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失踪

我回到225病房,霞光照射到一个人的身上,映出倾斜的背影。同屋的贾明正破天荒的独自矗立在窗前,背对着我,强光的照射使我看不见他以及周围的一切。

我选择不去打扰,而是静静地靠近他,难得的沉默时刻,想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贾明倒像是脑后长了一双眼睛,渐渐地转过头来。霞光依稀映着他的轮廓,如同坠入凡尘的天使。

当然,他和天使的唯一相似之处,脸色苍白的可怕。存在的顽皮之心有时真想走上前去捏上一下,把涂抹的白粉拿掉。可我知道那些只停留在想法而已,脸色反映着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刚才我在户外与擦肩而过的护士小雪打招呼时,她提起过一次贾明,问了问我本周他的睡眠状态,在听过我如实回答室友面临的煎熬处境后,随即缄口不言,目光暗淡下去。

这种预示很不好,所以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提前返回病房。却见贾明站在窗边观察夕阳,背影凄楚,莫不是真到了回光返照的关键时刻?

难得一见的笑容,展露在他的脸上,由凝重变得平静,看似波澜不惊,谁知他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波澜,藏进深深的谷底。

“王哥,今天回来的早啊,歇会,等下我请你去食堂吃饭。”面带爽朗的笑容,如春风拂过,无法叫人拒绝。难得他状态不错,已经很多日不见他四处走动了。

“好啊,应该我请你。”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想起昨晚临睡前和他约定过的事情,“对了,正好有时间,我看完你的小说了,咱们可以借着吃饭时间,边吃边聊。”

贾明眼神中闪现些许期待,比等待女朋友到来显得更为积极炽热,也许就是别人口中的心里一直存有一个念想,精神支撑他一直承受病痛带来的种种苦楚。

也许他要失望了,对于那本未完稿的推理小说,他写得足够精彩,可案件随着剧情的深入并没有任何结论,在精彩处戛然而止。而我苦思冥想一阵,同样没有更好的建议送给他,天生就不是善于推理的那块材料,想不出小说内解释不通的死结在哪。也许对方已经有了更好的逻辑去解答,故布疑阵,那么我反而期待吃饭时贾明给我一个完美的结局答案。

有意错开用餐高峰期,我陪同贾明六点半已过才慢悠悠的下楼。步入食堂,眼前是大片开阔地,餐桌空余位置占据了90%以上。食客们少得可怜,窗口后的厨师们打烊凑在一起闲聊,服务员们正聚在一起享用着夜间美食,对于后进来的两个人,目光均没有在上面过多的停留。

可选择的餐食种类并不多,快餐店只有几家还亮着标志营业中的小灯。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兴致,晚餐倒成为次要的形式,一次短暂的聊天交流机会成为此行第一目的。

点上几样小菜,趁着懒散的服务员上餐间隙,贾明从一家窗口处要来两个透明玻璃杯,又从冷水桶里抓起一瓶冰镇啤酒,摇摇晃晃行至作为近前。未等我询问,主动拿起桌子一角用细绳系好的瓶起子,“砰”的一声迅速打开瓶盖,倾斜斟满了两杯。

啤酒花迸发出巨大的泡沫,餐厅的灯光照射下黄白两色相间看上去十分耀眼。贾明毫不谦让举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杯,冲我笑着示意一下:“来,王哥,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不伦不类的表达令我啼笑皆非,用于男人间显得基情满满,难得他有此心情我不好多说什么,同样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道一声:“干杯。”

凉爽的液体下肚,整个身体为之一震。消夏解暑的一件利器,却因为保持健康的原因被我们抛弃的太久太久。

玻璃杯瞬间清空,贾明拍拍肚子舒爽的打了一个空气嗝,飘飘欲仙之感,不禁赞美道:“真痛快啊,要是能再吸根烟就更好了。”

“哎?”

“算了,你不说,我也懂。”贾明挥了挥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只是说说而已,权当过一次嘴瘾。我打算从今天开始,戒掉吸烟,开发点新的娱乐项目。”

即使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可我觉得如果孙佳颖在,听了同样也很开心。

贾明夹到嘴里几口菜,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滋味,抿着嘴,时而点评一阵儿,推荐我多吃点。

“王哥,谈谈那本推理小说如何,是你老弟的拙作。”

贾明率先打开了话匣子,依旧比较关心我的答案,所以我不敢怠慢,放下筷子,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兄弟,你的原创小说说真的,我特别喜欢,绝不是恭维,描写得像真的一样,以前就有写作功底吧?”

