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病友

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枝上叫起来没完没了,吵得心烦。

它有着红色尖尖的嘴巴,一身乌黑的羽毛、白肚皮,形态大概比成人的拳头紧握大不了多少。

我翻了个身,从一个美梦中惊醒,呆呆地发愣,下午的时光稍纵即逝,了无痕迹。

理想的泡沫就在几天前,被一个警官的到来击穿破碎。

躺在床上,像泄了气皮球一样的那个男人就是我。

记忆说不上痛苦,也绝不算好受。平静下来重新总结一下自己:年已三十、宅男、无业、无房、无存款、未婚,母亲因老年痴呆寄住在养老院,警官调查中的我,一无是处。搁在今天,作为社会中排挤的一类人,真恨不得晚上穿着一身黑,出门碰瓷挣点钱,说严重点的,寻死未尝不可,提前要买好几份保险,留给我的下一代。

想得挺美。悲伤的现实是,我特么根本就没有下一代,连个继承人都没有,某天从世界上消失了,谁会记得我存在过的痕迹,为我留下一滴眼泪呢。

我按响了床头的红色警铃,很快护士小霞走了进来,关切地俯下身子问道:“王先生,您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当然不能告诉她哥心里难受,难受得要命,被残酷现实打击的像泼了一盆冷水,我慢吞吞回答:“给我加点被子,冷了。”

“好的,等我一下,太阳落山,确实屋子温度下降了。”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我并未注意到外边天色的变化,即使出院,像我这样的人投入到社会中能有什么作为呢?碌碌无为的上网冲浪,就是在浪费生命罢了。

瞥见夕阳,晚霞如血。红色在我的眼里是残忍的颜色,想想过去浪费了多少这样的青春,在虚拟的世界中寻欢作乐。

身体健康的时候,我是不可能有如今的待遇的,渴求它们偶然降临的时刻,我又开始思念起家人来,和我那个随记忆流失的家。

父亲去哪了,我没有过分的刨根问底,既然未被提及,也许是人家留给自己的情面,可能听到结果的打击更甚。唯一有线索的母亲,被我亲自送进了养老院。她现在过的还好吗,此时此刻,或者四年中的某一时刻,会想起她那个养大不争气的儿子吗?

今晚的食欲不是太好,往日可口的饭菜摆在眼前难以下咽,收拾餐具的时刻,笨手笨脚的中年护工以为我手术后遗症犯了,急的团团乱转,准备喊人,我及时阻止了他,好言规劝,我只是主观上的吃不下。

没心没肺只顾吃东西的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了,康复后我的未来在哪里呢?

采血后,护士小霞拉上窗帘,外面的天色过度成黑色,一种孤独寂寞之感强烈地向我袭来。我想喊住护士停下脚步,多陪陪我,哪怕简单的聊天就好。话到嘴边,又觉得一切是那样的突兀而陌生,吐了口口水咽下肚子,眼睛瞪得圆圆的。

真正了解我此时此刻心境的人还好,万一扣上一个心理变态在公共场所勾引医护人员的罪过,是不是他们会把我彻底赶出去呢。

小霞临走前注视着我,大概发觉了怪异的表情,驻足一阵关切地问道:“王先生,您不舒服?”

这是今天第二次询问我了。

我特别想拉起她的小手,老泪纵横的说一句“宝宝心里苦,宝宝有苦说不出”,话到嘴边,变成了事与愿违的:“哦,可能累了,休息一阵就好。”

“那好,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叫夜班护士。”小霞规范的回答着。日复一日,心里大概在想这个从早到晚躺在床上的逗B男人除了吃就是睡还慵懒的说这么累,莫非经常半夜起来偷偷开Party么?

小霞轻轻关好房门。

出去后的她应该下班了。褪下白大褂,换上青春靓丽的时装,坐上电梯,穿梭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融入在美丽的城市夜色里。牵着男朋友的手,去夜市闲逛,去电影院看午夜场,去震撼的音乐场所泡吧,去豪华的情侣酒店探索人生······

惊奇地发现我的脑洞一直保持不错的灵光,依次思考下去,我甚至可以构思一部不错的都市言情小说。曾经的时光浪费在游戏世界看上去简单可笑,不如当一位网文写手,有些微薄的稿费收入和小圈子的粉丝,想想也是件挺棒的事情。

逝去的时光是找不回来的,没有人叫卖“后悔”两字,思来想去再看墙上的挂表已经是夜里11点多,睡意全无,估计是白天睡得太多了。

瞪着天花板发呆,这个时间段想必电视机里没有什么精彩的节目。平时的新闻同样索然无味,曾经梦想着在某个新闻事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打开封存记忆的闸门,几次失败后突感十分可笑——光凭自己的影响力,尤其在得知身份后,更不会有什么媒体来关注我。顶多是被撞的第二天,在城市早报芝麻大的一个角落,刊登着这样一则不痛不痒的新闻:我市一无业游民半夜跑步途中被车撞至重伤已送至医院,具体原因调查中。连现场图片兴许都吝啬去搭配,肯定被隔壁美食旅游类的彩色广告图片掩盖得体无完肤。

时间转眼步入五月,月初的法定假期,护工和护士临时换成了陌生的几个人。考虑到他们辛苦的操劳换来三倍的工资待遇,躺在床上的我算作是享受服务一族。

每每想及此处不禁脸红心跳,李主任周中休假结束后曾经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来看过我一次,满面笑容,仿佛年轻了许多,带了些另类的小工艺品摆在窗边桌子上,让我体会些出国旅行带来的快乐,他不住地发问:“小王啊,怎么样,好很多了吧。”

“嗯,最近护士正在为我做康复训练。”我干脆的回答,微微抬了抬左右腿,酸胀感尚存,向他展示着一段时期的成果。

“好,好啊,年轻人么,身体就是恢复得快,要时刻保持好心情,等可以走了,去医院新修建的园子里散散步,大病初愈,心情好才是根本。”

