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起命案

2006年6月12日,夏季中最炎热的节点。

希捷市市郊,平章村一个普通的上午,天气晴朗,植被覆盖率高使得村子的空气非常清新。大部分村民刚刚吃完早饭,生活的慢节奏下,出门劳作的人不多。偶尔会见到几位妇女抱着孩子站在土路上聊着家长里短晒太阳。

十二年前,富有的人家刚刚通上电话座机,摄像头在城市尚未开始普及,更别说偏僻的村子了。孩子们唯一活动的天堂,是村中的水塘,提上裤腿,下水摸鱼抓虾;或者翻墙探索村口水泥厂的大院。因为最近水泥厂为了防贼偷东西重新架设了铁丝网,户外娱乐的地方减少了一样。

上午8点40分左右,联防大队队长在办公室的砖房里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台收音机。昨晚是他值班,熬夜大半宿,吃完早饭后颇感疲惫。

大队长姓刘名铁力,今年将近五十岁,年轻的劳动力去城里打工的人多,村子平时几乎没什么大事,所以联防大队成员都是几个临近退休腿脚利索的中年男人,每人配备一个长木棍,算作执勤时的防身武器。乡里乡亲间互相认识,平常基本没什么用武之地,一个在编吃白饭的摆设组织。

上午10点,才到交接班时间,刘铁力翻身打了个哈欠,关上收音机,脸冲着墙,正准备上午好好补一觉,办公室的门被粗暴的推开了。

“刘队长,刘队长,快醒醒,出命案了!”

“啥?”刘铁力突然惊醒,转身差点从床上掉下来,睁眼一看,是村里经营木材生意有钱有势的李家兄弟之一。他们兄弟两人在村里口碑一向不好,强抢豪夺还常年赊账工人,据说李家大哥最近惦记上了下届村长候选人名额,私下花钱没少贿赂选民,各种小动作不断。

“哎呀,刘队长,先去我家,是我大哥,胸口中了一刀,后背还被补了一枪,我得去村卫生所,找医生看看有救没。”

进来哭丧着脸的是李家老二李三强,他们两兄弟长的很像,通过对话知道受伤的是他大哥李三方。

“这是怎么闹的!行,马上去,俺先打个电话给派出所。”

“哎,我嫂子在家,她说凶手是李范根。”李三强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跑了。

李范根?

刘铁力打完求助电话赶往李家大院,一路上回忆起那个个子不高灰不溜秋的小伙子,毫无存在感的人,总是问一句说一句,倒是很懂礼貌,老爹去年干活时倒了霉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死了,后来与母亲相依为命。

那怂小子还未满成年,想起高大威猛的李三方,他有什么本领做到的?

嘀咕几句,面前的李家大院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联防队长刘铁力大声呼喝着:“别围着了,该忙啥忙啥去,快让开!”

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全村最高的三层小楼院门敞开着,喊了一嗓子不见有人答应,地上留着几滴血迹,房后传来了“呜呜”的女人抽泣声。

寻着声音,刘铁力闪身向后院走去,手里紧握着木棍。李三方中了枪伤,凶手如果还在,需格外小心,发起疯很难控制住局面。

小楼的后院很开阔,是改造后用来加工精细木料的一块场地。只见地上有一大滩血迹,血泊中侧身躺着一个人,看背影是个男的。旁边不远处蹲着一个女人,蓬头露面的哭泣,身上同样沾满了血污。

“李家嫂子,你还好吧?”

李家兄弟只有李三方娶了媳妇,弟弟还是一个光棍,躺着的男人,估计是她的丈夫。

李三方其实比刘铁力小几岁,但居住在闭塞的山沟,有钱有势的才是大爷,所以平常见到李家兄弟,都是点头哈腰“李大哥长,李大哥短”称呼着。

刘铁力边说边靠近,女人的头深埋在膝盖深处,对进来的人毫无察觉。他抢先一步蹲在地上,摇了摇侧身卧着的李三方,早已失去了生命迹象。胸口明晃晃的插着一把窄窄的水果刀,刀身插进身子里,只剩一个刀柄露在外面。

刘铁力哪经历过这种场面,之前以为是导致受伤的小纠纷,村里竟然出现了血腥的犯罪现场,亲手摸到尚存余温的死人,直接愣在原地。身后陆续涌进屋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有的妇女受到惊吓提高嗓音尖叫起来,带孩子的赶紧把娃儿藏在身后。

