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4日。
手中的小说即将还差四分之一的页数读完，而我并没有选择一气呵成。这是一部悬念迭起高潮不断的国产推理小说，恋恋不舍地放下它是想在脑中留下足够的回味余地和思考空间。
书中层层铺开的所有线索，其实结局早已注定，这就是所谓的“宿命论”吧。上周读过一本全文在猜凶手的推理小说，作者高超的笔法，将真凶的悬念留在最后一页，读到那里才恍然大悟，掩卷直呼过瘾；而本周贾明推荐的手中这本，开始时嫌疑人就摆在那里，文章的魅力，显然是扩展开描绘出凶手的动机和手法以及爱恨纠葛。阅读不同套路的推理小说读者能得到不同欣喜的感受，这些均是文字小说历经千年历史发展体现出的闪光之处。
《玩具杀人事件》，我把这本封面漂亮的小说收好摆在枕边。
顺便嘲笑下，扉页左侧的作者介绍。那个作者的小型照片，也许因为贾明某次的疏忽，被烟灰点漏了大半部分，呈现一个焦黄色的椭圆圈圈，“逐浪”这个笔名，叫上去倒是朗朗上口的，没准我失忆前读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今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模糊的印象产生，与朦胧中潜意识下记得诗词经典的感觉有所区别。差距在哪里，无所适从，只换来一脸茫然。
电视机调换到体育频道，今晚我守候的既非新闻也非电视剧。隔壁床位的鼾声八点左右准时响起，贾明在用长期的睡眠向清醒时难缠的病魔展开战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众人面前他需要强大的意志品质保持这份伪装，维护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我在等待的节目，是四年一届的世界杯。今晚十一点的开幕式，举办地在邻国俄罗斯，东道主将迎来揭幕战的首场比赛。
几天前，在各大卫视的广告间歇期，有关足球的报道开始增加，大众的视线逐渐被吸引聚集。我通过新闻中的多方面消息感触颇多，自己生存在一个大国，却没有一支像样的球队可以代表大洲参赛，一定是选拔机制出现了某种问题。但民间群众仿佛受到的影响很小，十分娱乐化，伪球迷掺杂着真球迷关注度不断攀升，甚至假想中似有了我们自己球队参加一样。
上届世界杯谁是冠军？
我搜索一遍记忆，最终以失败告终。随着自己的过往，同样陷入了时空隧道。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自己曾经是一位真球盲，所以决定今晚尝试下收看，探测是否能找回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电视声音调的很小，我不想打扰病友的睡眠。比赛进行得精彩激烈，东道主依靠强悍的体格，开场十多分钟早早取得进球。
精彩进球的一瞬间，我像亲临现场的球迷一样，伴着激情洋溢的解说词，激动得差点呼喊出声来。
‘要是有一瓶冰镇凉爽的啤酒，配着一盆鲜红的麻辣小龙虾吃着就更过瘾了。’
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似曾相识。
我该怎样准确地形容出如此微妙的感觉呢，你走在路上，用余光扫到的一件事物，灵光一闪：我好像梦见过，意识中有过同样的场景此时此刻出现重叠。不知道我形容的是否准确生动，大概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
因此我的注意力脱离了电视屏幕，单手托腮陷入苦思冥想。最近出现记忆重叠的现象印象中不是第一起了，应该是记忆恢复的征兆，我还没有把这件事透露给医护人员，想通过自己的努力，送他们一个惊喜。包括我身边的这位，贾明生活中一直很关心我的记忆部分，我更应该争分夺秒。
不知不觉楞得出神，甚至隔壁床位的贾明下地走过来弄出些声响拍了拍我的肩膀时，我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我去，王哥，深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姿势恐怖，这是顿悟了练飞升呢？”类似无厘头的言语总与贾明相伴，话讲得越真诚，便显得更搞笑，冲着我挤眉弄眼，“看哪本书速成的，教教兄弟我呗。”
我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笑：“没，我突然想起一些事，别乱讲，你那些书我还没看玄幻题材的呢。”
