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城，地处长江上游，四川盆地东部，在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形如半岛，大体呈东西向，而尖端向北；东、南临长江，北临嘉陵江，西与陆地相接。从水路入川，江城是必经之地，自此溯嘉陵江水路北上可至川北各地，向西沿长江经沱江、岷江可达川中、川西直抵省城，从陆路也有大道西至省城，往南也有陆路到达贵州、云南。因此，这里不仅是商业辐射、物资聚散的水陆码头，更是扼控川东、屏障川西、关系西南的军事重镇。
故而前朝进士赵熙有诗云：
“万家灯火气如虹，水势西回复折东。
重镇天开巴子国，大城山压禹王宫。
楼台市气笙歌外，朝暮江声鼓角中。
自古全川财富地，津亭红烛醉春风。”
民国二十四年，江城有一处美丽的镇子称作桃花镇。这里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镇子里的男人朴实厚道，女人温 柔善良，老人无忧，小孩欢闹，宛如一幅美丽祥和的画卷，所谓“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便是如此。
但这里并非如桃花源那般与世隔绝。镇子紧邻官道，是通往省城的必经之路，所以常有过往的行商到镇上投宿。镇子里的人热情好客，若遇到谈得来的客人常“便要还家，设酒杀鸡做食”，并挽留好些天。
时年,南京国民政府任命刘祥为四川省保安司令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授权他撤销省内各防区。民国七年，靖国军总司令熊定武大帅汲取"省门之变"的教训,决定按各军驻防地区,划拨地方税款,由各军自行向辖区内各县征收局提用,作为粮饷之需。四川各军阀的防区制由此形成。刘祥就任保安司令后,发出一系列通告.限令各军把防区内的军、政、财、文等大权交给省政府,并裁军整编,这才结束了防区制度,统一了四川军政，归隶南京政府。江城作为刘祥经营多年的地盘,携两江之利，舟楫运输便利，商业发达,贸易繁荣,市民生活富足,休闲方式丰富多样,女娃们便也时常携三两好友,结伴外出游玩。
桃花镇有一位姿色出众的女子，姓徐名曼丽，年方十八，待字闺中，是当地著名士绅徐达夫的幺女。此女甚为优秀，不仅饱读诗书，见识多广，字画方面亦有颇高造诣，被视为江城之奇女子。
曼丽广交当地的文化名流、社会贤达，亦常常前往江城临江门附近的魁星阁拜会众友。在绘画方面，曼丽推崇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的宫廷画师顾闳中，尤爱临摹其笔下的各类人物图画。在最近一次的名士聚会上，曼丽拿出新近临摹的《韩熙载夜宴图》，整幅画遒媚飘逸，点画如优美舞姿，仿佛顾闳中附体，在场之人无不叹服。有了名望，便有许多文化名士及达官显贵送来各类书画作品供曼丽赏玩，但曼丽有个怪癖，她很反感任何形式的赠物，所以从未向他人赠过任何物件。
如此优秀且个性独到的女子自然追求者无数，以至于她上街游赏时必然以纱巾遮面。要说起来追求者中不乏年轻才俊，但曼丽一一婉拒，世人皆不明其意。
这年三月初三，徐曼丽邀约好友桃花镇上另一士绅孙家的大小姐孙佳瑶去寺庙祈求驱灾避祸， 晚上便一同前往江边赏灯观水。孙佳瑶与曼丽年纪相仿，两人个头差不多，同样姣好的面容，如姐妹一般，唯一不同的就是着装，孙佳瑶喜盛装，而曼丽更偏爱素雅服饰。