“大家让一下,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让警察同志们进去,别破坏现场。”

李三强带着几名村派出所闻讯赶来的警察,配合着其他几名集合的联防队员和卫生所医生,把现场拉上一条绳子,无关的人员圈在屋子的外侧。

村派出所的警察,赶来的基本都是年轻刚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毛手毛脚的,见到这阵势倒是很兴奋,在职轮岗的几年,有幸碰到大场面的凶杀案现场,比在学校观摩视频材料时刺激多了。

其中有位年长的派出所主任,戴着白手套,身边站着一位年近四十岁的男人,是他的好朋友,这几天因私人关系刚巧请来到乡里做经验报告的唐礼警官。作为客人,遭遇上这样的大案子是一定要跟来的,尤其就经验来讲,唐礼来自希捷市市局,各方面案件阅历更为全面,可谓一部警员界完美的教科书。

年轻的警员主动谦让,让市局委派下乡授课的唐教授走在最前边,唐礼蹲在躺着的尸体旁,没理会哭泣的女人,侧脸询问着第一时间赶来的联防队长:“老哥,你进来现场时是什么样的,能帮我口述一下么?”

刘铁力用力舔了舔嘴唇,哆哆嗦嗦、像做错事的孩子:“那个,俺也是才来,三方哥当时背对着小楼房侧躺着,我就给他翻过身,看看有没有救。那阵一摸鼻子已经断了气,其他的没敢动。”

唐礼点了点头,友好的走过去拍了拍肩:“好的辛苦了。”

看着身后命案现场土地上遗留的乱七八糟的脚印,唐礼摇了摇头。乡下地方,人们意识淡薄,现场能保持这种状态,已经算不错了。

2006年没有摄像头和DNA数据库,那么案发现场的完整度和目击者是为数不多的破案线索。唐礼带着随身携带的手套,开始检查起尸体的伤口来。

死者前胸口插着一把菜刀,刀面深入体内,只有一小部分和刀柄留在外面,判断行凶者力道很大。翻过来背面仔细观察,脊椎的一侧,有一个被血染红的洞。

村卫生所的医生在侧,按了按血洞,及时补充:“创口像是近距离枪伤造成的。”

李三强急忙补充道:“是呗,听我嫂子说,李范根那小子背着猎枪来的,先是趁不备正面给了我哥一刀,走几步看我哥背对着蹲下,怕没死,又补了一枪,用的就是他爹打猎的那把。我在隔壁家打牌,听到枪响感觉不对,急忙跑回来的,还是让那小子溜了。”

说罢跺了跺脚,叹了一口气,撤到一旁搀扶嫂子去了。

听过李三强的叙述,唐礼皱了皱眉,放下尸体交给医生。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两支烟,递给派出所主任老朋友一根,自己叼起一支点燃。透过烟雾,仔细的端详起这个院子来。不知是转述人的原因,还是什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符合逻辑。

“老唐,我派人先把李范根抓来对质啊?”主任建议着。

“嗯。”

唐礼晃了晃脑袋,头点得很随意,脑中却在思索另一件逻辑问题。

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何时掺进来一个高个子的少年,他是借着暑假机会随作报告的父亲一起来村里的。17岁的唐纳德,是一位对刑侦工作非常感兴趣的人,未来的志向准备考取公安大学,像父亲一样出色。

这是少年第一次接触案发现场,早上吃完饭的他,在房间里写了会儿作业。后来同村的一群孩子趴在窗户上热情的邀请,他便放下本子一齐到池塘边玩耍。后来看到很多人奔过,说是村子里发生了命案,怀着强烈好奇心的他当然不能错过,扔下手中的水桶跟了过去。

怕错过父亲唐礼的精彩断案情节,唐纳德脱离了小伙伴大军,从一侧人迹罕至的林子抄近路跑向李家大院方向。这时迎面一个人影渐渐清晰,慌慌张张的和唐纳德打了一个照面。擦肩而过时,唐纳德看清了对方的脸,好像是同村那个沉默的小孩,一时忘记名字。他背负一把枪,也许是去远方打猎归来,随口打了一个招呼:“嗨,不去李家看热闹吗?”