“哦，那想起什么啦，上届谁夺得世界杯？这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答案。”贾明想起了几天前我经常自言自语挠头思考的一个问题，看到面前电视机里的比赛，才有此一说，冲我眨了眨眼。
“老实告诉你，比那个深刻。”我严肃的回答，伸手指了指大脑，“有些似曾相识的东西，朦朦胧胧一闪而过，所以我想把它找回来。”
“啊，那你慢慢来，我不打扰了，看样子你是要恢复记忆了。”
“也许吧。”
“加油，我期待着你的好消息。等你有了记忆，讲一讲过去的有趣经历。现在的你，脑中内存如一张白纸，比某些流水网文还要无聊。”
贾明和我会心一笑，我抬头回望着电视机，比赛的上半场接近尾声。
熬夜不止会让皮肤变得干燥，眼窝变深，想按时起床吃早饭都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观看揭幕战，一场大胜兴奋之余，当再睁开眼睛时，墙上的挂表已经指向八点四十分。
不必担心护士的叨扰，我仅仅需要隔一日下午打一针消炎，吃饭上厕所自己都可以解决。小雪每天比较关注隔壁床位的贾明，他的身上经常是更换一些仪器，扎针的事情倒是不太常见。
我的状态已经不需要护工的打理，唐纳德应该知晓了此事，适时撤走那位男护工。男护工平时待着也很闷，规规矩矩做事情无聊得很，成为病房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贾明才是我这段时间康复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剂。
只不过他的精神状态每况日下，主动制造话题的时间少了，有时我散步回到房间，看到他安静的坐在床上支起的笔记本电脑前，似在沉思，常常见我进来才微微一笑，选择换个姿势继续发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天，他借给我的《玩具杀人事件》已经阅读完毕。我把书还给他，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收好，略有深意地望着我。
判断是想交流下感想，于是我把自己的读后感原原本本告诉了他。综合结论是这本小说十分引人入胜，人物刻画生动，案件手法较为新颖，只不过有些细节的处理显得稍微啰嗦拖沓，尚有改进的空间。
贾明安静地听着，中途没有打断我的叙述，待到全部听完时，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意见差不多，王哥读书很善于思考么。”
我含羞地挠挠头，贾明打个响指，探出半个身子移动到床边的柜子，翻了翻自己的背包，掏出一件稿纸大小的东西。翻开外边的皮夹，里面原来是一件电子设备，有着一片不太大的屏幕，他按下开机键，给我递了过来。
“王哥，这是电子书阅读器，我借给你，推荐你里面的这本小说。”贾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屋子里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却仿佛怕被第三个人听到一样。
我接过超薄款阅读器，里面的书架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一本书，题目叫作《连环凶案》。贾明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位喜欢纸质阅读物的人，所以有一款这样的电子设备一直揣在身边，我很意外。
“这是？”我好奇地发问，“作者是？”看过标题，内容大概能猜出个一二，肯定也是类似《玩具杀人事件》类型的刑侦推理小说。
贾明嘿嘿一笑：“这是鄙人拙作，快完稿了，看你喜欢推理小说，想让你看完给点修改意见。”
“哎呦，厉害啊。”我忍不住赞叹，衷心的恭维，“想不到广告公司总经理，平时也喜欢舞文弄墨？”
“哎，别提了，和名家没法比，就是抽空熬夜写写，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对了，别和小颖说啊，她又该埋怨我休息时间不珍惜身体了。”
“行，放心。”我觉得这种善意的欺骗远比隐瞒他抽烟行为高尚很多，贾明这种出口成段子的奇人，我挺好奇他写出的推理类小说会怎样的脑洞大开。
“你快点看啊，别让我等太久。”
不知道贾明是否预知到了什么，总觉得这句交代显得一语双关。
