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封信

2015年6月5日,连环凶案并案后的两周。

唐礼亲自签署的通缉令——凶案的重大嫌疑人锁定李范根,有提供线索者,奖励十五万元人民币。

关于李范根的一张黑白照片悬赏令被张贴到希捷市的大街小巷,照片来源于平章村村委会人口普查登记表。上面的相貌停留在李范根九年前青年时代的样子,通过高科技手段,刑侦画像师根据人物成长的特点,同时插入一张成年后素描图作为参考。

高速发展的网络环境,信息传播的速度以几何倍数增长。在全国的国安系统中,输入名字,已经能搜索到李范根的基本信息。由于案发时间较久,指纹库和DNA库从来没有录入过,如果继续失踪且缺少线索,捉拿归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科技进步,快节奏下的生活,使信件这种古老的联系方式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封没有寄信人署名的普通牛皮纸信封,由希捷市公安局的收发室传递到唐礼的办公室书桌上。

唐礼闻听此事,在省厅接受完培训的当天,一刻没有停留,坐最早的一班高铁急匆匆的赶回,连午饭都顾不上吃。据身边的办案刑警说,信封上用电脑打印着四号宋体字,注明希捷市公安局的详细地址,和“局长唐礼亲启”字样,接下来醒目的几个加重粗体字“李范根案重大线索”,触动着每个调查人员的神经。

院门口收发室的值班警员,回忆说信件是突然出现在窗外夹缝的,至于谁送的、几点送的一概不知。也许是在午餐的交接班时间,或者某次出来签收快递公司派件不在的一会儿功夫,像从天而降突然出现的。

唐礼进入办公室,抬手把西服挂在衣架上,交代一起进屋的刑侦大队长赵亮:“小赵,调一下收发室附近的几次监控录像,务必看清提供线索人员相貌特征。”

“是,明白。”

“这个人没有留下姓名,提供线索的知情人没必要躲躲藏藏,所以有些奇怪,不排除嫌疑人主动上门挑战警方的可能。”

唐礼拿起信封的一角,经验老道的布置着任务,仔细检查信封外的黏合处,戴上眼镜寻找蛛丝马迹。

“好的领导,我这就下去安排。”刑警大队长赵亮行了个礼,走出办公室。

涉及到连环凶案的在逃人员,警察们的干劲和专注度毋庸置疑。为了搜集嫌疑人的线索,最近一个月几个刑侦大队均没休息过,一直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加班。

戴上白手套,单手端平展开信封,借着一盏警用白炽灯,唐礼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信封里面的东西不多,大概两到三张稿纸厚度的东西,信封的开口一端是用胶水之类的东西粘好的,很整齐,粗略判断出写这封信的人心理素质不错,足够淡定,或者天生属于吹毛求疵的星座,喜欢把所有事做到完美极致才好。

例如把犯案杀人当成一种追求刺激的行为艺术。

特例的变态几年间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信封表面平滑,唐礼拿着一把锋利的工具刀,来回拉动锯开一个长条缝,用食指和中指张开支撑,向内仔细观瞧。

咦?那是什么。

唐礼的脑中画着问号,双指向内探去,小心翼翼把它们夹了出来。

一张折叠的消费小票,字体向外,里面卷着一张第一代的身份证。鲜红的国徽图标对着自己,是它的背面图案。

唐礼戴着手套把它翻过来,身份证正面的内容触目惊心。

姓名:李范根 性别:男 名族:汉 出生:19XX年7月2日 住址:希捷市平章村四零五委三组四号。右侧模糊小照片和警方拿到的当年嫌疑人照片基本一致。

一张过期的第一代身份证,它的主人属于案件重大嫌疑人李范根。

真是符合信封外面写的“重大线索”,绝不只是小孩涂鸦的恶作剧那么简单。

包着身份证的消费小票上,打印着“粉红印象足疗会所”,有消费地点的名称,下面是消费时间、项目名称和消费金额。

信封里除了这两样东西,别无它物,回避了字迹鉴定的环节。寄信人十分谨慎,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消费小票上面的时间,引起了唐礼的高度重视。

2015年 5月4日

22点41分

现金收讫

默默念着时间,它唤起了一场回忆。

唐礼转身拿钥匙打开了档案柜,从里面抽出一份档案纪要。

是的,一个月前,李三强的死亡时间,法医界定是从2015年5月4日晚上8点到10点之间,那么这张消费小票,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唐礼高速运转的大脑领会了送信人的目的,写信的当事人也基本推测的八九不离十。本案的重大嫌疑人或者知情人,是想通过无声的证词揭开案件的不在场证明吗?

能拿到嫌疑人本人身份证的寄信人,如果只是一个知情人,那他的本领简直太可怕了,也许唯有李范根自己,才敢现身铤而走险。

消费的时间和案发时间重叠,同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城市的两个方位,莫名的信件虽然没有一个字的交代,它表达的意思却清清楚楚。

接下来的时间一刻都不能耽搁。

唐礼当机立断,收拾好身份证和信封。掏出手机给消费小票拍了一张清晰的照片,拨通了四楼市局检验科的内线电话。

市局检验科科长宋策三分钟赶到了办公室待命。

“老宋,把这个给你。”两只白手套间进行着交接,“采集这张身份证、小票据和信封上面的所有指纹,然后录入数据库进行核对。”

宋策作为鉴定方面的老专家,从语气中判断出任务的主要性,一件件收好证物,几笔填好交接记录:“唐局,今晚八点前,我给您答复。”

唐礼站起身,褪下手套,单手拽过警服边走边穿,经过身边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辛苦了,去忙吧。”

按动下降键,电梯正在赶来的上升途中,等待的几秒钟,唐礼掏出手机拨通了刑侦大队长赵亮电话:“小赵啊,监控视频结果怎么样?”