对方一惊,一句话未提,跑得更急了,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每个地方总有些内向孤僻的孩子,唐纳德也没在意,谁想到偶遇能和案件联系到一起,这是他和李范根产生的一面之缘,冥冥之中的缘分,十二年后形成一个轮回。

十分钟后,唐纳德到达了案发现场,在议论的人群中听到李范根的名字时,开始很模糊,印象中在哪里见过,突然一拍脑袋,暗叫声“真凶险”。自己无意间抄近路,刚刚竟然和凶手擦肩而过,还好没惹恼凶手,受到什么伤害。

一阵后怕,又不敢直接上去和父亲说,打断他的破案思路。死者的媳妇这时振作了不少,在李家老二的搀扶下,年轻的警员在认真做着笔录。

“早饭后,我在后院边上取一块木料放到机器里切割,老李坐在板凳上,背对着小楼收拾鱼。”中年丧夫的女人泪水连连,边说边指着院子里的东西比划着。确实尸体离不远处有一个翻倒的小板凳,前边摆着一个装鱼的盆子,此时鱼腥味完全被血气掩盖了。

“李家那个小哥闯了进来,很凶的样子,背上背着枪,不由分说,走到面前抓着老李的衣服领子,叫唤了一声,他俩人站起来理论,没过一会就吵了起来。”

“你们有什么矛盾,为什么争吵,这种事情常发生吗?”唐礼吐了一口烟雾问道,很在意案件的动机。

“喔,算是吧。”李家嫂子怯怯的回话,“怎么说呢,也许村里人都听过那个传言。”

“什么传言?”

“那个,我来说。”弟弟李三强接上话茬,“李范根那小子,他爹前几年一直在我们兄弟的木料场打工,去年的一次意外事故,一脚踩空从木材堆儿顶上掉了下来,头先着地,送县医院没救过来。我们哥俩很讲究的,主动承担了医药费、抢救费,事后看在他们孤儿寡母生活困难,还随村委会送给他家两万抚恤金。真够意思了,这小子,还认为自己吃亏,简直是为了多骗钱无理取闹,已经好几次在路上拦下我大哥理论了。”

“哦,这么回事。老张,你知道这事儿么?”唐礼又吸了一口烟,看向好朋友——派出所主任,主任姓张,想听他谈谈对这件事的看法,毕竟自己外来客,怕是李三强说的太主观。

张主任表情为难,瞅了瞅李家人,伸手示意下唐礼借一步说话,唐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两个人找了院子边一处没人的地方。

果然内有猫腻,张主任谨慎地发言:“老唐,李家人在我们村儿挺蛮横的,聊天时我和你提到过,就是做木材生意准备竞选村长那个。

唐礼“嗯”了一声,记起来了。曾经在到村里的那天就问过,老朋友张主任也是本届村长候选人之一,威望很高却提不起兴致,他当时只是摇摇头,说争不过李家的“大地主”,闲话间提及了木材场的兄弟的为人处世。

偏僻的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地方一霸在村子树敌一般很多,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即使身份某天成为了受害者,按照情理很多人主观上还是会偏袒同情凶手更多一些。

张主任低声继续说道:“李范根他爹李久德,是个老实的庄稼汉,那次弄木材,按严格安全操作来说高处作业应该配安全绳之类的,可那兄弟俩雇佣的都是乡里乡亲,为了加快速度怎会注意那些,买绳子还占成本,所以一旦出事谁能说得清。不过是自知理亏,赔了点钱,够干啥的,李久德一死,他媳妇一病不起,儿子为此怀恨在心,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呐。”

了解到内幕消息,唐礼心里有了低。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度的,超出法律范围,借着替天行道的理由是在为犯罪找借口狡辩。

隐藏的另一个理由也存在着:以道听途说的故事作为理论依旧,是警方侦破案件的禁忌,事实基础放在第一位很重要,这样可以大幅度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

李三强时不时偷瞟张主任几眼,知道老家伙鬼鬼祟祟和市局的人在一起窃窃私语肯定没什么好话,人多又不好发作,耐着性子由嫂子继续回顾案发时刻。

“李范根因为琐事和我丈夫动了手。”说到这里李家嫂子脸色一变,估计也想到了争论的内容,自知理亏,咳嗽了一下,避重就轻,“然后我丈夫稍用力推了他一把,那孩子体质弱,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狠狠地说我还会再来的,转身走了。”