阅读小说的日子，时间总是稍纵即逝，而且不得不说，隔壁床位的贾老板如果不去当总经理，从事写作事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文章的辞藻说不上过分优美，案件围绕十二年前一个村落的凶杀案展开；场面并不宏伟，但行文淳朴、流畅，可以算得上中上层之作。尤其人物对话和凶案现场环境描写，能令读者产生如身临其境的感觉。真不知贾明是怎样的脑洞想出的构思，纯纯的凭空捏造，作为讲故事的作者而言，观察生活一定下足了功夫，或者情节套路高度模仿某位名家的作品。
晚间一起用餐时，我提了一次，夸赞他写得真好。贾明点了点头，欣然接受了称赞，然后继续神秘地告诉我：“我们先不讨论剧情，等你全部看完再说，我不着急，嘿嘿。”
十二年前村落案件结束，小说的切入点很怪，接下来不是俗套的描写警方搜集线索以及破案英勇，而是转到嫌疑人背负猎枪的逃难过程，一个关于年轻人内心的独白。从愤怒到惊恐、从背井离乡到对家中母亲的思念。作为黑户，嫌疑人殚精竭虑的流窜到许多城市，不敢出示 身份证的他只能去做社会中最下层的工作，遇到无赖拖欠工资，也只有默默地承受，同时遭到其它工友的排斥。
缺少朋友和亲人的关心，性格变得孤僻，改变着曾经少年时一些养成的行为习惯。因为心里有鬼的他想彻底忘记过去的自己，背井离乡后，一直没有回过村里。最初的一年，他路过街边发现粘贴着印有自己重大嫌疑的照片告示，立刻竖起领子快速走开，晚上默默折回来撕掉，至今他的兜里还存着一张这样的告示。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历几次微小的整容手术后，当他参照独居公寓中卫生间的镜子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形象终于与近几年通缉令上的照片相差甚远，才稍微放下心来。
一部有趣视角的小说，我决定认真去看，可能我是贾明未完稿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希望不是最后一个。
我期待他的身体能够发生奇迹。
距离孙佳颖上次的探视算上今天已经相隔四天，而且简单观察就会发现，印象中即将结婚的情侣平日里两三通电话聊天，近几日却没有类似情况的出现。看来上次是真的惹到女方生气了，不知道这种冷战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冷战导致的结果可以预料，彼此相恋的人均会伤心，未来某个时间点会后悔。尤其贾明时好时坏的病情，我相信善解人意的护士小雪背地里一定提醒过女方。
我本能的思想认为男女间的争执需要一方来主动调节，而扮演此重要角色的人应该选择处于占有优势的男人一方。别问我男方究竟具有什么优势，我也说不出关键点，而女生生气时需要被哄总是世间不变的真理。
我决定督促贾明尽早退让一步。
上午用餐完毕，我返回病房，撞见正在床上用餐的贾明。
最近他的力气变得越来越小，睡前时而疼痛的哼哼几声，也许给了医护人员相关的用餐费用，拜托小雪或者其他当班的护士每日准时传送一日三餐。
我曾想接过这个任务，并不是为了赚钱，举手之劳的事情，我想为带给我无限快乐的病友多付出一些，贾明却慵懒地说，“金钱关键时刻就是用来消费的，它能为我多见护士小姐姐创造机会，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啊，不劳烦老哥了。”
总感觉我像是向上苍借命似的，病情好转的同时，把倒霉的运气转移给了临床的朋友。心里无端的开始自责，也许是与生俱来多愁善感的宿命。
贾明在我的关注下用餐完毕，按动床头的响铃，不一会儿就有值班护士进屋取走，然后收起桌板，按他的要求摇起病床的上半部分，身体可以惬意地倚着枕头享受透过窗子的和煦阳光。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是一个好机会，我开始今日的谈话主题。
“哥们，你和女朋友怎么样了，几天不见，甚是想念。”
贾明稍微触动一下，证明他还是挺在意的，扭过头偏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我们挺好的王哥，知道你是好意，就别劝了，我有自己的决定，我们能解决。”
“什么决定，说说看，等对方联系，沉默是你的选择吗？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贾明。”
我加重了语气。
“我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你未必了解一个全面的我吧。其实每个人都是有情绪的，就像外边的天气一样，有时晴空万里，有时阴霾下雨，乌云遮过来时，偶尔也体会不到阳光的温暖。”
贾明的比喻十分贴切，我们确实相触在一起的时间短暂，可我自信窥探到他的内心，起码是内心的一部分，它纯洁、它乐观、它积极。也许是通过日常闲聊、也许是通过他创作小说中的情感吐露，一般轻易不会看错一个人，所以我必须找到突破口竭力否定他。