“我和几名同事正在放慢速度筛选,目前甄别出两个人比较可疑。监控探头年头久,成像模糊,还在继续排查。”

“好,务必要仔细,寄信人我已经怀疑是李范根本人。”

“啊,果真是他,胆子挺大。”

“送信人可能委托了别人,我们可以顺藤摸瓜。”唐礼进行着重要的安排,“你转告刑侦二大队钱古英队长,让他派人继续你们的工作,重新过一遍监控视频,然后确定你们两个大队观察中重叠的部分,作为重点对象。你现在马上带上本队警力,派两台警车,随我去一个地方,李范根······”

说话的过程中唐礼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闭后信号暂时中断,赵亮“喂”了好几次,听筒出现空鸣声,他基本领会了领导接下来的任务布置,接电话的同时着手准备了。

唐礼所乘的电梯达到一楼,外边早已响起了警车上的警戒铃声,赵亮麾下的第一刑侦大队训练有素,全体队员估计是从楼梯间直接飞奔下来的。

上了车,唐礼面对面指示工作,简洁明了:“去江内区的红专街,‘粉红印象足疗会所’。”

“是。现在出发,各车注意,目标红专街。”

赵亮放下车载呼叫器,猛踩油门,车子开得飞快。每当有重大案情出现,他总是冲在第一位。驾校通过B证考试的他,驾驶经验纯熟,堵车成为不了到达现场的障碍。

“唐局,那小子在江内区,神出鬼没啊,去会所享受了?”

翻开希捷市城市区域图,江内区和几周前案发的下塘区酒吧,完全是位于城市南北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开车在非高峰期的情况下,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

“这些还不是重点,姓李的小子送给我一份大礼——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什么!”

两台警车开上了主路,唐礼开始叙述信封中的内容和自己的推测。

“如果案发时间没错,这件事复杂了。”赵亮明白了他们面临的困难,不是对手有多么狡猾,而是重要证据出现了惊人的逆转。

“不管怎样,先去消费小票上指点的地方调查,真的是我错了的话,不能冤枉他。本案的真凶另有其人,故意在案发现场留下错误的指引,模仿作案的嫌疑很大。”距离唐礼的退休年龄近在咫尺,本月末,即将迎来他六十岁的生日。

批错案子的嫌疑人有一定责任,当然赵亮明白这对于一个面临退休的老人更深层的意味是什么。

谁都不想一辈子几十年投身到庄严工作岗位上创造的无数辉煌成绩,结束时存在一个瑕疵,若干年后回忆起来,都会赌气不痛快。据说几年前唐礼公安大学毕业的儿子明年留学期满,即将归国,父子两代投身到相同的事业,父亲一定是儿子的榜样,容不得些许的闪失。

成为优秀刑警队长的道路上,唐教授也是自己的人生导师,赵亮觉得最好的回报方式就是尽快将真凶绳之以法。

后座上的两个警员清楚事件的严重性,认真检查携带的警用设备,李范根的画像已经深深刻在脑子里。

距离红专街不到一千米时,两台车关闭了警戒灯。

红专街与江内区最繁华的火车站相距一个公交站地的距离,古老的街道比较狭窄,宽一点的车辆开进去会很拥挤。久而久之,当地人习惯性的把它作为步行街,两头街口商家摆出了水泥地桩放在道路中央私自堵上。

街道的两侧是一排二层高的旧砖房,随着城市服务行业的兴起,几年间这里变成了著名的“休闲一条街”,房价飙升。所谓的休闲之地难免混杂着违法的勾搭,什么洗头房、足浴馆、养生堂、会所、洗浴、情人旅馆,每次的突击检查封掉一批整改,过一段时间又死灰复燃。在巨额的利润面前,多数生意人选择铤而走险,他们的客户,一般是些外地下火车不明情况找地方休息的人士。

遇到完全操持外地口音的旅客,店铺的老板笑脸迎客,连哄带骗进屋后狠狠宰上一笔,住店从来不收取身份证核对信息。很多旅客做了亏心事只能自认倒霉,不敢去告发,对他们而言,认为惹上警方才是大麻烦。

晚上天一黑,迎来了每天这里最热闹的时候。人声嘈杂,醉醺醺的酒鬼,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亮着粉色小灯的店铺,构成希捷市最污秽的一幅场面。

肮脏街道路面,少有人打扫,如果是一个凶案嫌疑人选择长期藏身此处,找起来确实困难。

希捷市市局刑侦一大队几名警员进入这片区域,开店人的文化水平不高,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哪分得清民警和刑警的区别,站岗放哨的“保安”马上跑回屋里,和店长商量着对策。

“片区下来检查啦,上周他们才走,怎么这次时间间隔这么短。”说话的人气喘吁吁。

“一楼快闭灯,把店门拽下来。”店长慌慌张张趴在店门向远处偷偷瞅了一眼。

它们的违法勾当自不必详述,唐礼神色沉重,看到像耗子见了猫夺路而逃的人们,长长叹了一口气。

“伤风败俗。”

唐礼的脑中浮现出九年前参加李三方葬礼时的不雅场面了。

傍晚,太阳落山,客流量稍微有点起色。付小芳坐在前台的老板椅上,低着头,清点过一叠钞票,核对开票信息,然后把数字输入到一台小型计算器中,敲击着加号键。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本该是清秀的样子,浓妆艳抹覆盖在女人的脸上,反而年龄上成熟了许多。

程三叼着一支烟,慌慌张张地奔进屋子,随手关上推拉门。

他贼眉鼠眼窜到前台,付小芳刚好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他低声说道:“付姐,不好了,麻烦的警察大爷又他么来检查了。”

“啥?”

付小芳习惯性的把钱塞到柜子里,锁好柜门拔出钥匙,伸手抓了一把票据,塞到屁股兜里。

“他们怎么又来,哪波人,到哪里了?”