我认真地点点头,肯定了他的建议,同时对能亲自出门散步,如饥似渴。

没人有印象幼儿时期第一次脱离父母的搀扶,费力地站起身独自起立行走,内心是怎样的澎湃。我能在步入中年的时光,再次体验到这种人类最原始的感觉,如重获新生一般。

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李主任见我的表情异样,微微一愣,马上笑呵呵宽慰道:“小王,不要过分激动。记住,心情,保持好心情很重要的。”

除了父母,眼前的李主任算是我人生第二次睁眼后见到最亲近的人吧。上次唐纳德看望后人有一阵不见了踪影,去侦破口中提到的那件多年的悬案去了,使我有很多想倾诉的事情不知道与谁搭讪才好。

整点而来的护工一度成为我的目标。可惜,那个上了岁数的中年男人太沉闷,只要我不引起话题,很少与我主动搭讪,有时眼神短暂的碰撞后,马上游离开,像是有心事故意逃避我似的。他也知道我的身世吗,也许非亲非故的服务人员只是保持和我雇佣的金钱关系而已。服务项目里,并没有义务陪聊的项目,两个年龄有差距的男人,在一起除了浴室扔肥皂、能擦出什么火花才怪。

李主任还真是我肚子里的一只蛔虫,在我们驴唇不对马嘴的一番对话后,空气中沉默了一分钟,我思考什么样的话题能留住他再待一会,给平淡生活充满点儿乐趣,他倒是首先提出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小王啊,看我这记性,这次来是要和你说一件事的。你一个人住习惯不?这个时间段,医院单间占用的差不多,马上准备给你调换一位新病友过来。之前送你来的唐警官意思是希望你可以单独静养,一直按照单间交费,可现在确实遇到资源紧缺。我打电话问过那个唐警官,他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所以和你商量下。”

出资方财神爷都没意见,相比较下我的意见也只是形式上的。何况病房里多一个人也许就不这么孤独,有个伙伴在也是不错的选择。

尽是些宽慰的想法,身无分文的我,又有什么选择权握在手里呢?

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起码表情显得十分自然。据说五一小长假后就会迎来新病友,李主任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临走前,转过身冲我神神秘秘的来了一句:“到时候你会见到一位老朋友。”

没留给我提问的时间,李主任来无影去无踪的遁去了。

期盼新病友的过程令我短暂的找回了日历上时间的概念,每天都在计算着日子,同时绞尽脑汁的考虑谁是我的老朋友,清醒后这个概念是那样的陌生。

唐纳德

三个字出现在脑海里,他粗略算作是我的“老朋友”。

记得几天前享用完病号营养餐的我打开电视机胡乱拨弄时,在一档地方台晚间新闻专栏里,曾播放过这位“希捷市第一神探”的英雄事迹。好奇心驱使我放下手中的遥控器,调大声音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

画面中的他显得更年轻,英姿飒爽,镜头下对凶案的客观分析侃侃而谈,通过一件惊心动魄案件的回顾,找一些群众演员重回案发现场,能使观看的普通群众产生身临其境的体验。反正我的感觉正是如此,说不出的惊险刺激,刑侦记录仪拍摄的即将破门而入逮捕犯人的场面上下抖动着,手里不知不觉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虽然拍摄的结局早已知晓,拍摄的目的仅仅作为一档说教式的普法教育,可这类节目比较生搬硬套的流水线国产剧,剧情的走向依旧刺激。

原来撞伤我的人是个这样厉害的角色啊。

出众的外貌,年纪轻轻的他一定追求者甚多,我算不算得上间接认识了一位城市明星呢?

观看的过程中,恰好赶上小霞每晚下班离开前查房时打招呼,我条件反射“嗯”了一声应付着。

她好奇地瞥了电视机里的节目,随口来了句:“原来是他呀。”

“你也认识?”我丝毫不在意她打断了我的观看进度。

“当然啦,唐警官,希捷市最厉害的警察。前几天他看望你出门,我还在走廊里遇到冲他打招呼呢,帅死啦。”小霞脸上浮现花痴的表情,也许每个女生皆是如此,“下次再来,你帮我管他要个签名呗,要是能拿到照片就更好了。”

“哦。”我悻悻地答应着,心里却想刑警算什么明星,至于把女护士迷恋成这样?一阵内心冷笑,嫉妒心作祟。

“去年轰动全国的希捷市玩具公司董事长连环杀人案,就是他主破的,你因为失忆,否则一定会有印象的,唐纳德多火呀。”小霞一边拔下我手臂上埋针的针管,一边继续补充道。

我的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断线游离在空中的风筝,正在不受地球引力的突破云层,却遭受外力猛地一个振颤,一根细小的线于地面抓了一下,使我瞬间打了个冷颤。

哦,原来自己一直是被地面控制的!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的表情突然变得痛苦了。

小霞转身发现了异样,连忙拍拍我的头不住安慰道:“别太多想,你是不是觉得我才说的话想起什么啦,这是好的现象,但别太纠结,很累的,对接下来的恢复不好。”

“嗯。”我猛拍了几下脑袋,左右摇晃,试图驱赶这种难受的感觉,却听到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唤。

我关注过这个人,唐纳德,自己是不是出事之前早就认识他?

小霞的话是对的。那夜,我开始失眠了。

男人的到来是在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早餐后的一小时,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不久,阴暗得厉害,几道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模式开启。

窗户被雨点砸的响声很大,清早护工在整理地上的垃圾时,关严了窗子。争得我的同意后,打开房间里的灯,拉紧了深色的窗帘,将外边的喧嚣与室内彻底隔绝。

病房里渐渐变得闷热,空调的制冷温度不敢调的太低,怕引起病人的不适,像我这种体型偏瘦的人,尚且忍受的住。

护工走了,不一会儿再一次有人敲门。

我以为是护士小霞,通常这个点左右她会逐一查房,说了声“请进”,紧接着是拧开门把的推门声,门廊左侧的卫生间遮住了一部份视线,暂时还看不到外边进来的人。

脚步声判断不止一个人,果然,听到了一位男人的声音。

“就是这间吗,康复中心的新楼装修很不错。”

“贾先生,小点儿声,别打扰您的室友休息。”又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声音好熟悉,控制不住好奇,我转过头看向那里。

一位面色发白的男人先走了进来,穿着标准的白蓝相间条纹病号服,呲着牙对我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朋友,你好啊。”

我同样付之一笑,正欲回答他,后面跟上来的两个人,护士装打扮,其中一个,我还真的认识,转移了视线随口惊呼道:“小雪?”