“不敢当,写作练练手,更喜欢阅读,读得多了,会发现下笔时很轻松。”

也许是谦虚,也许是真实情况,我没有在此处纠结,继续发表观点。

“好,我们暂时不谈文采,对于小说情节内容而言,你描写嫌疑人为第一人称这点我很欣赏,清新脱俗,不逊色以警方视角探案类小说。只是看到结尾处戛然而止,我并未找到线索,或者隐藏的太深了,我有些愚钝,现在请教下,第二件命案,嫌疑人为什么有了不在场证明,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认为第二件案子也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你里面写的,嫌疑人主动向警方展示不在场证明,我当那是故布疑阵,莫非真的不是他,模仿犯的嫁祸?”

贾明失望地摇了摇头,又独自斟了一杯酒抬头倒进嘴里,快速的饮酒喝不出什么味道,伸手擦了擦嘴角的残液:“哎,王哥,看来你是真没看懂哦。”

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我比较笨,印象中以前没接触过这类的,没什么参考。”

“以前没接触过,这样啊。”贾明喃喃自语,发现我一脸疑惑的望向他,急忙解释道,“没什么,我以为你失忆前可能看过类似题材的,嘿嘿,没事了。”

贾明的态度,好像我真的失忆前阅读过类似文章似的,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之后目光游离,缄口不言,神色颇为失望,甚至连讨论小说的兴趣都没有了,对我提出的手法问题用“自己尚未创作完、还在思考中”作为敷衍。

聊了些其它的话题,贾明刻意选择绕开小说、女朋友相关的题材,我识趣的配合他回避。通常对于一个人来说,最在意的事情往往喜欢逃避,口是心非的人类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

我倒是想出一个好点子,下次唐警官来时,不妨我把故事复述给他听,刑侦的职业敏感度,也许有一个理想的答案也说不定,当然首先要征得眼前这位作者的同意。

食堂的挂表已经指向晚上八点三十分,贾明今天的精神状态格外得好,发现我带着些疲倦之色,而眼前的菜品半小时前早已吃毕,杯中啤酒同时见底,缺乏再坐下去的绝对理由,贾明悻悻地站起身,不太情愿地招呼我回屋。

病友的行为举止奇奇怪怪的,像是演绎了某种离别曲,莫非今晚他准备逃离病房?乘坐扶梯时,我决定待会儿回屋后留意些他,发现苗头不对果断按铃举报给值班护士,贾明绝非一位安分的分子,是一位敢想敢做的行动派。

“王哥,我累了,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别太熬夜。”

贾明从独立卫生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咳嗽几声,我回答了声“嗯”,他便盖上被子后脑勺冲着我不再言语了。

越是普通才越显得奇怪,我督促着自己时刻保持警觉,也许是有点神经质了。打开床顶的小灯,一边心不在焉的拿起书阅读,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巡视隔壁的动静。

眼皮发酸的厉害,我起身去了趟卫生间,清水击打面部起到的效果甚微,人到中年稍微熬夜显的太难了,索性直接刷牙,做好休息的准备。隔壁床那位睡得像一只死猪,也许是错觉让我坚持了半宿。

印象中大概是在十一点三十分睡着的,瞬间失去意识,一觉睡得很沉,不知道几点,是被一阵响铃和吵闹声惊醒。

外面的天色还黑着,病房灯火通明。白色的强光刺激着眼仁,适应有一阵才睁得开。我恢复思维,从床上做起来,开始判断周围的情况,第一直观的感觉是不是又地震了,瞧着隔壁床位人影窜动,使我很快明白了一切。

病房门被打开,进来大概两三个人,熟悉的李主任也在。一张熟悉的滑动床铺,贾明正带着氧气面罩静静的躺在上面,一动不动。

李主任发现我醒了,苦笑着算作打招呼,看着连接在贾明身上的探测仪器摇了摇头,招呼着把他推出了病房。

沉默是最难熬的悲伤。

“他,他怎么样?”