“当时我也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真的走了。谁知几分钟后,他像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折回来,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直接走到还站着的老李面前,趁愣住之际,不由分说就刺了进去。后来,后来我一看,是我家厨房里的菜刀,那孩子看样子根本没走,八成选顺手的凶器去了。”

讲到这儿,李三方的媳妇又抽泣了起来。

“我傻眼了,害怕得要命,怕他红了眼再找我麻烦,呆在原地不敢叫喊,看见他没有拔出菜刀,又朝着小楼逃跑了。老李在我面前,捂着胸口嘴里吐血,缓缓蹲了下去。我打算挪着步子过去搀他一下,谁知那孩子竟然停下步子,转过身,阴沉着脸,把背上猎枪取了下来,对老李的后背,又补了一枪,看老李彻底倒下,才又跑掉。”

全部叙述完,李三方的媳妇再次瘫软到地下。

“警察同志,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抓住杀死大哥的凶手,我们家愿意悬赏。”李三强补了一句,面露凶光,“你们去抓李范根没有,千万别让这狼心狗肺的小子跑了。”

唐礼“嗯”了一声,考虑整件事的逻辑性是否成立,这时几位联防队跑进来,冲张主任耳语了几句,张主任面色一沉,对唐礼嘀咕道:“李范根处只有他母亲在家,据说这小子上午和家里说去林子里打点野味,持枪走的,一直没回来!”

唐礼一惊,有现场的目击证人,再加上嫌疑人突然失踪,行迹可疑,一切的证据都指向唯一的结论。

“怎么样,跑了吧,我打算自己雇人去抓,不犯法吧!你们警察可以扣住他妈,那小子恋家,没准会寻她母亲回来。”李三强从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显然联防队员里有收过他家好处为他办事的亲信。

“放心啊三强,我们绝不放过凶手,有市局的领导坐镇,给你们做主。”张主任出面解了围,指了指还在调查取证的唐礼。

这时的唐礼没有再管其他人的议论,找实习警员用村里唯一的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准备过几天拿去冲洗。又走到小楼一层左侧的厨房,确实开着门,面板上乱糟糟的,各类刀具很多,同样找警员拍了照片。后院地上,李三方最初倒下的位置和李范根开枪的位置,按照刘铁力和李家媳妇的供述用粉笔做了标记,分别拍照。剩下的就是抬走尸体了,交给卫生所处理。平章村不具备解剖的各项条件基础,详细的验尸工作只有作罢。

死者应该先死于受刀伤后的失血过多,在场人统一这一结论,因为枪眼距离心脏有一段距离,不是致命伤,也许是紧张过度打歪,猎枪的准星本身就不好。

李三方的葬礼举办的很隆重,因为是横死者,按照当地习俗,死去的第二天就在平章村风风光光的举办了,村委会的全体成员、各方面有权势的人物均来参加,唐礼父子也来到了下葬的地点。

村里的土地有的是,固执执行着老一辈的土葬,一堆衣着暴露的女子被邀请围着新坟前临时搭建的舞台又唱又跳,还放了几挂鞭炮,搞得倒像是迎亲结婚似的。

唐纳德不解地望着父亲,昨晚他已经把小路上撞见李范根的事情原本的告诉了他,如今的嫌疑人依然在逃。

“伤风败俗。”

唐礼叹息了一口气。

人虽然死了,现场的疑点总结出几条。

嫌疑人首先选择刀刺,随后又补了一枪,这不是常有的逻辑思维。

有最简单致人于死地的东西在,何必多此一举呢?例如沙漠中饥饿的人们看到近处有一块蛋糕,绝不不会再折腾一千米去碰碰运气寻找一块土豆。真的是积攒多年的怨恨,觉得受害者死一次远远不够吗!

院子的鱼盆里还有一把刀,据死者妻子口述,李范根是返回厨房后取来的菜刀,为什么当时不拾起盆里那把的直接给对方一刀,那样不是更省事吗?