“你把自己比喻成外边天气一样，我认为不全是。你给人的感觉，应该是一颗永远发出光芒万丈的太阳，无论如何，乌云遮不住你，强风吹不走你，所以是不会阴天的。而且选择面向你的人，你可以给予他们正能量源源不断的支持。”
贾明摊开了双手，无可奈何地笑了：“那你考虑过太阳的背面吗，太阳照射发光的同时，它的背面是怎样的？而且太阳的温度并不均匀，几千度高温下，也会在其中出现一个不易察觉的污点，太阳系的众生，总有阴暗角落是看似巨大的它所顾及不到的地方吧。”
这不仅仅是科学问题，更是一道哲学命题，于帮助隐瞒病情的我而言，得不出答案。被堵塞的密不透风，丧失了继续辩解的勇气，颇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贾明见我许久不出声，明白了些什么，说得话既像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面向太阳的人，她们必须考虑到夜里阳光散尽后，自己的归属落在哪里。所以残酷的命运轮回，她们必须坚强起来，不但做到能适应白日里阳光的充分照射，还必须忍受住一个人在月光下的寒冷凄楚。”
言语间袒露地感情十分哀怨，当我再次望着他时，两人目光在过道处交汇的一刹那，我的心砰砰乱跳，虽然没有说破，一切尽在不言中。
确认过眼神！
他点了点头，我浑身猛地一震，刚想规劝些“有希望，要坚强”苍白无力的话语，贾明却向下用力挥了挥手，证明自己早有决定。只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颤抖的双手摸了摸床头柜子里的空间。我早察觉贾明的床头柜是一个聚宝盆，什么东西都能变，住院时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女朋友孙佳颖，随身物品花样繁多的他，不知道这次又能翻出什么新奇的玩意来。
一件能够轻松掌控在手中的东西，贾明的拳头攥的很紧很紧，翻过正面摊开手掌，出人意料，竟然是一把普通的钥匙。
“王哥，如果我有一天不在了，这柄钥匙由你转交给小颖，密码箱在我办公室的角落处，至于匹配的密码么，我告诉过她，不必转达。”
贾明的嘱托，深沉、郑重，带着一点点忧伤，夹杂着些许的不舍，我不知道人类在怎样的状态下能发出如此语调之音。我表情凝重的接过这把钥匙，感觉肩负起一份重担或是浓情蜜意，没有劝对方什么，也无需劝对方什么，时间将会给我们带来最好的答案。
贾明送出钥匙，整个人长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他绝不是长吁短叹之人，也像是卸下了最后一份负担。
他能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萍水相逢的人去完成，我定然不负众望，在恰当的时刻，把它完好的交予她。没问保险箱里是什么，可能是一笔巨额的财产，分给女朋友的部分；可能是拍摄的一部短篇，记录他们交往值得铭记的垫底；也可能是今生亏欠对方的一个浪漫的求婚仪式。
“王哥，还有件事，我写的小说你读到哪里了，我其实很挂念的。”贾明说完脸上充满期待的望着我。
“马上，即将进入第二个案件了，页数不足四分之一。”我急忙拿出床边的阅读器，点开屏幕展示给他看，生怕下一秒他就突然离开。
“好的，我说过，我等待你对文章的分析和解答。”
“好，我尽快给你。”我决定暂时减少外出的时间，完成我们之间的承诺。
“嗯，要慢慢看，结论越详细越好。”
“行。”
仿佛我是他作品的点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期待我的读后感，我又不是什么专家，作为普通的一名读者，感受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这本推理小说是准备出版吗？”我忍不住发问，替他规划着剩余时间。
“不。”贾明深邃的眼神此时叫人琢磨不透，故意避开我望向窗外，“只需要几个人看过足矣，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得到满意的答案。记得我们的约定，先不要发给其他任何人。”
即使脑中画满问号，我还是决定答应他。有些事情对某些人来讲比生命还重要，贾明对于这篇小说执念之深，一定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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