我的声音颤抖着,既想得到答案,又怕听到那个答案,李主任在我眼中一直是一位稳重的男人,此时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坐到我的床边。

“很遗憾,接到呼叫后护士站第一时间通知了我,恰好今晚我在办公室值班,当我们过来时贾明的瞳孔已经放大,现在正在通知病人家属。”讲到这里,李主任的声音微弱,仿佛嘤嘤之音可以留住对方一样,伸手摸了一把脸,提不起什么精神来,“王先生,你刚刚失去了一位病友。”

“什么,不可能!”我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它发生得太突然,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坐在一起吃饭,互道晚安告别,一个多月来的陪伴,俨然似彼此照顾的亲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死亡,我一时缓不过精神来,大口喘着粗气,“告诉我不是真的,他的女友还托我照顾他,李主任,你很厉害,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不知不觉抬起双手摇晃着他的身子,眼睛里充满着晶莹的东西随时会喷涌而出,即便知道这些只是徒劳之事。而李主任多年从医见惯了生离死别,被我引得却一样有些控制不住悲伤:“你别激动,还是接受现实吧,接下来的日子好好调养,争取早日出院。”

提起出院,我又想起贾明前段时间一直念念不忘的词汇,经常挂在嘴边,可惜未能如愿。他走时身边一个亲人没有,如此风光的背后,带着多少唏嘘。早知如此,真不如当初孙佳颖同意他的提议,逝去在亲爱的人身边,也许情感上不留下什么遗憾。

思绪不停的翻滚跳跃,各种片段像舞台剧一般浮现在脑海中,最近头痛的毛病时断时续,此时受到刺激,更有老毛病复苏的迹象。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握紧拳头狠狠捶打着大脑,抓乱着头发,逐渐变得狂躁,嘴中发出没意义的词汇,由低沉到高亢。

“秉钧,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李主任伸直的双臂加重了力道,一双大手牢牢钳制住我摇晃的身躯。

“我好难受,我的头好痛,我喘不上来气。”我难以言述自己的痛苦,大口呼吸着空气,一阵眩晕,差点扑倒在李主任的怀里。心中似有一颗千斤巨石,不停翻滚,感觉整个人都要炸掉,正有说不清的东西,试图占领我的全身。

是灵魂,不,世间怎么会有灵魂的存在呢?思维愈发混乱不堪。

“别激动。”李主任宽慰着我,同时按动床头的警铃,刺耳的声音在走廊内回荡,“我安排护士过来,给你打一针镇定剂,睡一觉就好了。”

很快,护士急匆匆地冲进屋子,以为又发生了什么状况,这一宿,被225病房突发事件折腾得根本无法入眠。惊醒了楼层附近的其他患者,有几位好事的围拢在门口,打听情况,被赶来的护士一一劝走。

护士见我只是狂躁异常并无大碍,转身去护士站取镇定剂过来。可能在她眼里看不懂我发疯的原因,也许是病房里出现其他人逝去,第一次亲身经历刺激到我了吧。

李主任从医经验丰富,说了些安慰的话,语言平缓,尽量回避敏感的问题,让我变得安静。如果不是屋子里缺少了生机和它的制造者,一切均如往常一般,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注射器针管由左胳膊刺入体内,一丁点疼痛感没有,我注视着主任和护士朦胧的身影,眼皮很沉很沉,今晚身心俱疲,慢慢失去了知觉。

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还在想等会儿孙佳颖来了,面对悲伤的事情,我到底该怎么去宽慰她,带着些许遗憾,与黑暗作别。

即使再有一个清晨来临,也是暗淡无光的吧。

李主任闭上225病房的照明灯,把门关严。

走廊里静悄悄的,相关人员已经把相关的吵闹影响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会扩散惊扰到过多的人群。毕竟,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有一件事是李主任疑惑的,“贾明”,哦不,正确叫法是心理医生黄老师,私自把他们的原计划整整提前了一周。今天正值自己值班,对方明显是掌握这点的,所以提前执行计划也完全控制得住。

黄伟是在三天前的微信群里告知各位他接下来的计划的,详细说出了自己的分析。他认为王秉钧的恢复程度还算不错,而自己的生意方面需要照料,总陪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最后提议用一种震撼的方式退出。

包括王秉钧的妻子林予在内,众人同意了他的建议。再三感谢一段时间以来,他住在医院,留在丈夫身边做出的有效配合。王秉钧的家属支付给黄伟一笔价格不高的心理咨询费,他们很清楚,对方提供支持的友情成分大。