想起一个月前因为瞒报物价和涉嫌黄色交易,老公的"粉红印象足疗会所"被要求停业整顿,罚了一笔钱,没收了非法所得,涉案的丈夫和自己的亲弟弟被拘留五天,噩梦般的过往历历在目。

老公今晚和自己的亲弟弟正陪南方来的大学哥们出去吃饭,准备洽谈重新注资扩大店面规模,成为红专街第一休闲会所,没等到两个人成功的好消息传来,坏消息倒是先到了。

付小芳临时负责照顾店面,根本不懂得经营,每周的收入是女人比较关心的重点。所以待在前台统计账务,刚计算完前天的收入,程三回来了。

程三是老公可靠的哥们,偶然的机会一起打牌认识的,说白了是社会上一位游手好闲的酒肉朋友。高中辍学,经常打架,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代表。一米九的大个子,体重两百斤上下,遇到有哪个顾客敢公然闹事,都派程三去摆平。黝黑的大汉过去一站,胳膊上露出纹身,逼得人乖乖交钱。他平时经常坐在离店几百米的大排档喝酒解闷,每月给4000块钱工资,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到会所报告情况。

整条街没有不知道程三爷的。

因为故意伤害和偷窃,程三少年时是派出所的常客,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恶棍。也就对穿警服的人员特别感冒,像过街老鼠遇见猫。

“俺不认识啊,看面向不熟,倒霉催的,我们先关门,咋整?我打电把把大哥叫回来。”程三掏出手机,等待嫂子拿主意。

付小芳站起身,对这种事见过几次,已经习以为常。眼珠转了转,想起了楼上几个客人,贪婪使得她胆子越来越大,决定赌上一把:“程三哥,没事的,你大哥今天有重要客人,咱家暂时不接客就成。你去楼上敲门传达下,让几个妹子做事注意点,别弄出太大声响。一条街那么多家营业,我就不信那么点背,偏来咱家。”

“也成。”程三转身向楼上走去,噔噔噔的拖鞋声在楼梯间回响。

付小芳把一张印刷精致的服务单塞到了座位下的废旧纸壳箱子里,抽出另一张印刷物美价廉的服务单放在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

一切搞定,心还是不由得砰砰乱跳,女人的第六感,她总担心今晚自家店里要发生什么大事。

该来的总会到来,程三还未返回,店门口的半扇门帘就被掀了起来。

“对不起,我们今天老板有事,暂时······”

付小芳准备好的台词停在一半处,她发现迎面来的六七个人全穿着整齐的警服。

经验老道的她马上赔上一副笑脸,走上前几步嘘寒问暖:“警察同志们好,你们辛苦了。今天是公事还是私事啊?”

为首的警官,一个人的两鬓有些发白,眉间错落的皱纹,年龄是其中最大的。确实每个人的面庞都很陌生,不是过去打交道的社区那几位。

“女士您好,我是希捷市市局刑侦一大队的大队长赵亮。”其中年纪较轻的那位警官不怒自威,一边说话一边掏出工作证,又拿出一张纸,高声说道,“这是我们市局签发的搜查令,请咱们配合调查。”

“啊,配合配合,原来是市局的领导。”付小芳连连点头,心里盘算着市局是什么鸟,她的知识水平分辨不出民警和刑警区别在哪,哪个局哪个所,穿制服的眼里都是一个部门——皆是管他们娱乐场所的烦人部门。

“大家辛苦,先坐下喝点水。”付小芳谦让他们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转身去拿冰柜里的矿泉水。

“不用麻烦。”姓赵的警官又发话了,应该是他们的头头,“这里有张照片,是你们这里的消费小票,是不是能查到记录?”

奶奶个腿,又是哪个缺德的客人报案了吧,举报乱收费的事。付小芳心里啐了一口,脸上却是连忙赔笑:“咱们家小店一向收费透明的,真冤枉啊,请警察同志们明察,不能光听一面的,这社会,妒忌埋汰咱们的人太多了。”

搞得像古装电视剧里的台词,有几位年轻的小伙子队员哭笑不得,心里琢磨眼前的女人肯定搞错了他们的身份,把破案率稳居全市冠军的刑侦一大队当成社区片警了。

赵亮冲她摆摆手,打断了女人的诉苦:“你们这里负责人是谁,我们找他调查些事情。”

“我,找我就行。”付小芳把风险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琢磨由女人出面警察通常会酌情照顾,实在混不过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过硬,和他们撕破脸拼了,“店是用我家那口子名字开的,平时大小事儿全归我管。”

“嗯。”赵亮身旁的唐礼局长接上了话。他没有主动暴露身份,案子要紧怕打草惊蛇,拿出手机,播到照片库位置,手指在一张照片处停留,“女士,你看下这笔消费信息是不是几周前在咱们店里的,其他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谈,我们是来找人的。”

“哦,找人,行,这位大哥你等我下。”付小芳观察着手机图片,从柜台底下翻出一本大笔记,翻开里面密密麻麻手写着登记项目,吐到手上一点唾液,唰唰几下翻到了5月初的一周,嘴里嘀咕着,“4号,4号那天,嗯,有了,那天好像有点下午,客人不多,九、十点钟的人,有这几位。”

她把登记簿旋转了180度,文字的正面对着警察。唐礼和赵亮凑上来,在龙飞凤舞的字迹间寻找着线索。

李范根

三个字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唐礼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心想这小子胆量挺大,敢真名真姓直接出现。

赵亮和唐局长互相对视一眼,点了一下头,指着上面的文字:“这个叫李范根的人,当时你们怎么登记的,有印象吗,是自己说的名字,还是用身份证?”

“啊,这个我想想啊。”付小芳翻了一下眼睑,“反正你们放心,我们整改了都,虽然不像旅店那种必须携带本人身份证核对信息,但我们为了安全起见,也基本都会问一下扫一眼相关证件的哩。那天可能我不在,等我喊个人。”

付小芳拿起前台的电话,迅速按下几个键,对电话说了几句。与此同时,程三忙完交代任务正从楼上下来。

程三眼睛扫过大厅里站的这些人,身子猛地一顿,马上低头,刚想往回走,却被眼疾手快的赵亮撞见:“那位男士,你等等。对,说你呢,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程三停住步子,感觉头发昏眼发暗,腰发酸腿发颤,转过身依然遮遮掩掩的低头,头发挡住额头,呲着黄牙笑了:“怎么会,警察同志。俺是外地人,投奔哥哥嫂子进城来打工的。”

说罢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赶忙递给众人,赵亮伸手接过一根,程三连忙凑过去给他点火。

