洪正浩突然放松了下来,他的双手不再挣扎,脊柱一节一节地落下,整个人都靠向椅背。他好像早就料到这一刻会出现:“是的,我挖了一个坑,把满月的东西都埋进去了。”

方淮松开手:“包括洪田?”

洪正浩扯了扯嘴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你告诉我,8月2日凌晨十二点到中午十二点之间你做了什么?”

“顺着说倒着说我都说过了,还需要我再重复吗?”洪正浩见方淮盯着自己,在停顿几秒后还是冷静回答道,“睡觉、起床、发烧请假、睡觉、上学、回家,就这么简单。”

从一开始的询问到现在的审讯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一个无辜的人会因为长时间的静坐以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变得焦躁甚至是愤怒。

而一个真正的罪犯却会变得更加安静,因为他知道他有罪。

方淮指向墙壁上的模糊人像:“这个人是你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方警官,我不是说了我在睡觉吗?但我确实不知道我会不会梦游啊。说不定我那时候梦游了,也不是没可能。”

方淮感到一种无言的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你觉得我们没有证据吗?”

“那你们就拿出证据嘛。”

耳麦里忽然传来了刘念的声音:“方队,技术人员截出了嫌疑人在镜面球上完整的样貌,只有一帧。但是很可惜的是,那一帧被污染了……有一个小孩背着书包在镜面球旁边玩水,水花溅起来,模糊了嫌疑人的脸。”

方淮的心里猛地一沉,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

刘念继续道:“我们的调查人员查到,从8月2日开始,直到昨天,洪正浩每天都在图书馆借阅了大量和刑侦以及审讯有关的书籍。”

方淮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似乎并没有他想象那般那么好对付,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来面对警方,甚至在脑海中演练了和警方的每一句对话以及每一个动作。

方淮微微俯下身,将双手分别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是你杀了洪田吧?”

洪正浩笑了一下:“为什么?就因为他经常打我吗?”他望进方淮的眼中,“我为什么要因为洪田放弃光明的前途?明明已经忍了这么久,再忍一年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明明已经忍了洪田这么多年,何苦放弃这么好的成绩,去杀人?

但方淮不能回答洪正浩的反问,他没有移动分毫,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与洪正浩对视,仿佛在和他做着无声的角力:“8月2日凌晨十二点回到家后,你并没有睡觉吧。”

方淮见洪正浩没有说话,继续道:“你在卧室与洪田发生了口角,他可能像往常一样打了你一顿,气愤之下,你杀死了他,把他拖到厕所分尸,并将尸块装入行李箱中,于清晨六点二十分离开家,前往建设路,坐车前去埋尸。”

洪正浩思考道:“那照你这么说,我都把骨头剁碎了,大半夜的邻居听不到吗?”

“你可以先剔除血肉,再从关节处将人分开,就可以避免使用砍骨刀将骨头砍碎而发出的声音。”

“哦……”洪正浩忽然笑了,“我这么厉害吗?梦游里做了这么多事啊?”

方淮眯了眯眼,眼前的少年已经脱去了乖顺的伪装,张牙舞爪的仿佛一只野兽。

他盯着方淮,一字一句道:“方警官,办案不是讲究证据吗?你非说我杀人,就把证据拿出来呀。”

耳麦中再次响起刘念的声音:“方队,小九找到搭乘过嫌疑人的出租车司机了。司机说他每天载过的人太多了,实在不记得嫌疑人的长相。不过从行车记录仪看,8月2日早晨嫌疑人去了仰光山。”

刘念继续道:“我们已经派搜查组过去挖了,但到那里需要一个半小时。而且整个仰光山非常大,搜起来不知道要多久。”

话罢,沉默如同藤蔓般爬上了墙壁,将整个审讯室浸入一片黑白。

洪正浩用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看着方淮,他的双眸如同一口深井,仿佛夤夜时分的夜幕。

半晌,方淮开口道:“你把洪田埋在了仰光山?”

洪正浩的瞳孔在一瞬间的皱缩后恢复正常:“证据呢?”

方淮意识到,不到最后一刻,眼前的少年是不会放弃为自己辩护的。自己必须拿出有力的证据,找到埋尸点。

审讯不得不再次中断,方淮急匆匆地走入监控室:“刘念,嫌疑人的下车点在哪儿?”

“仰光山东侧。”

方淮回忆道:“仰光山东侧有几家农户,如果是埋尸,他必定会去农户家偷工具。”

赵爽紧跟在方淮身后,疑惑道:“可是师父,仰光山有湖,他为什么不沉尸入湖,非要埋尸呢?”