早有了心理准备,即使时间上发生改变。李主任相信那个人也许此时正坐在办公室等待自己说明情况,回去路上刷看微信朋友群,里边十分安静。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和离开时一样,并不见黄老师的身影,李主任“咦”了一声,倒是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因为桌子的正中多出来一张折叠的白纸。

李主任坐在座椅上,拿起了这张纸,慢慢展开,和料想的基本一致,是一封黄伟的告别信。

李主任,您好: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生意上重要的事情正等待着我,所以临时决定提前离开了,请代我转告王秉钧的家人,愿他们未来幸福;也代我转告唐警官、许警官,我算是较为圆满完成警方布置的任务。最后,一直辛苦的是咱们几位医护工作者,感谢你们无微不至的关照,这段时间额外摄取的营养液,恐怕再胖下去该被隔壁床发现了。我的行李麻烦许警官收拾后帮忙带回公司就好,我将在那里静待各位光临。

黄伟敬上。

李主任合上这封书信,小心收好叠放在白大褂兜里。刚才第一时间联系过许琪警官,下半夜刚睡着的她急忙起身,此时正在赶来的路上,事情暂时还没有通知唐纳德。

临近清晨四点钟的样子,略带疲惫的许琪敲响了李主任办公室的大门。

“李叔,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

她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李主任开门,把她让进屋里:“你一路辛苦,歇会吧,我们的王秉钧因为此事打击很大,正在昏睡中,等他醒了再去不迟。”

“行。”许琪同意了他的建议,坐在沙发上,有另一件事她更关心,“黄老师去哪了,怎么没见他在,为什么计划要提前,群里也不先通知一声。昨天下午我们还联系过,当时也没说呀?”

“哦,他有重要的事,留下一封信告辞了,我拿给你看。”李主任从兜里掏出那张折纸,展开它,刚想递过去,突然发现一些端倪,“咦”的一声,“怪了,上面明明写了几行内容,怎么,怎么凭空消失了?”

许琪抬手接过这张纸,确实上面是完全空白的,微微显露一些笔书写过的痕迹,拿到鼻子间嗅了嗅味道,皱了皱眉:“黄伟搞什么鬼,这封信应该是用特殊材料的笔写成的,时间久了暴露在空气中便会挥发。”

“倒是符合黄老师一贯的风格,很神秘。”李主任谈论起这个人,一个月他们见过几面,现在回忆起来,对方的形象反而越来越模糊。可能真的太其貌不扬,作风较为古怪,谁知道哪来的癖好呢。

“好吧,唐选中的人,两个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的。”

李主任听完笑了,许琪没再言语,快速编辑一条短信给黄伟。等待天亮的过程中,对方迟迟没有回复。

我从黑暗中醒来。

光线透过窗帘照射进屋子,外边已然大亮,进入了盛夏最闷热的时节。

撑起上半身,目光自然落在左边的床铺上,悲伤地情绪渐渐涌过全身,想起昨晚不愉快的经历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

今天几号了?

我脑中闪现的第一个问题。

是不是临近我的小说出版日期了?

脑中闪现的第二个问题。

小说!出版!

思维中突然跳跃的词汇,为什么我的小说会出版,我何时写的小说。

2018年6月12日,应该是我新小说的出版日期。

原来······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是王秉钧,也是笔名为逐浪的作者,因为一次探访素材前往平章村的路上,遭遇了黑车司机的抛弃,拦车时发生意外交通事故,失去了有关自己的记忆。

我不是单身汉、屌丝,我有家庭,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母亲嘴里被我定义为老年痴呆,她并没有被我送去敬老院,我的行为逼近于可耻,人神共愤;前一阵为我做饭,精细打扫默默无闻的男护工,正是我的岳父大人。

他们都去了哪,为什么在我被撞后躲起来消失了,只有警官唐纳德的出面。医护人员又为什么要联合警官,一起隐瞒我的过去?

思绪混乱不堪,脑中的负荷量瞬间开至最大状态。我抬手锤了锤头,希望它们慢点进入,让我喘一口气接受现实。

低头时,目光落在床边的电子书阅读器上,那是昨晚死去的贾明留给我的东西。现在回忆起来特别古怪:怎么他的原创小说,竟然和我要出版的那本《消失的真凶》题材一样,内容几乎一致,他是怎么拿到我的手稿呢?