“你更壮实了,胳膊上的纹身我还记得,你是程永军吧。”

程永军是程三的大名。赵亮假借抽烟的名义,近距离观察面前佝偻着身躯的大汉,此类人在人群中总是那么扎眼,令人印象深刻。几年前一起超市偷窃案,还在当民警的他亲自抓捕过眼前这个人。

“啊,原来是赵大队长,俺还寻思,离远看着眼熟,你瞧我这记性,哪阵风把您吹来了。”程三拍了一下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唯唯诺诺的承认自己的身份,点燃了香烟,恭敬地站在一旁,“俺现在可学好了,在这儿干保安呢。”

“行,我知道了,今晚有任务来这儿。”赵亮心里明白在一家会所干保安的含义,特别是在混乱的红专街,只是暂时有要紧事在身,没空插手其它的闲事。有一类人被苦口婆心的劝过很多次改邪归正,答应痛改前非,可惜本身不争气,懒惰外加没什么特长本领,一旦从拘留所出来,过几天就走上过去的老路,也是无奈的现实。

付小芳放下电话,瞧见平时对社区民警称兄道弟积极处关系的程三如今这么温顺老实,暗自吃了一惊,更不敢有所造次,寻思今晚是遇到狠角色了。

三分钟后,一位穿着蓝制服的女子从门外进店,看见屋子里聚集着这么多警察,马上收起笑脸,寻找到人群中的付小芳,抬起胳膊挥挥手手:“付姐,你找我。”

“对,小华,你快过来。”付小芳对着她摆了摆手,“民警同志来调查点情况,你帮着想想,找个人,五月初来过咱这儿的客人。”

叶美华是足浴会所的前厅经理,晚上请了会儿假去附近陪男朋友吃饭,平时基本都是她负责客人登记,付小芳只是今天恰巧盯在这里。

“叶经理,你好,我们是来调查一些情况。”赵亮再次拿起了前台登记簿,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李范根,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他啊,有。”叶美华脱口而出,付小芳吃了一惊,程三同样额头开始淌汗,他好像也熟悉这个名字。

“确定吗?”

“确定的。”叶美华肯定地点头,“他办过我们店的VIP,以前常来,不信你看。”

叶美华翻动登记簿更靠前的位置,指着几处,出现了相同的名字:“因为这位先生穿的不错,衣着讲究,所以我记下了他的名字。有一次付款时见到他掉出来的车钥匙是奔驰,应该是个老板。”

收获颇丰,赵亮继续问道:“最近来过吗,一般哪天来?”心里考虑是否可以布置抓捕,有机会逮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在逃犯。

“不了,很奇怪。”叶美华摇了摇头,伸手按了下太阳穴,“印象中好像五月份那次来过后就没见过了,充值卡里还剩很多钱。以前每月两三次的样子,我还和其它服务生讨论过,最近他是不是出国了什么的。”

看样子这小子关注了警方近期对他的信息通报,提前跑路了。

一旁的唐礼接着开口,积攒了很多问题:“李范根的VIP会员在办卡时留过电话号码么?你看过他的身份证没,确认过是本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叶美华面有难色。心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家伙又是什么鬼,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是不是可以不回答。又见领头的警察貌似很遵从他的意见,不得已走到前台的左边抽屉,由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开始查找:“手机号留过,身份证当时肯定出示了,但是咱家灯光暗,身份证照片一般都是以前的,差不多对得上就行了呗。”

“就是就是。”付小芳把话圆了过了来,“客人办卡消费,我们欢迎还来不及,长得八九不离十也便对了,问得太多客人反感。”

“嗯,这里,查到了。”叶美华把小本递上前,“138这个,是他当时留的号,春节那阵办的会员。”

机警的赵亮拿出笔记录了下来,准备回局里安排手机定位监听系统,拨通一次看看。即使机会渺茫,嫌疑人换号或者办理临时卡的几率较大,试试是否可以锁定手机信号发射的位置。

“对了。”叶美华继续回忆,“如果我没记错,这人办卡时拿的应该是第一代身份证登记,我还提醒过他,说你这个过期了,出去住店坐火车啥的不能用。他摆了摆手,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先开个VIP,下次回去变更新证件,生意太忙总忘,所以我对这事儿有点印象。”

唐礼联想到第一代身份证、应该就是下午信封中的那张。嫌疑人敢在公共场所使用,现在送给了警方,估计早就通过非法手段办了张假的身份证,像幽灵般逃亡在世上,出行关键场所时注意躲避些检查轻易不会被发现。

唐礼基本得到了需要的答案,手机中调出一张李范根的证件照和警方想象中年时期的画像,拿给问话的女人看:“是照片中这个人吗,能不能对上?”

叶美华盯着瞅了半天,筋着鼻子,摇了摇头:“好像不太像,最近总不来,没啥印象。”

“哦。”能在每天这么多客人中对一个人有印象,已经不错,唐礼考虑着其它的可能性。

“对了,我估计雨儿能知道些。”叶美华突然来了一句。

“雨儿?”

“嗯,每次李范根来,基本上都找雨儿服务按摩。”

“她在么,我们要见下。”

叶美华望了付小芳一眼,展露出的神色像是在询问,付小芳立即态度良好地点头:“她在楼上,程三哥,你去帮忙喊声,告诉雨儿妹子,说下楼配合咱们警察同志问话。”

“成。”程三得到了命令有如特赦,站在赵亮的旁边腿早已酸痛不堪,不敢乱动,又不敢搭话,平日里嚣张跋扈自在惯了,刚刚短短的十多分钟问话,度日如年的感觉。终于听到众人谈完,借机能把自己放回二楼,一溜烟跑了。

雨儿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稚嫩的脸上妆化得很浓,硬装成一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给人的直观感觉很别扭。

女孩儿从楼上走下来,大大的眼睛,一条马尾辫甩在右侧;领口开得很低,从一定角度能瞧见发育良好的两个半球;短裙非常之短,下楼梯的步子迈大了里面的内裤若隐若现。付小芳见了脸由红变绿,寻思早通知警察在,雨儿为什么不换一套衣服,明摆着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叫雨儿,年满18周岁了吗?”赵亮忍不住问了一句,对视时不敢往对方身上瞧。如果涉嫌未成年人的雇佣劳动关系,他们不能置之不理。