女护士冲我扮了一个鬼脸,指了指身边的小霞:“听她说,你恢复的不错啦。”

言语间已是分别了许久的朋友,颇感亲切。

“啊,好多了,马上能站起来了。”

分别后再次相逢的一次短短的关心,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它胜过千言万语,胜过多少句言过其实的“我爱你”。

喜悦之情浮现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应该是替我高兴,小雪和小霞站在一起,她的美丽动人之处是盖过对方的。

“喂喂,咳咳。”先进来的男人坐在靠近门口的单人床上,不知是有意无意的咳嗽,对着我“嘿嘿”一笑,“市级大医院就是好,患者和护士还能谈情说爱呢,我是不是多余了?老哥,你太重色轻友了。”

小雪冲我眨眨眼,我尴尬的笑了笑,目光落回到眼前的男人脸上。他的脸色真的很白,显得不太自然:“我们早就认识,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再看见很激动,哥们你好,以后咱们就是难兄难弟了。”

其实我没和他详细阐明,在我不能下床的那段时间,我和小雪等于有过肌肤之亲,浑身上下早被人家女孩子看光了。

“喂,这才对嘛。”男人点了点头,开始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几本书,包里拿出一台高大上的超薄笔记本电脑十分扎眼,“也不能叫难兄难弟,我起码能到处走走,她们说你是空中飞人。”

说完夸张地做了一个被车撞飞的姿势,然后笑着又干咳几声。

“点背不能赖社会,命苦不能怪政府。”男人很爱说话,喋喋不休的,确实是一个调节气氛室友的不错人选,“等出院后你买张彩票,没准成为百万富翁。还有,以后少坐飞机,传说买彩票中大奖和空难的概率差不多,哈哈。”

小霞帮忙拿着洗漱用品,略带责备地说道:“贾先生,你别说太多话,对身体不好。”

擦,多说话对身体不好,是什么歪理邪说,我不禁暗自嘲讽了一番。这个被称作“贾先生”的男人,除了脸色发白,其它的正常如故,再就是偶尔干咳,也不算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慢慢“贾先生”就会发现了解,靠在窗边的病友经济基础是一个连彩票都缺闲钱去买的闲人,坐飞机的昂贵票价简直是痴人说梦,他大可不必担心。我苦笑了一下。

小雪问了我一些简单的问题,然后告诉我一件算是很高兴的事情:“新的康复大楼医护人员不足,今后的一段日子,我按要求调过来负责这层了,有什么事找我和小霞都可以。”

“太好了。”控制不住欣喜的我忍不住感叹一声,惹得护士小霞和“贾先生”不约而同地笑了。

时间来到正午,两位护士女生离开有一段时间了,隔壁床的男人一直摆弄着笔记本电脑,时不常接通几个电话,像是谈论生意上的事情,激动的时候咳嗽几声,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几倍。脸转向我,歉意的笑了笑,估计考虑到场合,声音立刻又低沉了下来。

嘴里动不动就几百万,莫非邻居是一位财主么?

我脑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嗨。”他放下手机,走下床拍了拍我的肩,“老哥,帮看着点东西,我去楼下食堂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那里可是山珍海味啊。”

他使用的措辞十分夸张,一个病人康复的中心,按常理饭菜大多清淡的可以,听他的一番品评,怎么像是有一桌满汉全席似的。

隐约间,我想起了一个妇人有两个儿子分别卖雨伞和草帽的故事了,总是因为下雨天一个儿子不能开张做生意而无病呻 吟,其实在乐观人的眼里,一面普通的白墙都充满色彩呢。

面前食盒里面的菜很清淡,即便每天都在变换着花样,印象中每周不曾重复过。菜品按照一套科学营养的菜谱制作而成,护工在中午和晚上准时准点带给我,早上由小霞代劳。据护士小霞说,配餐来自楼下内部食堂,对健康有益,搭配着一种餐后水果,补充各种人体所需的什么微量元素。可时间一长,再好的饭菜偶尔也会显得单调乏味。

还剩一多半的饭菜,我咀嚼的格外缓慢,在昏暗的房间楞得出神。一旁的护工早已吃完,一声不响地打扫着床下的移动便盆。

伴随着一首陌生的曲子,病房门被推开了,贾先生用餐后走了进来,一手拍着肚子,一手拿着牙签,惬意的哼着小曲剔牙。

“不会吧,老哥。”他看了一眼手腕的表,又看了看我面前的餐盒,惊奇地问道,“我可是排了好长的队才吃的饭,时间都过去一小时了,你怎么送到嘴边的美食还磨磨蹭蹭的思考人生呢?”

“哎,食之无味啊。”我一声叹息,紧接着问道,“他们是不是给我减东西了,楼下食堂有什么好吃的?”

“嗨,哪能有什么。”贾先生拍了一下大腿,眼珠乱转,“唯一一点,医院食堂限制喝酒,确实挺痛苦的。有点酒吃着菜,那才完美呢。但不管怎么说,比我以前常见的那些臭鱼烂虾强多了,养生!”

接下来的用餐时间没那么乏味了,主要在于可以听到隔壁“新邻居”的点评——什么样的饭菜好吃啦,什么更有营养啦,如何搭配才是最完美的,贾先生在表达时透露出自己的身份像是比较高贵的一类,要不为什么总有人喜欢请客约他吃饭呢?