不,那不完全是我的手稿。我清晰记得自己写作的出发点是警方层面,体现出正义一方的英勇,符合时代主题。而贾明的那本书,完全是另外一个角度,从犯罪者心里出发,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来自警方授意的特别安排?

唐纳德,我记得他,我向他狂妄的发出过挑战,为了增加预出版书籍的销量。等等,这样说来,撞我的人也许不是他,他是纯粹为了探听到我的小说原稿选择接近我的?

一百种设想,一千种可能。单凭借我的猜测显然是肤浅不够的,于是我按动了身后的警铃,很快传来护士的声音:“您好,需要什么帮助?”

“找小雪护士来,她不在,就找李主任,告诉他,逐浪醒了,有事情着急找他。”

“好的,您稍等。”

我整理好衣服,相信对面听到逐浪的名字,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总隐隐的感觉自己像掉进什么漩涡,我急需和他们当事人确认前因和后果。

敲门声响起,李主任满怀期待的走进屋子。他并不是一个人前来,身后跟随着贾明的女朋友孙佳颖。

“你终于醒了?”

“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职业,我都想起来了。”我坚定地点点头,面对他的双重询问,一旁的孙佳颖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反倒是为我的醒来感到欢呼雀跃。

“王先生,不,逐浪先生,很高兴你能恢复记忆,我们之前虽未见过面,却通过你的助理顾欣怡传递过话。现在我正式介绍下自己,我是希捷市丽汇区派出所的警官许琪,唐纳德的女朋友。”

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内,我苦笑着点点头:“果然你不是贾明的女朋友,我刚才已经开始慢慢怀疑我的那位病友了,这么说来,他并没去世,算是一件喜事吧,毕竟,我真的舍不得他。”

“是的,十分抱歉,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此时此刻,他同样在哪里,等待着你的好消息。贾明是他的假名,真名叫做黄伟,一位出色的心理医生。”

说着饶舌的解释,我理解了其中的含义,没有过多停留此事上纠结,我还有更多的问题急待解释。

“唐警官在你们的计划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真是他撞伤了我吗?”

“我来说吧,这倒是真的。”李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唐警官办案时开车走神,撞倒了你。我呢,是他局领导多年的好友,参与负责你的手术治疗,这些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被送来时伤的很重,还好命大,而且听小唐回忆你当晚出现的位置,他的反应算是够快了,高速急刹车也很冒险。”

“是,不能全怪他。”回忆起失忆前,为了抢在警方大网收紧之时,我所做出的一系列荒唐事,脸上微微泛红,颇有些羞愧,不知道他们猜到我的计划没有,多少自己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这就是作死的代价。

再次康复,经历过生死,我突然对曾经的功名利禄,眼下看淡了许多,一切均是虚无缥缈的过眼云烟。那时的自己无比可笑、十分可怜。

许琪坐在贾明的床铺上,掏出手机望着我:“王先生,我马上通知唐警官,你能苏醒,他一定很开心的,如果可以,我们为你办理出院手续,你回家吧。”

家,一个多么温暖的词汇,对于我,却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回忆起几个人,我宁愿只是一个失业的单身汉。我恐惧,身体像筛糠似的颤抖。

“不走可以吗,我还没做好准备。”说完,我幡然醒悟,有些触碰到他们合伙骗我的原因,包括家人迟迟不愿意来见我的原因。我在他们眼中,灵魂其实早就死了。

“你不要有太多的心理压力,顾虑太多,对刚恢复的记忆不好。年轻人,我听说过你的事情,明白你的顾虑。即使他们有多么对你失望,内心流淌的血液,还是惦记爱你的。你的母亲和妻子来看过你好多次,全是在暗中进行的。或是在隔绝的手术室外,或是在你行进的小路附近。”李主任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友好地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大手沉重有力,于我而言心里宽慰了许多。