“过了过了,她今年20岁,早过完生日哩。”付小芳代急忙替着回答,“她是平章村人,去年陪哥哥一起进城打工的,哥哥在一家工厂。她在我这干了一年多,供吃供住的,社区普查有记录,合规,绝对合规。”

唐礼暗自嘀咕一句,平章村,和李范根是老乡了,莫非两人过去认识?一算岁数,相差十岁有余,孩童时代一直保持关系到进城不太符合逻辑。李范根的人物特点,应该是一只独狼。

可能偶然遇见,聊天时得知了老乡身份,才每次过来特意照顾她的生意。

猜测接近事实,雨儿接下来的表述印证了他的判断。

唐礼仍然先拿给对方看李范根的照片,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不,他不长这个样子。

“那聊完了他的事你尽量回忆下他的相貌,我找人画下来。”唐礼对着赵亮点了点头,看起来嫌疑人不是这些年逃亡的成长变化太大,就是去专业机构做了整容。经济基础不错,开得起豪车的人,改变一下容貌并不难。

以下是雨儿的讲述,穿插了前台经理叶美华的补充,组成了完整的口供。讲述过程中,赵亮、唐礼还有一名刑侦大队的速记员,陪她们坐在大厅的等候沙发上,耐心聆听。

期间陆陆续续进来几位客人,望见一堆警察站在前边,像是出了什么事情,没等老板赶人,主动退了出去。

春节刚过,大年初四的光景。“粉红印象足疗会所”放鞭炮提前开张,为了赢个好彩头多挣钱,全员上岗加班。节假日迎来了火车站的客流高峰,红专街的生意格外红火,每年春运期间皆是如此。

男人正是在那晚来的,外边天空飘着小雪,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在大厅门口跺了跺脚,拍打下肩上的雪,然后走到前台。

叶美华第一次见到他。

男人操着本地口音,对足疗的当地价格比较了解,叶美华心想是个老油条,出于职业的敏感度,介绍项目之余劝他办一张贵宾卡,住的不远可以常来,优惠力度大。

之前安排的是另一个女服务生,刚巧赶上另一位贵宾成员进店,直接预约了人,想到雨儿也在,便阴差阳错的找了她。

雨儿说,那个男人看着很有钱的样子,钱包都是国际名牌,里面装着一叠百元大钞,衬衫穿得工整,谈吐文雅,知识渊博。按摩脚时陪她聊着家常,他很少谈自己,喜欢问对方,雨儿也觉得没什么,说了自己的一些打工经历,男人只是偶尔说点她不懂的经商之事,听得一知半解,只有陪笑,男人也不怪她。

从那次起,男人每次来都找她,渐渐两个人熟了,她喊他马哥,详细叫什么一概不知。

这时叶美华插嘴了一句:啊,他是个骗子啊,登记时写的姓李。

雨儿和她面面相觑。

唐礼做了个继续说下去的手势,为了逃亡,李范根改了多少名字无法探知,包括现在用什么名字作为身份证。

2018年5月4号,最后一次来,一点没有预兆,和每次都一样。

唐礼向两人详细确认了下时间。

叶美华回忆是七点左右过来的,雨儿想了想,确认。

按摩了一个小时,男人很疲惫趴在床上睡了许久,雨儿无聊,待在一旁玩手机看电视。

大概在十一点的时候离开,出示的VIP卡和现金结账。

雨儿回忆时插了一句,马先生好像是左撇子,就是感觉平常干事和我不一样,后来发现他左撇子。

叶美华一拍手,对,是左撇子。有一次来,他喝了酒,出示贵宾卡时用的左手,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的金钱蛙,他要赔,我没让。

唐礼一震。

赵亮考虑到些其它的事情,问了出来:“他在会所睡了那么久,你们做什么了,服务时间长达几个小时,不赔本么?”

雨儿羞红了脸,搓着衣角,余光瞥向左右,等待身边两位管事儿的解围。付小芳随口胡邹:“咱们家服务第一,何况是贵宾客户,赔点钱换口碑,客人休息好了,值得。”

在场的刑警对拙劣的谎话一眼看穿,心知肚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勾当,敢开在这个位置的足疗馆,单纯的服务项目根本交不起房租。

赵亮觉得有必要明天沟通下当地派出所,进行一次彻底的整顿,同时调查下,李范根是不是还活动在附近,或者曾经活动过的痕迹,有没有人见过他。一个办了长期贵宾卡的熟客,没准寄宿过附近的宾馆旅店。

唐礼站起身,安排着下一步行动:“我准备上楼去他待过的房间看看,小赵,等会咱们局的画像老师到了,按雨儿姑娘的描述画一幅嫌疑人,明天开始委派江内区所有警力,附近店铺必须挨个进行地毯式搜索。”

“明白。”赵亮队长看着眉头紧锁的唐局,知道他们今晚的收获还算不错,但一个严肃而致命的问题摆在面前:如果当晚来的人真是李范根(虽然相貌暂时存在疑点),那相同时间去下塘区酒吧杀害李三强的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相隔半个多月,即使李范根留下过什么指纹痕迹,也早被后来的客人覆盖掉了。他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敢有恃无恐的寄信暴露线索。

二楼的走廊灯光昏暗狭长,左右排列着一扇扇窄门,一处写着“安全出口”的位置,标志的绿灯有一半坏掉了,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一旦此处发生火灾,逃生的条件几乎不存在。

唐礼伸手扇了扇,四周的空气实在难闻的很。吵闹的蚊子到处乱窜,烟味汗味掺杂在其中。

前边带路的叶经理倒是坦然,丝毫没有不适的样子,小雨跟在唐警官身后,低下头保持恰当的距离。她步子极小,一副犯错被当场逮了现形的无所适从。

“我看一楼到二楼沿途都有摄像头,一个月内的监控资料是不是可以提供?”