此时正值刘祥统一全川，一系列益民政策施行，百姓无不受其利，这闲暇游玩之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江边好不热闹，人们拎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江水上飘着无数彩色河灯，甚是壮观。曼丽与孙佳瑶携手而行，生怕在人群中走散。一袭素衣长裙的曼丽倒成了最特别的那个。
其间，有几位路人侧眼观瞧，曼丽不加理睬，拉着孙佳瑶的手疾步前行。佳瑶贪耍，竟撒开曼丽的手去往江边戏水，终于与曼丽走散。曼丽心里着急，一边寻找佳瑶一边在人群中穿行，不料直直地撞在前方一男子的背上，那男子一个赳趄险些摔倒，幸好此人及时站稳。
曼丽惊惶失措，待那男子站稳还未转身之时便急忙开口道歉。语气里透着急促、娇羞和愧意。
“姑娘，请恕我无礼，不知身后的情况，竟挡住了你的去路。”男子转身听过曼丽致歉后竟如此说道。
“啊，你这……”曼丽不知所措，她没料到男子会向自己赔不是。
“哪里哪里，公子之言让小女子甚是惭愧……”曼丽说道。
“唉，只怪这江边耍的人太多了。嗯，看样子姑娘好像是在找人？不知我帮得上忙吗？”男子彬彬有礼道。
“我……”曼丽正要开口，不料衣袖被人扯住，扭身一看是那贪耍回来的周清云。
“曼丽，你可让我一阵好找！”孙佳瑶抱怨道。
“你这女娃，我才是一阵乱找呢！”看到佳瑶后，曼丽不再紧张。
男子看着孙佳瑶，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佳瑶看到男子后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嘿！你不就是那潘家的……叫啥子来着？”孙佳瑶仔细想着。
“在下潘文远。”男子笑而答道。
“莫非两位认得到？”曼丽问道。
“曼丽你竟不晓得，他是潘家的大少爷大郎，潘文远啊。”孙佳瑶说道。
曼丽这才想起，十字大街的潘家宅子里是有个叫潘文远的公子，幼年时一起玩耍过一段时日，后来听说潘文远搬去省城的姑姑家居住，自此再无相见，曼丽自己也几乎记不得了。哪知再次见面时已过十数年，对方早已长成一个身高七尺的英俊公子。
“竟是潘公子……恕小女子无眼。”曼丽再作一揖。
“姑娘莫非就是徐家的曼 …… ”
“小女子徐曼丽，见过潘公子。”曼丽说道，此刻她与的目光正与潘文远对上，这潘文远相貌堂堂，身形飘逸，这正是曼丽所欣赏的。曼丽不由得一阵脸红，心怦怦直
跳，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潘文远似乎看出了徐曼丽的窘态，便提议三人同去吃茶。两位姑娘欣然同意，于是三人寻江边一处小亭子坐下，这里黄桷叶茂，暖风醺醉。三人畅聊甚欢， 一席茶会相处下来，徐曼丽对潘文远的好感加深，而文远似乎也对曼丽有意。
自三月三那晚的偶遇之后，徐曼丽便再也没有见过潘文远。曼丽原本就多愁善感，她内心是期盼再能见到潘公子的，但那潘公子似再次消失一般，惹得曼丽阵阵怨怼，就连书法绘画也不得要领了！
“潘少啊潘少，你既然无意于我，为何还要招惹我！”曼丽心里怨道。
每次到十字街闲逛时，徐曼丽总会往潘家那边留意，但只见潘家的其他人进进出出，却不见潘文远，女娃家的总不能主动上前打听吧。之后那曼丽索性连门也不愿出了，整日藏于闺阁中，研习书法绘画。她迷上了画各类姿态的女子，但都充满着怨容，其实她画的正是自己。
直到端午之后的第十天，那潘文远出现了，而且还是主动送信邀徐曼丽和孙佳瑶同去江边新开的小酒馆饮酒。佳瑶本就不拘小节，更喜饮酒。曼丽生性洒脱，与文化名流们聚会时也会饮酒，这次为了情郎自然欣然前往。
小酒馆紧邻三月三那天三人一起吃茶的江边小亭子，当晚饮酒的客人很多，但潘文远早已定下一个雅间，这雅间挨着江边，开窗便能观赏江上美景，尤其傍晚时分，还能看到壮观的江上日落。更有习习凉风吹进，在这时节里倒不嫌热。