我明白了,自己的感觉从未失灵过。走在路上的被跟踪感,看作是一种亲人间的呼唤,我相信人与人之间,充满着玄妙的心灵感应。

只敢远远的观察我,克制住心中的冲动,在她们的眼里,我究竟变成多么可恶的一个人呢,亲人渐渐都把我抛弃了。

对此我产生过一丝埋怨,然后释然,紧接着自责,到如今不敢坦然去面对。

人类正是这样一种掺杂爱恨纠葛的动物,爱之深责之切,失落伴着惆怅,经历过方才深有体会。

“好吧,我尊重你的想法。”许琪善解人意点了点头,收拾着黄伟的遗留物品,笔记本电脑是唐纳德局里带来的,经过特殊处理,屏蔽掉网上与作家逐浪有关的一切信息,怕作为当事人的我发觉,“想明白了,随时可以见她们,我会把消息告诉给你的家人,或者她们选择立即接你回去,也说不定。这些天的安排是遵从你的妻子授意去完成的,需要解释的话,她们会来向你说明。”

我点了点头,心怀感激地望着她,225病房,近期成为了我暂时的避风港,我其实不是在逃避什么,我只是想静下心来正视下自己。匆匆而过的岁月,我逃避的是性情乖张的自我而已。

基本了解情况,许琪与李主任攀谈几句,因为还有人民医院唐礼教授需要照顾,所以起身准备告辞。

我想起一件事情,是贾明“逝去”前的嘱托,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戏中的一部分,我还是从兜里掏出那把保险箱钥匙。

“给,贾明昨天交给我的,保险箱放在他的办公室,密码说你们知道。我不清楚期间是什么样的安排,起初以为是临别前对你的告白仪式。”

“哦,什么嘛?”许琪微微皱眉,接过这把钥匙。显然,她的表情给了我答案,她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情况,经常擅自做主的那个人总叫人不那么完全放心,不得要领的她还是收起钥匙,“我知道了,回去问问唐,你休息吧,再见。”

期待与你们的再见,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们。

还有一件不明白的事,关于那本未完稿的小说,剧情不是按照我所了解的发生的。我认为有必要单独见唐警官一次,也许他正等待着那个答案。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唐纳德挂断手机,上面显示的名字是黄伟。

男人依旧失联,从昨晚突然的不辞而别,微信群悄然退出了一个人。若不是清晨接到女朋友许琪的通知,短时间内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得到的消息,王秉钧苏醒了,算是一个好消息,正等待两人的再一次碰面。

可惜分身乏术。

唐警官把父亲的刑侦笔记揣在身上,现在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十二年前犯下的失误,更急迫找到李范根本人,有的事情必须核实清楚方可。

通过排除法,结论显而易见,案发现场的郑海霞重新成为重点怀疑对象。上午,唐纳德驱车赶往市图书馆租用的档案馆所在地,三年前的不在场证明,卷宗需要再次复核一遍。这次将是没有偏见的复查,信任的眼光去审视这件事情。

‘你在哪,我有一件事情要来见你。’

行驶的路上许琪发来微信,唐纳德语音回复了自己的方位。听说手术后的父亲今天有可能苏醒,其它还有什么要事非要当面说呢?莫非与案件有关,对方又没直接挑明,维持了一份神秘感。

相信接下来的见面,一切均可以解开。

档案馆值班的警卫员是位五十多岁刚从一线退下来的警界老同事,几次接触,和希捷市的神奇警探唐纳德已如两位忘年老友。毕竟档案馆所处的位置偏僻,一个月几乎看不到几个人。

打过招呼寒暄几句,警卫员忍不住问道:“小唐,案子怎么样了,有什么新发现?”

唐纳德自信地点了点头:“就快出结果了。对了,等会有位女警官来找我,安排她在门口稍等我一下。”

“是女朋友吧。”警卫员眨了眨眼,“我听说过一些你们的故事。”

“嗯。”

果断的承认,唐纳德转身,一头扎入密密麻麻的文件柜之中。

忘却了时间,许琪到来的速度很快。她是接收到位置信息后,一刻没有停留。

唐纳德手机震动了一次,从繁杂的档案文件中脱身,拐过一个障碍物,穿着休闲装的女朋友站在门口,冲他招了招手,保持了档案室应有的庄严肃穆。

通过着装,判断许琪应该是直接由王秉钧那里过来的。昨晚先是陪伴父亲半宿,才回家歇息一会儿又被李主任叫去处理黄伟的突发事件,她虽然依旧保持挺拔的身姿,熬夜的面容还是略显疲惫。

唐纳德记不清是第几次在同类场合下见到许琪的素颜,她的确很美,不化妆容颜如是。

“辛苦了小琪,我们到那边去谈。”

许琪在指引下顺从的走出到室外,路过值班室时,警卫员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唐纳德正打算由何处开口,想问的事情太多,对方急于汇报的将是哪件呢。

“王秉钧怎么样了,记忆完全恢复吗,他认识你我是谁了?”