唐礼指着拐角处的一个监控探头说。

叶美华面露难色,停顿了脚步回答:“监控的质量不好,平时我们不怎么开······”

唐礼不再多问,明白对方明显是在找借口,顶上的东西全部是应付检查的摆设。

如果真的存在拍摄,里面也许储存了许多不雅镜头。

左侧一扇虚掩的房门,叶美华伸手推开,身子倚在门口,背紧贴着门,让出一条道来:“警察同志,就是这间。”

唐礼点了点头,闪身进去。房间空间小的可怜,不过五六平米的样子,棚顶不高,几乎进去就是一张大床,贴近窗边。房间连独立卫生间都没有,物品摆放的乱糟糟的,窗帘拉得很严,床上随意摆放着女性的衣物,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地方台新闻。

“雨儿,快收拾一下,乱成什么样子了。”叶美华朝着堵在门口的雨儿努努嘴,雨儿马上扭着屁股跟进来,把床上的衣物卷成一团,然后塞到电视下面的小柜子里。

叶美华解释道:“她接待客人通常就是在这里,咱们很多服务员是进城打工的,租不起房子,平时晚上打烊,老板安排她直接睡在这间屋子里。

唐礼点头表示理解。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后面的窗户半开着,探出点儿身子,是红专街街道的后巷。

像每个繁华大都市的阴暗角落一样,放眼望去,是一条堆满垃圾污秽不堪的河沟。河沟边几条黑影乱窜,属于野猫流浪狗和老鼠的乐园。有几位喝多了的醉汉,走路歪歪斜斜,寻到一处开阔地,解开裤腰带,肆意地排泄阵阵袭来的尿意。

唐礼收回身子,盯着唯一的一张单人床。设想着嫌疑人李范根正躺在上面享乐的样子,逃亡的心情又会是怎样的呢?

身心放松、乐观开朗、爱开玩笑、时而抽烟,有过亲密接触的雨儿描绘出了一个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男人,无从考证通过女人的视觉是否准确,如果一个杀人犯可以做到如此镇定,他的心理素质足够坚强。

“警官,那个我可以问一下吗?马先生到底犯了什么罪。”雨儿好奇地问道,她还称呼李范根为“马先生”。

叶美华竖起耳朵,她同样关心调查原因,刚才楼下人多,阵仗太吓人,一直没敢详细问。

“嗯。”唐礼害怕走漏风声,赶来的路上已经设计好了台词,“没什么,一起经济犯罪,找他回去问话。”

“哦,你这么一说倒是,马先生看起来很有钱,原来是个贪污犯啊。”雨儿看过一些电视节目,一提经济犯罪首先想到那些职场贪官。

“对,可以这么说,记得,附近如果打听的话,你们一定要保密,否则会干扰我们接下来的办案。”

“好的放心,我和老板娘会反复督促她的,配合咱们公安同志。”叶美华作为雨儿的上级领导满口答应。

唐礼折返回楼下,冲着赵亮点了点头,那边警局专业速写师赶到待命,年轻的男警官夹着画板起身敬礼:“局长好,刑事画像科陈涛报道。”

唐礼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身后的雨儿:“小伙子辛苦了,这么晚叫你来加班。任务是这样的,待会儿按这位姑娘的描述,尝试画一下嫌疑人。”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唐礼掏出手机,显示检验科宋策。于是快步走到僻静的角落,按下接听键,送话器传来老宋熟悉的声音。

“唐局,刚才去楼上您办公室两次,一直敲门没应答,估计您出门了。”

“我出个现场,老宋,你那里结果怎样?是有结果向我汇报吧。”

“是的,结果令人失望,几个指纹中,对比发现有赵大队长和收发室老王的,这些是熟人。另外三个陌生的,其中两个我们指纹库显示均没有相同的指纹,一个有记录,信息显示,就住在我们希捷市。”

“哦?”算是失望中的一点收获,唐礼赶忙命令道,“调一下那个人的资料,指纹系统里有,证明是个有前科的人员啊,我安排人去了解下。”

“好。”

其实经过嫌疑人的手不留下指纹很容易,指尖涂抹一种胶水的简单方法就可以做到。从九年前的第一宗案件,凶手从没在现场留下过指纹,想必应该掌握了最粗浅的方法。

放下电话的同时,画像科陈涛的画像初稿完成了,赵亮正拿给雨儿和叶美华确认,几下的修改调整,两个女人先后点了点头,大概是这样。

唐礼接过画稿,上面确实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和自己手机里的照片比对下,相似度不超过30%。

陈涛补充了一句:“领导,根据我的专业分析,您之前对嫌疑人的现在画像也经过我之手,虽说两幅比对下不算太像,但有几处,遮挡一部分他们的隐性特征,发现有重叠部分,所以结论是不能排除这个人做过几次面部整容的可能。”

“嗯。”唐礼点了点头,又仔细了看了看两幅画,“你分析的有道理,既然新的这幅画跟现在嫌疑人的样子是最像的,我们在逼近真相的道路上算是前进了一大步。”

心中担心的后半句没有讲出来:李范根敢于提供如此清晰的线索,自然不属于傻子的范畴,他不会没考虑过警方的调查能力。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结局很可能是一个陷阱,只不过所有办案人员还蒙在鼓里。

离开“粉红印象足疗会所”,警车里的人各怀心事。赵亮觉得离事实更近了一步,却又说不出的迷茫之感,如同进入了一片森林,里面泛着大雾,在其中明明看见一个影子,走过去触碰立即消散,是幻觉、是海市蜃楼。想从一点分析下案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调查的方向被嫌疑人自己转移了重心,这样真的正确吗?