听到赵爽的问话,方淮一愣。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洪正浩不将尸块抛入湖中,而是选择用铁锹埋。

但如果不是用铁锹干了重活,一般手心不会满是水泡和划痕。

而且他说过,他埋了东西。

“先问问东山的几家农户,有没有丢过铁铲。”方淮走到电脑前,调出仰光山的地图。

如果是埋尸,他会选择在哪里埋呢?

东山不好爬,路很坎坷,如果拖着行李箱肯定会留下很深的痕迹,嫌疑人很可能选择将行李箱扛在肩膀上行走。

但如果扛在肩膀上,他又必然无法走得太远。

他只有两个选择,在农户家不远处一次性埋尸,或者分地点多次埋尸。

在农户家附近埋容易被发现;如果是分地点多次埋,就算被狗刨出尸块,也不一定会引起农户的怀疑,说不定还会被狗吃掉。

那么分地点埋尸的可能就非常大了。

第一个选择埋尸的地方应该离农户家不远。

“方队!确实有一家农户丢了铲子!”

刘念的声音将方淮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指挥道:“嫌疑人应该进行了多次分地点埋尸,以那家农户方圆一百米为直径,寻找第一个埋尸点。”

“铃铃铃”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方全”二字显现在屏幕之上。

“师父,是师公的电话。”赵爽看着方淮的手机,疑惑道,“您不接吗?”

方淮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电话走出监控室。

夏日的中午很闷,空气仿佛凝住一般,连一丝风都没有。方淮躲过太阳,站到阴凉处,按下接听键。

他没有问好,可不过几秒,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就从电话那头传来:“听说你休了三天假?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奶奶很想你?”

方淮抿了抿唇,撒谎道:“不舒服,休的病假。”

对方明显地停顿了几秒,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半晌,他似是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于是放缓了声音,转移话题道:“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

“一个月前已经分了。”

对方好像被扼住了喉咙,哽了片刻,无奈道:“你都三十二了,老大不小怎么就定不下来一个对象呢?”

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愤怒,方淮想大吼一句,可喉咙口仿佛出现了一个漩涡,吞噬了所有语言,最终只能发出“咯咯”的粗砺声响。

方淮吞了吞口水,隐忍着怒气,冷淡道:“我的事和你无关。”

这句话成功激怒了方全:“我是你爸,怎么就和我没关系了!”

方淮抿了抿唇,表面上依旧平静道:“我现在在查案子,没时间闲聊,休息了再打给你。”

话罢,他就挂断了电话。

周围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蝉鸣和自己加速的心跳。他长舒了口气,缓缓靠向墙壁,脑中突然闪过方全的模样。

记忆里,方全总穿着一身深蓝的警服。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他的表情大多是严肃的。但仔细想想他的五官,却是模糊的,或许是因为他留给自己的常是背影,又或许他们确实很多年没见了。

“方队,要不要吃点东西?已经一点半了。”刘念从监控室探出一个头,抬了抬手。她的手中挂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盒饭。

方淮再次恢复了冷静:“好。”

他躲入空调房中,找了一个位置,开始大口地扒着盒饭,但和父亲的争吵令他味同嚼蜡,只觉得苦涩不已。

方淮刚吃完午饭,就收到消息——搜查组就在农户家附近挖出了第一组尸块。

他下意识地走向审讯室,站定在单向镜外,看着洪正浩。

法医助理正在采集DNA,洪正浩非常配合地张开嘴巴,任由对方刮拭他的口腔。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依旧非常镇定,镇定到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走向,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

如果他是凶手,就算他戴着手套分尸,也不能保证尸块上没有他的DNA。只要比对结果一出来,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他为什么还要拖着时间,等到最后一刻?

“师父。”赵爽的声音将方淮从思绪中拉扯而出。

赵爽跑向方淮,将打印出来的地图递给他:“第二组和第三组尸块也找到了,埋得不深,大约地下半米的位置。”

地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具体的埋尸地,可以看到洪正浩从农户家偷了铁铲后,往西北方向继续上山,走了不到九十米埋下了第一组尸块;紧接着他再次往山上走,约莫走了七十米,埋下了第二组;第三组则离第二组更近,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他似是累了,每一次的距离都越来越近,埋尸的坑也越来越浅。

“目前找到的尸块已经被送到最近的同济医学院法医系进行DNA提取了,专家会确认尸源,并比对洪正浩的DNA。”

方淮点了点头:“好。”

他看向单向镜——镜子的另一头,洪正浩转过头,在无声中与方淮对望。他明明看不见方淮,却仿佛确认对方就在这里。

那会是洪田的尸体吗?凶手是否与洪正浩有关呢?

现在能做的也只是等待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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