切入点选择在关键部分,他指了指大脑。

“是的,他完全想起来了,记得自己是逐浪,记得和你的推理之约。”

“哦,那便好,我抽空见一次他。”

“我有件更要紧的事情,是与那位黄伟老师有关的。”

“哦?”唐纳德提起了兴趣,从几次的交流中感觉,女朋友貌似一直对那位行事特例的老兄充满着偏见,这次没有告知的突然离别,也许又让她多心了。

想到白面小生黄伟,唐纳德有时确实多留心了对方一些。那个人心思缜密,做事秉承自己的规矩,掌握分寸,即便两人碰面过几次,也完全归纳不出什么明显特征的一个男人。

和这类聪明人在一起合作,可以说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不排除未来某些领域继续合作的可能,唐纳德计划着几日后路过时登门拜访一次。所以想不出眼前的这位佳人,准备说一些其它的什么事情出来。

许琪伸手右侧的裤子口袋,由里面拿出一张纸,打开纸张,其中夹着一把钥匙。

“这是?”

唐纳德疑惑地接过东西,纸张上一片空白。出于职业的敏感,他马上拉直纸张对着阳光观瞧,又放在鼻子尖闻了闻,随即道:“用特殊材料笔写过字。”

许琪点头,证实了对方的判断:“这就是你的好伙伴黄伟的杰作,特殊的处理方法给李主任写了封告别信,不打招呼就溜走了。然后‘病重’前送给王秉钧一把公司保险箱的钥匙,让他转交给我,说密码我会知道,可我怎么会知道呢?”

唐纳德皱了皱眉,仔细考虑一番,不得要领,掏出手机,调出最近的通话记录,再次给黄伟回拨了过去。

依旧提示关机。

收好手机,看来黄伟留下一个有趣的谜题,许琪尚且蒙在鼓里,其实唐纳德对陌生人黄伟敢于主动接过任务,默默潜伏在王秉钧身边同样感到惊奇。开始也许出于对方家人的真诚请求,言之是自己的职业操守,但这个男人从来没有一次提出过放弃,有时令唐纳德产生过怀疑,怀疑他的真实动机。

黄伟的第一介绍人是林予,唐纳德找上门问过这个憔悴的女人,得到的答案是:王秉钧的经纪人顾欣怡小姐介绍来的,说是逐浪的书迷粉丝之一,听闻偶像出了严重车祸,找上门来特别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在林予交接给唐警官联系方式后,他走进了黄老师的诊所,有了两次接触,按照对方的提议敲定医院的一整套计划。黄伟是掌握绝对主动权的人。

半个月前,几经周转,唐纳德查到一些线索。

“你好,我是警察。”唐纳德进入希捷市人民大学的教导处掏出警官证,带着厚厚镜片的负责人立刻显示出热情,放下手中的水杯和报纸,“我想翻看学籍档案,大概是08届左右的样子,有一个学生叫黄伟,读的是咱们校心理学。”

“好的,您稍等。”负责人拿过准备好的几套档案,伸手刷刷地翻动起来,还好奇地问上一句,“警察同志,这个人他怎么啦?”

“哦,没什么。”唐纳德顾左右而言他,谁知道自己突然调查这个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只能说直觉,“配合我们破案的一条线索,简单了解下而已,不想惊动太多人。”

“嗯,明白。”

大概十多分钟的样子,负责人翻动的姿势停止了,一拍脑门:“有了同志,你来看,是他么?”

唐纳德接过递交上来的档案,姓名处写着黄伟两个字,右侧的照片栏是一位青涩的男生,当时戴着眼镜,虽然外貌看上去年轻一些,但基本相貌可以确定正是认识的心理医生黄伟。

勃利县实验中学。

档案中记载着黄伟的高中学校。

比较偏远的一个县城,黄伟倒是说过,他是外地考来的大学生。

“谢谢,我可以拍一张照片吗?”