“其实你老弟我的生意也就那么回事,整天到处飞来飞去时间久了蛮累的,某时做一些违背意愿的事,很少回到家里。”他终于抱怨了一句牢骚话,乐观的人偶尔会在周围人少时,袒露出另一面才算正常吧。

了解到“贾先生”叫做贾明,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一位规模在十人左右民营公司的总经理。公司主要做一些平面设计和广告策划,公司在希捷市中心城区核心地带租了一间写字楼。谈到此处,贾明两眼放光,对着刚认识的室友王秉钧喋喋不休介绍了公司最知名、引以为骄傲的几款设计产品,说到厉害之处口沫横飞,右手总不自觉地做出摸嘴唇的姿势,咳嗽声此刻完全停止了。

我只能配合着适当点了点头,其实他讲的几个案例,对我而言和几天前看过的唐纳德破案专辑介绍一样,脑袋中一片空白,均是陌生的新词汇,仅仅是听着顺耳罢了。

“他们说你遭遇车祸后失忆,我一直不相信,那都是影视剧的桥段,什么车祸癌症治不好,骗小孩子的,哥们你真失忆了?”说罢他神神秘秘地把头探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炯炯。

“嗯,我醒过来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躺在这里的原因一概不知,更别提其他的过往,你说惨不惨。没缺胳膊少腿,已经是万幸。”摊了摊手,这些天我好像第一次把完整的一句话说出的这样连贯,是受了他的氛围渲染吧,有些隐藏的因素不知不觉在改变着什么,或者说试图撬动着什么。

“噢,天呐。”贾明的夸张表现像是原始森林探险发现了什么新的物种,站起身来呈现出扇形在我的床边左右乱转,试图看出个所以然来,“我身边竟然遇到有你这样经历的一个人出现,真是奇了,有空我要好好请教你。”

“呵呵。”我苦笑着回答,“有什么好请教的。”

“羡慕呗。你知道不,我就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失忆就好了。”

“不会吧。”他打破了我的三观。

“真的。”贾明双手背在后面,来回踱着步子,“忘记烦恼,整天不像过去那么累就好了,特别想有天一睁眼,再也没有我那个乱七八糟的交际圈。”

这就是社会上每个角色各有各的烦恼吧,我盘算着。当我正在为下一顿的饭钱从何而来绞尽脑汁时,忙碌富有的人正在为了卸下他们肩负的沉重包袱不遗余力,梦想着有一天退休彻底解放。可细一想想,距离退休真的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到达那里前,自己的身体是否能永不停歇的高效运转吃得消。健康响起了警报的时刻,才送进医院开始后悔。

可能懒散的我只能考虑出这点觉悟,到达一定的高度位置后,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就会变化的。

“哎,但是老哥,不行的。”贾明的感慨把我拉回到现实,他像是真的认真考虑了失忆后的种种,“人,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东西,我若失忆,家里的父母等着生活费,女朋友跟别人跑了,还是算啦,得不偿失。”

提起家庭,我的第一反应是被自己送到敬老院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

她过得怎么样,是否还惦记着我?在没失忆前,我竟然选择把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主动隔绝在离自己远远的境地,真是何等的不孝子啊。

开始自责,内心翻滚,眼前的贾明仿佛消失,而自己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不知不觉间,眼睛竟然湿润了。

“嗨,你怎么了,我没听说过失忆的人爱哭是什么毛病。我说我女朋友,你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玩意,显得关系不清不楚的。”

回到现实,贾明坐在对床惊奇地看着我,还关心的伸出左手递过一张纸巾,我随手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却更加模糊了。仔细一看是自己中午就餐后擦过嘴扔到中间床头铁柜上剩下的、一张黄色的餐巾纸。

这就是传说中的自食恶果吧!

“没,朋友,我不是担心弟妹,我是想起了自己家中的一些事。”我小声地回答。

“啊,你不失忆了,复原了。”贾明一脸惊讶,像发现了新大陆。

“没,和王秉钧这个名字一样,家里的事,都是医生和看望我的朋友,告诉我的。”

“哦。”

说完两腮不觉红红的,“朋友”一词出现在口中无比别扭。我把唐纳德当作朋友,把赵雪护士当作朋友,把李主任当作朋友,未来,也许会把对面的他当作朋友,也许我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稍微脸熟的陌生人罢了,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

一般午餐后的一小时,我会选择躺下熟睡几个钟头,这是来到康复中心后形成的习惯,主要无事可做。自从贾明到来,时间过得飞快,再次停下聊天感觉口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距离晚餐时间近在咫尺。

我问他,你是不是纯疗养目的来这里的,看上去完全没什么病。

他抱怨着:“想疗养,我早带着几位看着顺眼的小妞儿出国了,在这里遭罪,和住监狱似的,限制的太多。”

吊儿郎当,一脸无辜的样子。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肺炎或者慢性支气管炎这类吧,反正除了干咳、阴天下雨会胸口闷闷的,其它并无大碍,医生只劝戒烟。”

贾明对这些事情满不在乎,“要不是倒霉催的自己定下的公司每年定期体检,偶然闲下来去参加后发现报告结果异常,谁会来这个地方呢。主要家女朋友和同事一起劝,喋喋不休像犯了天大的事情一般,希望住院治疗更规范一点,怕公司客户总烦耽误治疗,我熬不过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一天之内他电话接听的程度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忙碌程度堪比美国总统,提到此处他又抱怨道:“哎,白天还好,女朋友和医院协商规定,每晚7点到早7点时段要没收我的手机和笔记本,必须养成早睡早起多锻炼的习惯。”

就看哥们的健康劲儿也不像是在骗我,内心多少有些欣喜的成分在:晚上没有了手机,我们就算暂时“平等”了吧。

曾经大概我也有过一台功能齐全的山寨机,它牺牲在车祸中想想挺怀念的,唐警官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是不是下次探望可以赔给我一款呢。