下午在李范根家的走访,安慰过李范根的老母亲后,她一边哭泣一边宣泄着情绪。

“俺儿子不可能杀人,警察同志,请你们明察。”

“哎,范根啊,做的什么傻事哦。”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说是冤枉,目击者又真实存在着。尤其唐纳德讲出他自己的目击证词,唐礼认为比李三方媳妇的描述更令他印象深刻。

收工打烊返回住处,夜深人静的第一晚,唐礼独自在屋里关好门,开始进入角色,模拟犯罪者的心态。

猎枪的长度大概在七十厘米。

背着枪出门杀人,太过于招摇了,怀里从家揣着一把刀,找上门聊几句突然下手的话,岂不是更隐蔽,下手更方便?怎样才能保证受害者家厨房一定有顺手的武器呢。

除非,除非凶器是刻意留在那里的。

按照这条推理,能解释通很多问题。

李范根背着猎枪,未必是寻仇,可能只是壮胆用的。根据他在村子里一贯的行为习惯,和高大蛮横不讲理的李三方理论,背着黑漆漆的家伙,能起到一定心理暗示作用。

而且猎枪的准星很差,伤人的几率很低,万一李家兄弟两人全在屋,局面很可能直接被逆转。

了解隔壁邻居情况得知,李三强习惯性找他们在一起打牌,他上午出门的频率很高,李范根稍微留意些的话,知道李三方自己在家也有一定可能。

当晚,唐礼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伴随着漂浮在空中的烟雾,若隐若现的脸庞,他想到了案件的另一种可能:李三方的媳妇和弟弟联手犯案,串供的可能性。

最大胆的猜测,对于本案来言概率同样绝不是为零。因为最具有说服依据的东西,出现在现场插在尸体胸口处的那柄刀上。

李家嫂子说,刀是家里厨房切水果蔬菜用的,痕迹检查中却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刀柄像被精心擦拭过一般,指纹作为最重要的证据之一,本案中被破坏的格外彻底。

根据先后到达现场人员的顺序,李三强曾经试图做出拔刀的动作,但感觉插得很深,拽过一次纹丝未动,这大概解释了上面指纹有被擦拭的痕迹遭到破坏的原因。

即使退几步讲,刀如果是家里自己人插进去的,那李范根的逃亡便无法解释。他发现玄机,目击到凶案,第一时间主动选择来报案平冤,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

推理陷入了一个死结,李家嫂子的口供成为了本案定案的证据,再加上李范根背着猎枪往返李家大院的时间,与案发时间基本吻合,有包括唐纳德在内的多人目击到,嫌疑人的脚步匆匆,行为异常,一切都指向了唯一的可能。

落后的刑侦技术手段,李范根在警方的视线中消失了整整九年。

转眼到了2015年,平章村的张主任已经退休多年赋闲在家,不再经手这个案子。只是每次新上任的派出所民警,都会过目这个案子几遍。

包括财大气粗的李家,经历案子后,家里没了主心骨,分崩离析瓦解的极快。听说李家老二和遗孀嫂子分了家产,离开了平章村,分家时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最后闹到还亲人对峙法院,下达判决书前后闹出了一段小插曲,感叹世态炎凉金钱至上,分到了满意的金额后,再也没人在意命案和凶手的事情了。

唐礼依旧坚持着,心中始终放不下,责任心驱使,或者归于职业上的敏锐嗅觉。李范根的母亲自从那件事后一病不起,两三年就去世了。身为孝子,他依然未归。

唐礼身在希捷市市局当上领导的一天,听到某晚下塘区内关于一件酒吧恶性伤人致死案件时,起初委派给了更年轻的行动小组。

直到次日翻阅资料,死者的名字再次刺激到了脆弱的神经:李三强。

一个普通的名字,脑袋却如过电一般,刑侦人员的本领使然,死者的籍贯,画像越来越清晰了:不正是平章村李家的老二么,九年后重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因为一起凶杀案死亡。

李三强是第二个死者了。一个声音告诉着自己,直觉的判断不知是否准确,他又把调查档案找人提交到办公桌,仔细审阅起来。

照片上的李三强脸色惨白,穿着落魄邋遢,倒在酒吧后门的黑暗处;另一张拍下了脖子处深深的掐痕、它瘀青、泛红;随身的钱包、手机和一块手表不翼而飞。现代刑侦手段的进步,尸体经过简单的化验立即发现,嘴中含有一种迷药的成分,大概是喝过了投放此药的酒走出后门,然后失去意识,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窒息死亡的。

如果有下药的成分,那么凶手临时起意,偶然劫财的情况很小了,抢走身上物品,仅仅是为了引人耳目而已。据调查了解,该款迷药在一些不正规网店私下出售,所以想通过来源查找嫌疑人的线索如大海捞针。