“当然。”

档案负责人双手压在档案册的两侧,配合警察完成了光荣的工作。

唐纳德热情的与工作人员握手作别,一份档案照片存放在手机相册里留作备用。

“看过唐教授的笔记本,有什么线索?”许琪的询问把唐纳德的思绪带回到现实,此刻时间是上午十点一刻,地点是市图书馆档案室侧门的一个角落。

“当然,我差点忘了。”唐纳德脸上满是自信的神色,“我今天来的目的,是在翻看三年前李三强案的不在场证明,它的可信度基本锁定在100%,以此推论李范根不是凶手。当然我还有更大胆的推测,第一桩案子他同样不是,真正的凶手,被我们错过了。”

“啊,案件的突破已经这么大,快和你的组员分享一下呗。”许琪没忘记他们特别刑侦小组的身份。

唐纳德打开公文包,拿出父亲贴身的笔记,刚准备递给许琪,边看边聊,手机却不合时宜震动了起来。

手机的来电显示,是康复中心李主任的手机号,按下接通键的一刻,琢磨着莫非又出现了什么意外?

“喂,小唐,现在方便吗?我是李文桂。”

“方便,您说。”李文桂是中心医院李主任的全名,洪局长多年的老朋友。

“王秉钧通过护士,把我找进病房来,他说急于想和你沟通一件事,有关于什么案件的。说他独自思考许久,发现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

“行,麻烦您把电话给他。”唐纳德惊讶于推理小说作者的要求,住院失忆了这么久,他掌握了什么呢?

“喂,唐警官您好,我是王、王秉钧。”声音换了一个人,磕磕绊绊地说着话,“别把我当成过去的我,我深刻忏悔很久了,不再做乖张的大话王,当年的逐浪,他已经死了。”

唐纳德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通过坚定地语气,相信电话中的男人正在进行内心的激烈蜕变,希望接受历练的他能彻底改过,不辜负这些时日关心他的人所做的努力。

“OK,我相信你王先生,你现在想告诉我什么,李主任说,和案件有关?”

“嗯,是的,相信许警官和您说了吧,黄伟临走时送我钥匙的事情。我现在心中有个疑问想请教,黄伟先生,是咱们警方队伍的人吗?”

抛出的问题十分奇怪,停顿几秒,唐纳德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是,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感觉呢?”

“果然。”听筒里传出像是拍大腿的声音,王秉钧核实过情况,“我觉得也不像,和李主任提起时,他说黄伟是您介绍来的,让我问你。那么现在我的问题来了,他是怎么知道李范根凶杀案的一些未披露细节的?”

“什么?”唐纳德大吃一惊,身旁的许琪距离较近,也听到谈话的大概内容,满脸惊异之色,“他知道哪些,是不是只是媒体网络了解的,像你一样。”

王秉钧略怀歉意的呵呵一笑,当然明白唐警官指代的意思,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颇难为情,而且等于间接上因为自己的好奇心,破坏了警方的一次收网行动。

“他和我完全不一样。”王秉钧肯定的回复着,“作为一个正常的旁观者,我是通过搜集来的材料,掌握案件的概况,再通过文学艺术的加工,配合合理的想象,创造出来的产物归根结底是小说。而那个黄伟,恰恰相反,像亲临现场一般。根据他的描述,和警方的记载以及当事人的回忆有很大出入,这样才反映出它的真实一面。所以怎么说,我开始觉得他很可能十二年前就在现场,不是亲历者,也是重要目击人,出现在医院的目的是在套出我掌握的一些秘密。”

“是这样。”唐纳德小声嘀咕一句,默默头脑中闪现出王秉钧没有点破的一个身份——案件嫌疑人,保持着一贯处事不惊的态度,“电话里不方便说,我们当面谈,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进行判断的。黄伟是我邀请来的,他的身份,是一个谜。”

“好,你定时间,反正我的处境现在不缺这个,我期待与你迟来的见面。”

唐纳德明白对方如此表述的含义。确实,原本几个月前,自己曾经主动约会过不可一世的作家逐浪,被后者婉言拒绝。

“就定在今天下午,我和许琪正在一起,我们去康复中心见你。”

“行,不见不散。”

双方挂断电话,等候约会时间的到来。原本中断的线索,两天内蛛丝马迹有如暴风雨般的猛烈袭来。

真相,即将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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