还有五分钟晚上七点,用过晚餐,护士赵雪走进了225病房。

礼貌地打过招呼,贾明蜷缩着身子在床上蹭来蹭去,手里紧握着手机,回避着小雪的目光,样子十分滑稽,像叛逆期刚上学的孩子一般。

“贾先生,记得我们间的约定吗?”小雪指着他手里的“心肝宝贝”,嘟着嘴问。

“啊,还有两分半,你倒计时吧,我准时交给你,不耍赖。”口是心非的家伙,贾明拖延时间的功夫果然浑然天成,十足的一副奸商相,眼睛一刻不离开小屏幕,仿佛手中的物件成为了自己的毕生财富,生怕被别人早一刻夺走。

小雪摇头叹息了一声,伸出右手不再搭话,贾明自然知道意思,恋恋不舍的把手机交了出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记得帮我充好电,明早七点我们准时交接。”

我晕。

真是资本家葛朗台的一副嘴脸,精打细算,我被他逗得快喷饭了。小雪无奈地笑了笑,拎过笔记本电脑包,“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我下班喽拜拜。记得,你们多聊聊天,不要去当低头族,都是为了你们健康啊,早休息。”

我开了手,表示手里一直啥都没有,轻松地说了声:“明天见。”伸手摸过近在咫尺的遥控器。

电视机里的节目依旧千篇一律的播放着,随便一部电视剧,看十分钟我就能猜出它的结局。只不过今晚身边床位多了一位新观众,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话痨,无论你看什么节目,他都能用自己的观点大肆论断品评一番,我就像小鸡啄米似的,用“嗯,啊,对啊,有道理”回应着,配合着贾明精彩绝伦的脱口秀。

贾明说累了,枕头横过来,后背紧贴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拿起硕大的陶瓷杯喝了一口茶水。

“其实生活远比电视剧无聊。”

他扭过头,没缘由的对我说了一句。

我一愣,不知道该怎样搭讪,道理是对是错,我不知道。

曾经我是个沉迷于网络游戏整日宅在家里的无业游民,也许就是对这操蛋的无聊生活通过一种实际行动做出的无声讽刺。

“其实无聊的根本原因是你缺乏一双审美的眼睛,哈哈。”

说话突然出现了180度的大转折,要不是我腿脚不便,恨不得下床过去打他一下。看到贾明心满意足的猥琐表情,只好“哼”的一声表示不满。

“哎,逗逗你而已么,老哥,看你一脸忧郁愁容满面,像谁欠你钱似的,何必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次受伤没啥大不了的,开心点,以后的日子还长。”

贾明说得轻巧,我能比他的身份么,其实最近自己已经开始考虑未来,却越想越可怕,心里冷冰冰的。

一点能力没有的我,出院后将何去何从,回到家里继续开展未竟的游戏事业?一个恐怖的事实逼近着我:没准夜跑是假的,我失忆前真的是走投无路,碰碰运气买过什么意外险,旦求一死,待回到家里不妨翻翻有没有这样的合同,我很好奇受益人签的是谁。

胡思乱想间,贾明继续着他的人生哲学:“电视剧嘛还是少看有益,我这次住院带了几本书,明天推荐给你,空闲的时候读读。老祖宗教导我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说白了意在告诉我们书是财富,书是大美女······”

嘿嘿坏笑了一声。

我发现新病友这个人吊儿郎当的,讲大道理的时候总惦记一些不健康的东西,脱口而出毫无违和感,例如下午介绍病情时,和我聊天想要陪什么小美女出国游之类。

当然不好直接指出这些事情,谁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就着他的正题回答道:“你带的书适合我吗,不会是些经商投资励志类的高端书籍,我的文化水平可能看不懂。”

“嗨,想什么呢,生活是生活,怎么能和工作混为一谈。”贾明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移动下了床,在下层的柜子里翻腾了一阵,转身抱住好几本书向我走过来,“成功的道路上不是所有人都要走前人老路的,模仿者才叫弱智。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像我这么阳光的人,打鸡血文基本不需要,万一阅读后营养过剩失血过多了怎么办,出版商赔付么?”

我被他的犀利词汇逗乐了,当然,远不及递过来这几本书上的封腰毁三观,像什么超“越东野圭吾的绝对名推理”啊,“言情小天王新年力作”,甚至还有一本《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终极大合集》······

形态婀娜的封面,画风各异配图震慑着我的双眼,贾明自豪地接上了一句:“不错吧,我发现老哥你也两眼放光了。我假期的时候就希望抛开工作,看这些轻松的书,剧情很吸引人,《霸道总裁》暂不外借,还差三分之一等我看完的,剩下的你先随便挑。”

他翻开《霸道总裁》那本,向我展示了书中可爱的暖色系书签,倒是和他奶油小生的外表蛮搭的。只是不知道万一哪天他的客户拜访,在办公室书桌上发现这样一本神文,他们的表情会是怎样的精彩。

迫于他热情洋溢的推销,或者说我渴望在新事物上的第一次突破,我凭直觉拿起一本推理小说,准备翻开它阅读下介绍时,贾明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老哥品味不错啊,原来喜欢烧脑的,那本是我一个多月前网购随意选的特价产品,你先读,等完事后我们交流感想,我再安排接下来的阅读计划。”

贾明的热情真的不一般,常说一个女人的吵闹声等于五百只鸭子,可225病房里多了他之后就如同是进了鹅圈。下午一直坚持聊天没休息的我开始变得困倦,真怕他的过度兴奋状态准备和我举行彻夜长谈。

万幸他也是人,没有充电复读机那么变态,收拾好剩下的书打个招呼就到门廊处的卫生间洗漱去了。

十分钟后,贾明光着膀子在我的对床坐定,正等待着下一波的幺蛾子在哪里,他打了一个哈欠,揉揉眼睛:“老哥,我困了,先睡了。明早调好闹钟,还要早起晨练的。”