而且凶手的性别无法确定,正常李三强的强壮程度,一般单独行动的男人很难近身,如果是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呢,任何人均有可能。

酒吧只在内部和正门的一处留有监控,经办案人员证实,李三强当晚八点零五分左右,自己一个人走进酒吧的。不排除事先与人约好的情况,但由于他外貌打扮上过于普通,酒吧里的音乐声较大灯光较暗,暂时没有任何目击者存在。

唯一对他有印象的是一位酒保,他的证词简单明了。

“这位先生独自一个人坐在远离吧台的位置,叫来我,点了一杯酒,扔过钱来。当时就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看不清他的脸,和他周围有什么人。若不是你们警察根据一个角落的摄像头确认我俩说过几句话,我甚至很难和门口粘贴寻找线索告示里面的男人对应得上。”

一位到达过现场的年轻警员急匆匆跑进屋子,敲响了唐礼办公室的门。

“请进。”

年轻民警很少见到领导严肃的样子,尤其他身处这个级别的,很难直接对应市局像唐礼这样职位的高层,今天特别接到了刑侦队长的通知,唐局对这个案子特别关心,有可能关于多年前的一桩悬案。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有什么重大发现,可以直接面见交流。

进屋后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唐礼毫无架子,起身邀请他坐在会客沙发,递过一瓶矿泉水,坐在对面关切的问道:“这两天辛苦你们,因为这件案子,没少熬夜吧。”

民警眼窝黑黑的,搓了搓手:“领导,都是应该的,维护社会治安,我们的职责,很久没有这么恶劣的案子,更应该格外重视。”

客套了几句,得知年轻的警官姓汪,他是第一时间接到报案赶往案发地的几个辖区民警之一。当时只以为是醉汉醉倒的普通事件,报案人是一位年近六旬的晨练者,眼神不好,隐约一眼瞥见胡同里有一个依靠墙壁坐倒下的人,叫喊几声没回答,也不敢太靠前,作为热心的市民怕春天一晚上待在此地会冻到醉汉,就掏出手机拨通了110指挥中心。

汪警官他们到达现场,贴近对方才发现不对劲,一摸手脚冰冷,早已没了生命的迹象,脖子上的勒痕明显。这时围拢看热闹的市民越来越多,辖区民警马上保护好现场,打电话寻求刑侦队伍、法医等专业人士的介入。

讲到此处,汪警官从兜里拿出了手机,按亮屏幕,好像在寻找什么:“唐教授,您知道的,东北的夜间温度很低,常常早上的时候,太阳出来的光景,会有露水。”

“嗯。”唐礼明白对方开始介入要表达的主题了,听得格外认真。

“刑侦大队到来时,由于赶上上班的高峰时段,是在我们寻求支援的二十多分钟之后。”汪警官把手机调到一张相册照片,伸手递了过来,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所以刑侦大队来到现场时,跟我第一次到达现场时,看到的东西应该是少了一些。还好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可能会成为物证,事先用手机拍了下来。它是写在被害人一侧的墙壁上的,后来随着室外温度升高、露水的蒸发,慢慢消失了。”

唐礼接过手机,看到上面的图片,手机的像素不算十分清晰,放大、再放大,逐渐露出端倪。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小伙子,觉得未来需要提拔一下,他的敏锐观察能力,做辖区的普通民警可惜了,完全可以发展成更专业的刑侦技术队。

照片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那像是用燃料或者是血一样颜色的东西写下的什么字。陌生人看到歪歪扭扭的字体,也许很难辨认,唐礼却如同触电一般几乎弹跳起来。

三方

七划的两个字。三方是死者哥哥的名字,一个埋没了九年的名字,唤醒一段尘封的往事。

“三方。”

唐礼慢慢念出了两个字,对面的汪警官挠挠头:“哦,是三方吗,我以为是川弓,三万之类的,不知道那代表谁的名字,或者是暗示。”

“能确定是他写的吗,或者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唐礼眉头紧皱。

“像是他,我特意观察,他的左手食指上有一个小口子,血渍已经干涸凝固了。”

“被害人窒息后可能出现了短暂的意识苏醒,脑中念念不忘的字写在了案发现场角落的墙上,不够冷静的凶手只会当成是受害者无目的性的机械式挣扎,这是死者给我们留下线索。”唐礼满意地点点头,微笑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小汪,通过短暂的接触,我发现你的观察十分细致,年轻人有潜力。”

