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往事(一)

禄台县的高铁站不叫禄台站,没有多少人在意它的名字,因为在大多数旅客眼里,它只是旅途中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杨舟在这里下车,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斜搭在肩上,里面装的尽是些厚实衣物。已经是四月,多数人已换上夏装,长衣长裤的杨舟在人群中显得另类。跟随人流走出高铁站,鼎沸的拉客声瞬间将他淹没。落成不久的高铁站距离城区有一段距离,附近没有公共交通,车辆都是私营。中巴、小客、轿车甚至摩托车的主人们一拥而上,嘴里连珠炮似的念出一串地名,争先恐后地招揽客人。站前广场是一个规整的半圆形,杨舟站在半圆的弧顶,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向前望去,视野尽头被蓝色围栏遮挡,围栏背后探出起重机的吊臂。这两年似乎到处都在建设,原本老旧破落的县城,如今也称得上日新月异,杨舟记得当初自己离开时坐的还是满身尘土的长客,如今风驰电掣般的高铁已经通到这里了。

“长坝,去长坝的有没有?差一个人走了。”

杨舟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源头,他看到一个高挑瘦削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卖力的吆喝。

“去长坝多少钱?”杨舟走到男人身旁询问价格,长坝镇是他的目的地。

“本来二十,你们一起,十五就走,不等了,来。”男人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停着的灰色捷达,车后座已经坐了一位怀抱小孩的妇女。杨舟抓了抓脑袋,原本剃短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一些,他跟在男人身后,决定坐他的车。

把背包放到后备箱,杨舟在副驾驶坐定,轿车缓缓驶出高铁站。经过一段高架桥,汽车沿着宽敞的柏油路飞驰,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让杨舟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纵横交错的农田、灰黑低矮的山岭在眼前飞快闪过,阳光透过路边行道树的空隙洒进视野。不远处,一条河流与公路并排向远方延伸,跳跃的波光上,他嗅到了一股来自记忆深处久违的悸动。

玉栏河,杨舟在心里默念它的名字。

这条日夜奔淌的河流纵贯禄台全境,大大小小的村落依河而建,人们在河边日复一日的劳作生息,杨舟儿时的记忆大都伴随有它的身影。春来水绿,夏至水涨,他曾无数次将目光投向河水,河面都以寂静回望。在多水的南方,玉栏河或许名不见经传,但杨舟知道,这条阳光照耀下摇曳闪烁的河流也曾有过骇人的澎湃汹涌。

“师傅,那是玉栏河吧。”坐在后排的女人打断了杨舟的思绪。

“对,玉栏河。”司机师傅单手扶着方向盘随口回应,这条跑过无数遍的线路他早已烂熟于心,他乐得有乘客和他搭话,免得在这个热乎乎的午后犯困。

“玉栏河,咱禄台就这一条河,过去看见河就说明到禄台的地界了,跑车的这条路,以前也是河道哩。现在县城往西面扩了,像建高铁站那地方以前都是荒地呢。”司机师傅打开话匣子,向乘客们展示着自己对这片土地的了解。

“啊,原来高铁站那一片是新开发的,怪不得我刚才看见玉栏河才觉出点熟悉劲。我十多岁就跟着家里人去福建、广东那边打工了,去年听说高铁通到这里,就想着回来看看。嘿,谁能想着,咱禄台也有高铁了。”女人微微颤抖的声音里透露着兴奋,她怀抱里的幼童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扬起一双粉雕玉琢般的小手。

“哎呦,那可有年头了,回来看看挺好。妹子,门把手下面有水啊,没开封的,给孩子喝吧。”司机看上去心情不错,一旁杨舟略微仰头,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向坐在后排的乘客,女人尚算年轻,但早已脱去稚气。

“谢谢啊,来,佳佳,说谢谢师傅。”女人逗着自己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稚童学着母亲,嘴里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声响。车内融洽的气氛里,杨舟也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同时他感受到身侧司机师傅投来的目光。“小兄弟,你也是刚从远地方回来的吧,我看你面相是咱这地方的人。“

八成是自己不太合季节的穿着引起了司机师傅的猜测,杨舟暗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黝黑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脸型,禄台周边的男人们确实有着相似的外形轮廓。杨舟原本撑着下巴的手抚过面庞,触到脸颊上的疤痕时他感到有些发痒。“这两年确实走过不少地方,不过这次没走远,就在省城。”

“省城啊,那有高铁来回可方便了,到咱这也就一个多小时,是不。”杨舟点点头,同时看向前方,一块指示牌正向自己匀速靠近,上面写着:长坝镇 5km。路上的车辆逐渐多了起来,司机轻松油门,放慢车速,迎面驶来的轿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杨舟看见其中有一辆挂着省城牌照的警车。

“又过警车。”司机侧过脸看向窗外,杨舟听见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了,你们回来也挺赶巧啊。”过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司机提高音量吸引了车内乘客们的注意。“明天初九,长坝镇上刚好有大集。妹子,你不是好多年没回来了吗,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的集市还挺有名的。”

“当然记得了,我小时候最爱跟着家里大人去镇上赶集了,我记得镇上那一条土路,从头到尾,密密麻麻都是人,什么好东西都有,可有意思了。现在集市还在镇子主路上吗?”