说了句“晚安”,他指了指右腕上一瞧就高档的手表,把枕头重新铺好。

我长吁了一口气,回了句“晚安”,把电视的声音调制最低,不久低沉沉的鼾声传来。

倦意袭来,关上电视机。新病友入住的第一天,就这样在喧嚣中愉快地度过了。

我经常做梦,醒来时却记不得梦到过什么。

那是一种很累很累的感觉,过度的陷入深睡状态,休息的时间越久,反而没有得到应该有的轻松舒适。

就像今早,起来时头痛的厉害,但不排除“功劳”归结于我的那位新病友,毕竟好久听不到一个人连续说话不停歇长达N个小时。

我会做一些什么梦?一丁点印象没有,有关于失忆前的痕迹,是否可以通过梦境暴露出来呢。

严谨的科学尚且论证不全的事情,想来也是无用,我伸着懒腰瞥向隔壁,被子叠的整齐,人已然消失不见。

脑细胞的清醒度极低,刚准备按铃呼叫护士汇报,立即浮现出昨晚贾明打着哈欠说晨练的事情,我尽力弯着身子拉开窗帘的一部分,借着明亮的天色,屋里床上的挂钟指向6点30分。

他起得够早。

我默默赞叹,而且闹钟一点声音没有,当然不排除我睡得过于沉。

护工在早餐的时间准时到来,贾明终于回来了,还是那身病号服,人的精神状态依旧很好,向我们分别打了招呼,自言自语道:“外边的天气不错,昨天的这场雨后,整个空气清新极了。总不锻炼,腿变得好沉。”

他微笑着望着我,伸出右手不停上下挥舞,掌中展示是他昨天被收去的手机,看样子按照规定时间已经被取回了。

他正在被人类生产的科技自我束缚着,却又浑然不觉自我陶醉其中。

“我先吃饭去了,好饿。”贾明转过身准备下楼,“小雪很够意思,电量满满的。”

单独在房间时,护士赵雪走了进来,发现我正在吃饭,把电脑包放在隔壁床上:“等会儿帮我还给他。”

“嗯。”我边吃边答。

她调整好我的挂针,偶尔一眼扫到了窗边摆放的一本书,不觉莞尔。我同样微笑着,脑中设想她如果看见了贾明枕下的《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终极大合集》那本时又会浮现怎样的奇葩表情。

贾明早餐后回到了房间,今天将有哪些新鲜的话题,我很期待。

护工走后,他正准备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见闻,手机的铃声打破了我们继续谈下去的节奏。

手机铃声是一首快节奏而魔性的曲子,我不记得它的名字。昨天大脑皮层经历过几次洗礼,导致现在一发声就像不自觉地哼哼出调子来,朗朗上口。

贾明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伸出手指对我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站起身按下接听键,急匆匆地奔向厕所关门。

估计是他更高级别的上司领导、或者重视的大客户,我的猜测。平日里说话毫无遮拦,这回严肃的异常,一定是职场上压迫他的大人物。

十多分钟,我对着窗外发呆时,贾明走了回来,一脸严肃的表情:“王哥,有件事求你。”

见称兄道弟的他头一次如此严肃的加上姓名喊我,可能遇到了什么大问题,搞得我连忙紧张兮兮地回答:“什么事,你说。”

“等会我媳妇,或者说女朋友要来。”

我心平气和了好久,从来没有急切地希望抡巴掌打一个人,但现在有了一个人选,就站在面前,所以语气加重了不少。

“你女朋友要来,你没做什么出格行为,遮遮掩掩做什么?”

贾明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辜状:“别生气嘛,女朋友要来看望,当然需要你配合说一些我在这里表现不错的话啦。”

“这,我们才刚接触,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配合。”我一脸茫然。

“哎,简单,所以才叫配合么。就说我戒烟了,按时吃饭休息,从不打电话谈业务,特别乖。”贾明忍不住坏笑。

原来男人发起嗲来是这个样子啊,他终于打破了我的世界观。

“拜托王哥。”他很正式叫着我的称谓,行了个拱手礼,“她年龄比我小,眼看十月份要结婚了,不能让她担心。”

我能怎么办,只能答应下来量力而为。

贾明开始占用病房里唯一的卫生间,告诉我说要注重一下仪表。十多分钟他重新走出来,说实在的除了头发整齐了些,我没有发现他外观丝毫的变化,还不停地认真询问我“怎么样,帅不帅”。

有钱的人自然帅。

我突发奇想的词语真想告诉他,又怕打击积极性,硬生生憋了回去。

贾明把枕下的“神书”交给了我,再三嘱咐书签不要弄乱,又把笔记本电脑寄放在我这里,说只要帮忙借我几天上网打游戏聊天。

我哭笑不得,自己曾玩过什么样的游戏,使用过多少种聊天工具,暂不提账号密码,连名称早就忘到哪个角落喝西北风去了。

一切准备妥当,他坐立不安的斜靠在床上,一个女朋友看望就能逼得堂堂总经理坐卧不宁,我很好奇对方到底有什么魔力。

当、当、当

有节奏的敲门,敲门声很轻。

“请进。”贾明抢在我之前回答,料想是女朋友到了,他的神色似听到发令枪响起跑的马拉松队员。

门廊处出现了一位妙龄女郎。她长发飘逸,妆容得体,个子高高的,穿着标准的职业女性衬衫,搭配着职业套裙,十分工整的样子,双手自然合拢垂在腰际,拎着一款女士包包,微微颔首,首先对我表示了一下友好:“你好。”

我拿着本推理书愣在床上,未等回答,她径直走过去坐在了贾明的床上,瞧瞧这儿看看那儿,关切地问道:“老公,你今天感觉身体怎么样?”