这次李范根只是想单纯出示不在场证明,还是他令警方产生定性思维,在错误的道路上探索之时,自己却在实施新的猎杀计划有恃无恐呢。

到达警局的时间是夜里八点刚过,大楼的很多部分着亮这灯。唐礼沉默不语,夹着人物画稿跨进电梯,赵亮跟了进来。

“局长,我点些吃的吧给您送去,下午忙到现在。”

“哦,也是。”唐礼抬起胳膊看了看表,电梯的数字不断在上升,“对了,找钱谷英队长来,问问监控的事情怎么样了,没准画面里出现了咱们的画中之人。”

两个人苦笑了一下,心里清楚,概率在万分之一,可能更低。

钱队长端坐在唐礼的对面。

晚餐时间,他是在看监控视频下完成的,以至于根本记不清到底吃过什么。唐礼托赵亮找他时,起身时一阵眩晕,是血糖低的症状,赶紧捏了捏两眼之间鼻梁以上,调整了眼花缭乱的状态,之后的几天他都不想再看电脑和手机屏幕了。

“小钱辛苦了,过来坐。”唐礼起身礼让,两个人来到会客沙发,“吃过饭了没有。”

“唐局放心,边吃边看的材料,随着饭啊,把图像都记在心里了。”说完指了指太阳穴。

“哈哈。”

唐礼笑了笑,很欣赏对方的幽默,拿出了画像科陈涛的素描,递给了他。

“第一印象,告诉我这个人和监控里有没有相似的。”

钱谷英打量了一眼,摇摇头:“没有,这人是嫌疑人的最新画像吗?我和我们组的同志,倒是基本锁定到了送信最可疑的人。”

“哦,是吗。”

钱谷英进来时携带了一个平板电脑,数字化使得办案的方式更加多样化简洁化,识别了指纹密码锁,几下点进了一个视频文件资料。

“唐局,这是我的截取关键视频拷贝,你看。”

唐礼凑了过来,视频一共有45秒,钱队长双手张开扩大画面。受限于监控镜头像素的不利影响,越是扩大,颗粒感越重,只能凑活看物体的形状,判断是什么东西。

播放到15秒时,钱谷英眼疾手快按下暂停键。移动画面,他指着一个背影伸出的一只左胳膊说:“唐局,经过我们组反复观察,又找了IT部门技术处理,这个人的姿势,就是在放一封像信件一样大小的东西,夹在了收发室窗户栏杆上,和赵队长也确认过,基本锁定了这个人。在这之前的几秒,老王刚出门走出视频监控范围,和他本人确认过是和快递公司的人员取快递,不到1分钟的功夫,这个人摇摇晃晃出现在画面,可疑度极大,尤其到了另一个镜头。”

说着钱谷英关闭这个视频,打开旁边的另一个视频:“这是路口的另一个监控,可以看到这个人出现在视频里明显是在蹲点,视线对着警局门口,快速走出视频消失了1分钟,推算时间是去送了信封,然后注意。”快倒了一下视频,“这个人又回来了,张望了很久,估计是在确认信件是否被顺利发现,是否有人注意到他,最后没问题,人便走了。”

唐礼肯定了钱谷英的判断,重新又看了一遍两个视频,视频中的人始终没出现过正脸,只从视觉上观察穿的破破烂烂。入夏的户外,正午通常在30摄氏度左右,这个人却穿着像是棉服一样的东西,走在街上很显眼才对,除非······

钱谷英的判断与唐礼不谋而合:“我的一个同事反映,离咱们局几公里有一座干枯水的石桥,那附近住着不少流浪汉,视频中的这个人,打扮得很像。”

“好,看样子我们有了下一步的调查对象。送信想不被发现,换做是我,找一位城市的流浪汉,给点好处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些人观察能力极差,对托付之事不敏感,一般不过问太多,按要求办事,真是一个完美的选择。脏兮兮的手,也许破坏了信封上的证据也说不定,走在路上谁都不会注意,不易引起别人怀疑,一般会避而远之。”

唐礼加班到深夜,过分的疲惫使得心脏不是很舒服,案件牵动着每一颗神经。之前抄写的李范根电话号码,挂过去时已停机。

第二天,市局开会后商议,派出了三个小分队,一波向附近有流浪汉聚集场所打听情报,一波向丽汇区寻找符合指纹的市民张某,还有一波派往江内区的公安派出所,配合当地民警逐一排查红专街。三箭齐发,对于退休前的唐局长而言,现阶段的有效时间必须拆开才够用。

第一路行动小组很快有了消息,石桥下的一位不起眼的流浪汉坦然承认视频图像中的人正是自己,接回到局里,采集指纹,和信封上的几处黑印完全吻合。

据流浪汉回忆,清早起来五点多的样子,他拿着一个编织袋,沿着河道像每天一样捡拾着值钱的东西、能穿的衣物和未完全腐败的食物充饥。这时,一个人一身整齐的运动服,戴着口罩和手套朝着他慢跑而来。

起初当成是城市的白领起床晨跑,附近的居民区确实不少这类人,流浪汉无动于衷,两人即将擦肩的一瞬间,对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远离,而是把他叫住了:“朋友,等一下,有件事拜托你。”

陌生人的搭讪令流浪汉不知所措,看了一圈四周没人,透过来者直勾勾的眼神,才确定是在喊自己:“干啥?”他回答了一句,指着自己,“你找我吗?”

“是的,有个买卖,你能帮我个忙不。”边说他边掏出了信封,额外还有几张百元人民币,鲜红色的花纹图案令流浪汉怦然心动。

“这是劳务费。”

接下来,运动服男人向他详细布置了工作内容,无非就是把一封信件趁人不注意塞到希捷市公安局大院门口的收发室。流浪汉不认识字,去警局的路倒是熟悉。于是接过信封,点了点收入囊中的五百元现金:“就这么简单呐,别反悔,成!”