被表扬后的汪警官神情变得羞涩,能得到市局领导德高望重的唐礼肯定,在他的人生际遇中写下了浓重的一笔:“唐教授,我平时喜欢阅读刑侦类的书籍,是我一直的梦想,会努力的。”

“好,好。”

送走了汪警官,唐礼坐回到座位上。临走前,在自己手机通过微信传输拷贝了一份现场证据照片,这时又拿出来反复的观察一番,“三方”两个字错不了,它指向的凶手又是谁呢?

肯定不能是他死去了九年的哥哥,按照惯性推理,指向性仍然是在逃的李范根嫌疑最大,动机是因为父亲的意外死亡,对李家兄弟先后展开报复,合理的解释。李三强的死亡前讯息,是让警方可以想到九年前哥哥的案子,用最简单的字,传递更加有效地讯息。

可是,一个丧父仇恨真的可以隐藏九年,这么久才再次发作吗?

案发后一周,对于凶手依然没有线索。

死者李三强在希捷市的临时住所被找到。

唐礼亲自带刑侦队深入现场,屋内脏乱的倒像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处所。四处散落着肮脏的衣物和食品废物,没有电脑等设备,一齐进屋的房东都连连皱眉:“租给他这半年,每次来收租时,租客男人都穿着随意堵在门口主动递上钱来,看上去像是很富有的样子,几次白天来都在,没见他出去上班。据他自己说是个外地的生意人,我也没多问。”

有价值的东西房间里几乎没有,银行卡、身份证、户口本,几样能证实主人身份的东西一样不在,一个抽屉里压着几百元现金。当时遗落在案发现场的手机被别人刻意格式化过,应该是凶手干的,同样没有在上面留下指纹,而死者的钱包消失不见了。

熟人作案、约出死者、陷阱设计好、迷晕杀害、然后伪装成抢劫财物杀人。唐礼的脑中早已形成了一个论断,合情合理。

所以通话记录才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附近的邻居走访排查,每当问起,“你对那间屋子的男人有印象吗?他的交际圈是怎样的” ,得到回答的信息量有限,不但平日里没人和他打招呼,也从没见过他约会过什么人来往。

“单身男人,男女关系可能不太检点。”

邻居神神秘秘。

“有什么证据”

“我瞎猜的,好像有女性登门过,再问问别人吧。”

其实我们身边,直到今日还有很多这样类型的人,若有若无的存在着,即使有一天消失,有人问起才会想到,否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认为偷偷搬到别处去了而已,这是居住在一个大都市久了所形成一面之缘的邻里关系。

回到局里,案件的分析讨论会紧张有序的进行,唐礼阐明了自己一段时期分析的观点,拿出手机中汪警员拍下的照片,投影到巨大的屏幕上,同时引出了九年前的平章村凶杀案。

与会在坐的很多新刑警第一次接触到那件案子,通过大量证据的分析,唐礼主观上并无任何倾斜,希望同僚各抒己见。几个有分量的老刑警,分组讨论后得出了他们的一致观点——酒吧案的嫌疑人暂时认定为李范根。

这与唐礼的论断不谋而合。

根据搜集来的资料,图解了李三强离开平章村之后的动向:近些年来,李三强依然靠着变卖木材厂分的的钱聊以度日,没有正经工作,交际圈狭窄,一直单身,偶尔去附近的棋牌社打打牌,买几张彩票碰碰运气,过着坐吃山空的日子,存款挥霍得照理说剩不下多少,即将面临租不起房子的日子。

没听说和谁结仇,排除了外借高利贷的嫌疑,剩下的,唯有当年间接害死李范根父亲这一件事作为被杀害动机了。

会后,唐礼提笔签字,批属了本案和九年前案件合并的决定,他同时交代去寻找另一位关键女人——郑海霞的下落。

郑海霞,李三方的妻子,土生土长的平章村人,小学文化水平。17岁那年被家里人安排嫁给了家境殷实的李家,凶案发生后离开村庄,同样下落不明了好多年。

莫非,被杀红了眼的凶手提前处理掉了么,尸体尚未被发现确认?

档案处调取十年间希捷市几具无名女尸资料,重新进行一遍排查。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