噢。

原来这位妙龄女郎就是新病友的女朋友,而且是快结婚的女朋友。她顶多二十岁出头,穿上学生装走在学校门口装成是未成年人我都相信,果然有钱的人最帅啊。

可能知道自己曾经的屌丝身份,身边赤裸裸的反面教材刺激,我的脆弱神经如临炸弹侵袭。若不是答应配合他,我早就按下呼叫键,要求护士小姐姐赶快进屋打氧气、心肺复苏缓解一下沉闷了。

恋人间聊了几句悄悄话,贾明向她介绍我:“这位哥哥长我一岁,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又指着她:“王哥,这是我的女朋友孙佳颖,叫她小颖就好。”

“你,你好。”见到美女,我出现底气不足的现象,声音降低了几个分贝,磕磕巴巴的打招呼。本来按照头脑中的预演想戏谑的叫声“弟妹”,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难怪贾明在见她之前需要精心修饰一番,否则两人荤素不搭站在一起让外人怎么看。

相处快一天的时间,贾明给我的印象是能言善辩,颇有古时舌战群儒的大家风范,对熟人和陌生人皆是如此,可以随时拿任何人安上恰当的笑话寻开心。

我暗中观察发现,女朋友可以说是他的软肋。

他的话语明显少了,更多的时候一脸严肃,所讲的每一句话极有分寸,又不愿多说,完全失去了昨天那个威风凛凛的总经理形象,活生生变成恋爱中的小男生。令了解他的人,产生别具一番风味的滑稽感。

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再完美的推理也有致命的缺点。

自己怎么会想出这样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呢。

哦,瞧了一眼手里借来的推理小说,我算是活学活用了,原来读书真的可以陶冶情操。

聊了一个多小时,多是些恋人间的窃窃私语,孙佳颖起身想要告别,青春靓丽的她具备大家闺秀的风范,不忘了首先与我说一声“再见”。

她一双动人的眸子眨来眨去,后知后觉的我认为这意思是示意我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我咧着嘴尴尬地笑了,按照电视剧里的剧情,我确实可以装作起身说“我送送吧,刚好想去一趟护士站”类的话,然后约出去几分钟,等人家女朋友路上有些背着老公嘱咐我的话,例如“替监督他,帮我看好他”等等这类。可实际情况局限,我如今情况他妈的是真起不来身啊。

逃避,逃避是内心本能的驱使。我故意回避她的目光,端起了手里的书,发现书在紧张之余拿反了。

“对了,我要去趟护士站,问问消炎药几点可以挂针,老哥,你腿脚不便就算了,我一起帮你询问。”贾明聪明过顶,仿佛猜到了什么,起身向外走去替我解围,同时提醒了女朋友我无法下床的尴尬事实,“颖儿啊,你不是想要上厕所吗,屋里这间就可以,平时只有我自己用。”

关上房门,我和孙佳颖都尴尬的笑了,她弯腰低头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也许下周,你再来看他时,我已经活蹦乱跳了。”

“嗯。”她客气的说道,“也祝你早日康复。”

终于剩下我们两个人,估计贾明等一阵才回来,孙佳颖根本无意去厕所,开始了她的嘱咐:“先生,帮忙替我看着他。”套路的剧情,“不要让他吸烟,早点休息,少接打电话。”

我脑袋像捣蒜似的点头,没忘记按照贾明要求回答:“你老公他表现一直很好,而且医院病房是禁烟的,你放心。”

孙佳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我以为她不满意,又超水平发挥加了几句话:“肺炎没问题的,炎症都是小病,像我,车祸把整个人变成了空中飞人,不还健健康康的活着。”

我连说带比划的笑话比起贾明弱智通俗了不少,并未引得她发笑,她还是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种种举动,表明她是一位有故事的人。世界上朋友很少的我,是不是可以帮上一把呢:“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想告诉我。”

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也在犹豫,王哥,老公说你人不错,虽然我们接触短暂,这才第一次见面,哎。”

孙佳颖欲言又止。时间紧迫,病房随时有可能进来人,急得我坐立难安,像一只焦虑不安的野兽,渴求的眼神望着她。

“哎,还是告诉你吧,毕竟最后的时间里可能相伴最长的人就是你了,你千万保密,别告诉他。”孙佳颖走到床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老公上次的体检报告,他看到的是我要求医生做好的,其实他的肺部在X光下有阴影,是癌症。”

“啊!”我条件反射低声呼了一声,伸出手来捂住了嘴,生怕别人听见,看对方的样子绝不是玩笑。想起贾明平时正常的样子,乐观的心态,怎么能和这么悲剧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那应该抓紧治疗啊。”我说出了自己想法,“别隐瞒耽误病情。”

孙佳颖沉沉地摆了摆手,眼窝中像是有晶莹的东西在打转:“医生说已经晚了,治疗的结果,很可能是更快速扩散,风险太大,他的家人也是这个意思,让他继续无忧无虑的开心下去吧。”

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

让他继续无忧无虑的开心下去吧。

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关心贾明的人,现在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了。

我可能成为他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里,陪伴他最多的人,终于明白孙佳颖此刻托付的沉重了。

“还有多久?”我怯怯地打听了一句。

“不知道,几个月吧。”孙佳颖调整好情绪,面巾纸擦了擦泪痕,待会儿不能露出破绽,“这里的医生护士基本都知道,他们很重视职业操守替我们保密。”

“嗯,你对我也可以放心。”我回答,“虽然我们第一次见,我对你老公其实很是投缘。”

“谢谢了。”

她再次向我表达谢意,挤出的笑与颜值不搭:“过几天我再来,不打扰你休息。”

病房再次归于安静。

贾明还没有回来,可能遇到哪个护士姐姐谈心去了。

他之前一脸幸福地说,说他们快要结婚了,悲剧的结局将会彻底粉碎这一切。

死亡是距离我们很远的一件事情,有时却近在咫尺。呼吸就能够触及到的距离感,可怕得厉害。

贾明回来了,自带搞笑buff的男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份充满活力的喜庆。

“怎么样,她背地里是不是嘱咐得和我说的一模一样。”他控制不住显示自己的神猜测,“小颖刚发了条微信过来,说你人很不错。”

“是吧。”我咧着嘴,表情估计不那么自然。贾明何等的聪明,坐在一旁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像丢了魂似的,刚才被我的小女朋友刺激到了?”