有价值的信息只有这些,流浪汉大概回忆了对方的身高和衣着,口音是本地的,对于相貌概不知情,送完信件回去后也没再见过对方,直到第二天遇到了找上门的警察。流浪汉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钱是自己的劳动所得,所以主动承认,配合一切调查。

警方很快安排流浪汉离开,临走前给他写了两个电话号码,如果再次遇到给他送信的运动服男,拨打举报电话同样会获得奖金。

流浪汉心满意足地走了,心想自己最近交了什么好运,随处都能拿到钱。

第二路行动小组的效率也很快,在丽汇区先约上社区主任。社区主任是一位热心的大妈,一提信封上指纹指向的张某,大妈话匣子就打开了。说那个男人很和善,与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今年两岁半,媳妇在邮局上班,男人自己开了家买卖,说完狐疑的目光注视着不速之客,心里琢磨张家人出了什么事。然后带警察同事敲响了3单元2楼张某家的大门,良久没有应门,于是主动不辞辛苦的领警察出了小区,在不远处高中旁边一家文教店里,见到了店长张某本人。

“小张,两位警察同志找你。”大妈说完,先找了店里一张椅子坐下,根本没要走的意思。平日社区没什么大事,上了年纪的人对家长里短更加关心。

两位警员彼此对视了一秒,显然,出现在面前的张某和唐局长发出的李范根素描图像相差十万八千里,其中一位警员问道:“您好,请配合我们调查个事,你认识这张照片里的信封么?”

信封正是昨天唐礼收到的,其中的一个指纹与文教店主吻合,警员拿着拍摄信封的图片询问着。

“啊,我想想。”莫名其妙的张某拍了下脑袋,转身进了店里,在一个柜子处翻腾了下,拿出了一叠相同的信封,还未开封,“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

警察中的一位在证物科见过原物,把这打信封仔细查验,肯定的语气说道:“不错,就是这个。”

“张先生,我们是市局刑侦技术队的,是这样,我们在一份重要的证物上,就是这信封,检测出你的指纹,所以找过来了。”

“哦。”张某一点吃惊的神色没有,看了社区主任一眼,冲两个人使了个眼色,“同志,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两位警察明白意思,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三个人避开大妈,来到店门外,找了个背光的所在。

张某赔笑回答:“其实你们那系统有我指纹很正常,是因为我结婚前因为酒后故意伤害他人被判进去过,出来后几年结的婚。这事而不光彩,不想让周围人知道,包括媳妇和孩子,希望你们理解。”

“嗯。”警方表示明白,指纹库里会有吻合的指纹,这下找到了原因。

张某继续解释:“这信封,有我指纹,可能是我卖出去的时候留下的吧。你们也看到了,我经营着一家文教店。”

“那你回忆回忆,是什么时候的事?信封我们最近拿到的,不应该是太久的事。”

“额。”张某眯着眼睛,眉头紧皱,考虑半天,摇了摇头,“隔壁学校有很多学生,还在采用写匿名信的方式向老师打小报告啦或者暗恋对象示爱什么的,这类的普通信封五角钱一份,便宜得很,几乎每天都有出售。”

警察锲而不舍继续问道:“有没有成年人来买,印象深刻的,例如长得这样子的。”

说到此处,拿出一张素描画像复印件,展示给张某,上面是多次出现在足浴馆的李范根正脸。

“哎?这个人,是逃犯吗,长得太普通了。”张某很快给出答案,“中午或者晚上放学,孩子们来得太多,排队结账,掺在里面的学生家长,闹哄哄的,很难注意到这样一个人。”

他说的在理。

警察观察下周围,抬起手指了指店铺上面:“这儿附近有监控么?”

张某明白那类东西,当年他就是被KTV的视频探头拍了正着,成为先动手伤害别人的铁证:“我家小本经营,没安装监控,店里的文具用品不值几个钱,隔壁的学校可能有,你们倒是可以问问。”

警察顺着指引看了眼学校,校门口距现在的位置少说也有数百米左右,能拍到有价值线索的概率几乎为零,时间范围太广,工作量接近恐怖,只有作罢而归。

第三路行动小组的工作量将是目前三组人员中最大的,也是希望最大的一支。他们联合当地派出所、街道办,组成了庞大的二十人排查团,每四个人分成一组,共计五组下到红专街,以“消防检查,整治黄赌毒”的专项行动为名,逐户走访暗中调查。那段时间,对一条街繁荣的服务行业打击度是致命性的,甚至搬上了新一期地方新闻特别节目报道,引起了全市人民的关注。

时不待人,线索链条出现断层,红专街附近有几位见过和李范根相似的人,由于经营管理者的疏忽,也记不清到底是何年何月遇到的事情,本人的身份证等问题回答的模棱两可。李范根大概一直采用现金支付,从不刷卡,近十年间摇身一变成为了老板类的有钱人,几点可以达成共识。那么近十年来他逃亡的路上经历了什么,警方心里画上一个问号。

嫌疑人就是真凶吗,他犯下的是连环命案吗?

六十岁生日当晚,唐礼在同事们摆下的祝寿酒席间仍然在思索这个问题。自己不甘心,却带着遗憾终于走到了退休的那一刻,新任希捷市公安局局长洪涛出现在酒桌上,身边是提不起兴致的前任局长,他或多或少知道些原因,思考该用什么办法揭开寿星的心结。

酒席订在希捷市江内区市中心的一家高级餐厅,包房十分宽敞,容纳得下两张桌子。另一张桌子上就席的大部分是唐礼的学生,如今身居警界要职,借这次寿宴,也是一场送别老领导卸任的晚宴。

刑警队长赵亮和钱谷英也在,经过连续一个月奋战,眼窝深陷,体重下降不少。陪伴家人的时间减少,唐礼局长成为这段时间他们见过最多、通话记录出现最多的名字。老人如同家人一般,想起患难与共,这些年破获的大案,颇为感慨。

生日蛋糕奶油上插的六根蜡烛被吹灭,洪涛站起身,又提了一杯酒:“唐局长宝刀未老,也是我的老领导了,在岗位上奋战这么多年,此刻能休息下来养养身体挺好的。退休的生活别有一番色彩,没准啊,过几年就快抱孙子喽。”

“哪里哪里。”听到有关第三代问题,唐礼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绕有些兴致,并肩站起身,“犬子即将归国,未来估计还要和大家继续奋战在一起,请各位老兄多多照顾。他啊,比我还工作狂,抱孙子的事情不敢想,等几年喽。”

“没关系,包在我身上,身边有合适的,我撮合。”洪涛语毕,在座的大家都笑了,共同举杯,记录这难忘的时刻。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心事各异,每个人品出不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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