潘文远先请两位姑娘入座，自己则去与门外的店小二交流了一番，两人神秘兮兮的，，曼丽不知他们在搞什么。之后 潘文远笑容满面地入席，与徐曼丽正对面，三人便畅谈起来。曼丽一肚子疑问，最大的困惑便是三月三之后王炎去了哪里。
“省城的嬢嬢不幸病逝，潘某正是去处理此事，来不及向两位姑娘道别，竟让两位担心，潘某罪过。”潘文远哀伤地说道。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曼丽那叫一个悔，原来潘文远是去祭拜姑姑。 三月三那天潘文远没有任何哀伤之感，看来嬢嬢的去世很突然，他这才不辞而别，而自己却无端猜测他有负于自己，实属不该。但潘文远也从未许诺于自己，他去何处更无理由与自己说起，这不是自作多情吗？
想到这里，曼丽只得叹气。
“嬢嬢临终前嘱咐我不可太过悲伤，应直 接留在省城任职。”潘文远说到这里眼睛已经涨红，他是嬢嬢从小看到大的，与嬢嬢的感情很深。
“可怜长辈的一片心……”徐曼丽叹道。
“文远兄要去省城任职？”孙佳瑶云发出关键一问。徐曼丽这才惊醒，潘文远要去省城任职，也就是说要永远离开镇子了。
“潘公子谋的是什么差事？”曼丽迫不及待地问道，她表现得如此心急，让潘文远和孙佳瑶都很诧异。
“文远不才，在行营参谋处谋了份闲差，不值一提。”文远说道。
“文远兄果然大才，我们镇上还没有在省府任职的人呢！”孙佳瑶赞叹道 。
见佳瑶如此夸赞，文远很不好意思，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的聊起来。只有曼丽心事重重，她认定自己已经爱上潘文远了，但还未及时表明心意，便得知了文远要永居省城的消息，这可怎么得了， 难道就此无缘别过？曼丽不甘，她当即决定不管潘文远今后在哪，今晚必须向他表明心意。
曼丽猛地饮下一口酒，这突然的行为再次引得另外二人的注目。孙佳瑶看了看潘文远，两人对视一下后她问起徐曼丽：
“曼丽，你今晚话很少，有啥子心事吗？”
“啊？没得啊，只是很久没饮酒了，有点醉。”曼丽说道。
“可是你刚刚才饮过第一口啊。”孙佳瑶说道。
“哎！你闲事真多，我能有什么心事，还不是突然要饮酒有些紧张嘛！紧张我那老汉知道后又要给我一顿训！”曼丽辩道。
“我可从不知曼丽会为遭训而愁啊，那之前的名士聚会，曼丽可没有这么紧张呢，嘻嘻嘻！”孙佳瑶笑道。
“佳瑶莫吵了……潘公子你什么时候启程呢？”曼丽问道。
“我这次回来就是收拾一些东西，后天便走。”潘文远说道。
“后天啊，这么快啊，不再多住几天吗？”曼丽又问道。
“今日就该报到的，我这是临时请假，不能再拖延了，其实我还想多看看家乡的风景呢。”潘文远感慨道，他将头扭向自己右侧紧邻的窗子，此时壮美的夕阳已经将天边和江水染红，水天共一色，江面十分平静，游船早已返回，只有几只野鸟在水面上游荡。
“如此的夕阳之美，怕是在省城城很难见到，对吗？”徐曼丽哀怨地问道。
“曼丽妹子一定没去过省城吧。”潘文远说道。
“这……只到过城郊，并未进城。”曼丽说道。
“那真是可惜呢，省城虽然看不到这样的江水夕阳， 却有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省城的繁华远非这里能比，景色更是美不胜收。像这样的小酒馆，根本不可能在省城里出现，太简陋了。”潘文远说道。
“也是，潘公子自小便在省城长大，自然瞧不上这山野之景。” 曼丽更加怨了，她并非怨潘文远的自视甚高，而是怨他根本就没想着留在家乡，这样一来以后便再无机会见到他了。到时他在繁华的省城娶妻生子，哪里还会记得曼丽这个乡间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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