“对,谁让我是个光棍。”借坡下驴,不忘人家的保密嘱托,“你的女朋友那么年轻,公开秀恩爱的真气人。”

“哈哈。”贾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好心安慰道,“没关系,等我好了出院,告诉她,从她的闺蜜里给你介绍一个。”

我想告诉他,不是缺女朋友的问题,本质上是贫穷限制了我的交往实力。

悲伤暂且搁在肚子里,看到活蹦乱跳的贾明那么快乐,我倒是显得小肚鸡肠了,请让他继续快乐下去吧。

连续几天,我在为腿部的良好变化感到欣喜,同时,上次沉重的谈话内容困扰着内心。尤其在看见隔壁床贾明所注射的药物越来越多,他的咳喘越来越严重时,禁不住捏了一把汗,如鲠在喉。搞得贾明像看穿我的不良情绪,有时反过来不停宽慰我,交流些使人产生快乐的小说剧情。他依旧坚持早睡早起的习惯,偶尔聊着外出晨练遇到的一些小事。

不知道失忆前,我的欺骗水平如何,现在是假装的离谱,总想找人聊一聊,不吐不快。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后悔打听贾明女朋友这些乱七八糟的私事了。

有时知道的越多,百害而无一益,类似那些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的有神论者,才害怕夜里恶鬼找上门一样。

“王先生,下周三,最快下周二,您可以在我们搀扶下起立走一走了,是不是感觉最近腿部的力量不错?”

周五的晚餐后,护工带着饭盒刚刚离开,查房的护士小雪一边按压我腿部的穴位一边兴奋地说道。腿有时弯曲会不自觉地抽搐一下,据说这是“膝跳反射”,说明正向良性去发展。

我受到她的感染也很激动,康复走路的那天等待无比漫长,由春天进入立夏,标志着炎热的时光即将到来。贾明下楼吃饭尚未上楼,看上去他只能晚一点分享我的喜悦了。

趁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是不是可以试探性的说出憋了许久的话?

当然,别以为我是准备不着调的对护士妹子日久生情,借机会表白,那是一本爱情小说,而接下来的剧情将把氛围变得贼虐。

我对着赵雪摆摆手,虽然病房门关着,就像做了亏心事,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凑了凑:“上次贾明的女朋友来了,她和我说那个,她是不是逗我的?”

特意忽略了更详细的表述,用“那个”代替敏感词汇,如果医护人员私下都知道,不必形容的那么详细。

小雪停止手中的活,阴沉的神色给了我答案,其实通过一段时间观察隔壁床病友的气色,我多少猜的出一星半点。

贾明的挂针药瓶从来没有药物名称,他闲时无聊问过一次,护士总是“嘿嘿”一笑,故作轻松地回答他“节约成本低碳环保。”

“王先生,出于保护病人隐私,我们不方便告知。”小雪做了一个“你懂得”的为难表情,“没想到他女朋友什么都说了,可能是悲伤憋得久了快到崩溃的边缘吧。唉,她既然信任你,那么请一定要继续保密哦。”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目光暗淡下去,能明白大家此时此刻的心情。在官方肯定隔壁床所患病症的说法后,变得更加理智平和一些了。

一位经历了一次生死的人,死神的呼吸时刻在伴。

可惜贾明还小我一岁,他的事业、他的家庭,他的女朋友,以后该如何安排呢。

独自在城市打拼,贾明住院的事情隐瞒父母,定期还在拨通电话,故作轻松地向老人汇报工作的成绩,随着病情的恶化,终究纸里包不住火的。

我们在用谎言欺骗他,同时他又用谎言欺骗父母,我们的这种善意谎言一直传递下去,传递在陌生人和亲属间无差别化。

小雪看着隔壁没回来人,又嘱咐了几句:“王先生,出于责任,你要盯紧他不要吸烟。”

“我盯着呢,他近期表现不错。”

“ 是嘛,也许只是表面做出的样子,你听说过‘朋克养生’没?”

“什么养生?”我暗自嘀咕了一句那是什么鬼,文化水平太低,限制了自己的想象空间。

“‘朋克养生’是我在论坛里看到的视频中一个很流行的词汇,像我们这些年轻人啦,每晚熬夜,又怕皱纹太多,于是一边敷着昂贵的面膜一边熬夜;像年轻人肚子痛啦,嘴上吃药说养胃,胃药是随着凉啤酒服用的;听说手机辐射伤害眼睛,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把屏幕换成了绿色环保型,等等的例子,你懂了吧。”

我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例如贾明告诉哦我他去晨练锻炼身体,其实可以是借机躲避大家的视线边走路边吸烟。” “

聪明。”小雪认为贾明就是这样做的,也许发现了蛛丝马迹。

“哎,春困秋乏夏打盹啊。”

病房门打开后,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聊天的主人公吃饱饭归来。

咳嗽两声,发现我和小雪正在不自然的对视,调侃了一句:“我好像无意间破坏了什么好事?”

“哼,胡言乱语。”小雪白了他一眼,伸出小拳头比划了下向外走去。

房间里换成我们两个人,贾明的八卦还在继续:“老哥,赵雪倒是不错,面容身材年龄职业值得考虑,但我友情提醒你一点,我在护士站,见过几次一个帅小伙给她送零食,两人眼神就不对,这个竞争对手不得不考虑,我依然选择看好你。”

他真的误会了,搞得我很尴尬,还好女方提前离开,否则聚在一起公报私仇,小雪威胁他一天不准玩手机的惩罚是非常有可能的。

我开始向他解释误会,出于面子的考虑,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刻我就给自己安上了一个白领小职员的角色,毕竟我真实的经济基础难以启齿。见过小雪手上的一颗钻戒,我一年生活费等值的奢侈品正安静的戴在人家手上作为装饰品。

不知不觉想得太多,心在流血脑子很痛。

其实上帝是公平的,它剥夺了我的财富,赐予了我健康的躯体。聊天分神后,我第一次不去羡慕眼前的这个人,剩下的只有默默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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