“还在那,不过现在年轻人都会在手机上网购了,集市可不如过去那么热闹了,我记得过去每个月逢九都有大集,现在就初九这天还算红火,算是大集。”

杨舟对长坝集市的印象同样停留在许久以前,那时他还是个小学生,没功课的时候,他常跟随父母来集市上摆摊,他觉得这远比去学校念书自在。夏末秋初,来来往往的脚步在土路上掀起烟尘,人们高声交谈,好像要把湿热的空气煮沸。母亲递过来一颗桃子,上面生了几个黑点,杨舟并不在意,他知道品相好的要留着卖钱。他把桃子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铆足劲掰成两半,自己留下一半,另一半要送给父亲。父亲是镇子上的泥瓦匠,没生意时也会在集市上摆摊补贴家用,打铁皮炉子是父亲的另一项手艺,他打出的铁皮炉子精巧耐用,只要出摊几乎每次都被抢购一空。杨舟喜欢在父母的摊位之间来回奔跑,他帮大人们给客人称量、也会掰着手指认真地算账,老师说他字写得歪歪扭扭,但算数还挺灵光。

“集市西北角老吴家的药铺还开着么?”女人和司机一路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有些杨舟也有印象,时不时能插上两句。

“开着呢,现在是他孙女管了,不过现在里面卖的是一水儿的西药了。长坝吧,这些年看着变化不大,但实际里子变了。好事,好事,比过去强多了。”司机砸了咂嘴,略微放慢车速,小楼层层叠叠渐次出现在视野中,远看好像稚童随手堆砌的积木,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天翻地覆,长坝还依稀留着过去的模样。

“我看你们俩岁数都不大,这些年还都出去了,可能不知道,过去长坝风气不好,可乱着呢。前些年我晚上都不敢自己拉活,怕被抢。这集市也是,原来热闹归热闹,但三天两头就有打架斗殴的,动不动就有人抄家伙斗到见血,看着都吓人。”回忆起过去的见闻,司机师傅不禁皱起了眉头。

“啊,我听说过。就前两天,我婶婶还和我在电话里讲来着,说是长坝这十多年前有个案子又有动静了,从省里来了几个警察,老百姓都议论纷纷的。”女人从后排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似乎对从亲戚那听来的小道消息颇感兴趣。

“不假,前天我出车还看见了呢,咱这小地方省城车牌可不常见,听说是新河村出的事,都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怎么又来调查了。”

“对对对,是新河村,听说还是人命案子呢。”

有些沉重的话题给刚才热络的氛围降了温,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突然,一滴水打在轿车的挡风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响动。很快,越来越多的水滴在车窗上凝结,转而向下形成细细的水流。

下雨了。

杨舟抬头远眺,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空,可不妨碍雨水倾斜而下。女人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仿佛迎合着这场雨一般,哭泣声骤然响起。女人一边忙着哄孩子,一边掏出手机通知家里人提前备好雨具接她们。

“天还晴着呢,这雨怎么说下就下,预报也没说今天有雨啊。” 司机抱怨着打开了雨刷器,好在车子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

“这叫太阳雨。”杨舟还记着父亲的话,他曾经对晴天里的细雨颇感好奇。那时,他还是个每天在河流山野间无忧无虑奔跑的孩童,父亲在他眼里健壮如山,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计,回到家里也常听到他浑厚的笑声,可后来呢……

“师傅,麻烦到前面路口就停吧,我家里人马上来接我了。”

“你在哪下啊,下雨了,有人接你不?没人接我给你送到家门口。”等到母子二人被自家亲戚接走,司机师傅重新发动汽车,侧过头看向杨舟。

杨舟没有立刻回答,他怔怔地看向车窗外,街道、楼宇被雨水扭曲成一副光怪陆离的图景。行人三三两两地向路边建筑物内奔去,很快,视野里除了楼房,只剩下来往穿梭的车辆,每辆车的雨刷都在快速摆动,与嘶鸣的喇叭连成一片。

“新河村。”

杨舟扭过头,看向司机。“拉我到村口就好,再给你加点钱,行吧。”司机张了张嘴,最终也没多说什么,他踩一脚油门,车子破开雨幕拐进一条岔路。

来到村口,雨势并未稍歇。云边的天空晴朗透亮,阳光在雨滴组成的幕布上翻转跳跃,晕染出一圈圈奇妙的色彩。杨舟合上车门,尽管背包里有雨伞,但他还是径直走入雨中。雨水顺着额头向下流淌,他张开嘴巴打开双臂伸直身躯,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渴望着感受这份久违的清凉。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这场雨仿佛来自自己九岁那年,从父亲被害的那个傍晚下起,一刻未停。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