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你好同志,找哪位,有没有提前预约?”市局的门口出现一位其貌不扬的男人,三十岁左右,脸色发白,左手提着一款公文包。
“唐纳德,刑侦一大队的队长在吗?我没有预约。”
男人说话间东张西望,密切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言谈举止上格外小心谨慎。
“找唐队长啊,我上午见他开车出去了。有什么事,我帮你打电话给他。”
“不,不必了,我打给他就好,谢谢。”
男人转身出门,和归来的一辆警车打了一个照面,急忙躲闪。
洪局长坐在车子的后排,瞥见男人一眼又很快移开。
手机铃声响起。
“喂,你好,我是唐纳德,你是哪位?”
“唐警官,我是贾明,当然,还有许多其它的身份。”
“你终于还是找我了。”
“哎,枉费十二年光阴,真是可笑啊,想找你聊聊,你却不在局里。”
“我在外边,你等我马上回去。”
“别,在这里怪怪的,我约个地方。”
“行,能见到你便好。”
“我问个实际的问题,我会被判多久?”
“准确的定义,你涉嫌故意伤人罪,量刑不会太重。前提你别再跑了,还想继续冒充黄伟么?”
“好吧,我和你见面,我知道真凶是谁,揭发他,算戴罪立功吧。”
“当然算,你是怎样得到真凶信息的?”
“当面说吧,我知道你们现在怀疑的是郑海霞和李三强,而我可以确定是谁。既然逐浪和警方已经给了我真相,等价交换,我也告诉你们一个线索。”
“好,期待你的答案。”
希江畔。
唐纳德再次站在河堤上,随着水流波涛的起伏,回忆起去年另一件案子不愉快的经历,宛如昨日。
“唐警官。”
喊声将他的思绪带回到现实,是“黄伟”熟悉的声音,从这一刻开始,唐纳德打算换另一种称谓与对方沟通,体现出足够的尊重,那是沉默了十二年的回归:“你好,李范根。上次和你的真身见面,一晃间隔好久了。”
路灯下,高高瘦瘦的阴影里,来者正是平章村十二年的夏天,林间小路逃跑的那个男孩儿。感觉上出现了错觉,他不再是侃侃而谈的心理专家,而是一位羞涩做了错事的大男孩。
“很亲切,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李范根左手拿出一支烟,放到嘴边愉快地点燃:“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其实我早来了,暗处观察你许久,确定这不是警方的另一次抓捕行动。”
唐纳德友好地摊开手。
微风拂过两个人的脸上,对视了几秒,胳膊支撑着栏杆,一齐看向雾蒙蒙的江面。
“男孩儿逃离了村庄,在泥泞沟壑中长途跋涉。”
李范根终于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使用第三人称,又像是谈论一个外人。
他忐忑不安藏好了猎枪,整日担惊受怕,夜里睡不踏实,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颠沛流离。其中的过程不必赘述,他在交给王秉钧的文章里写的清清楚楚,想必你们也看过。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荒废了,某一日的街边新闻,使他重燃希望。
新闻里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逃犯,为了隐去身份,找了处山区里死去的同龄人,模仿死者的行为,制作假身份,重新回归到社会里,许多年后才因为犯下另一起盗窃案被抓,调取数据库,警方多方走访才发掘凶手的身份。
他把这个办法牢牢记在心里,设计着自己是否有机会同样设计。而且他想做一个守规矩的人,不会再犯事暴露自己的行踪的,他确信。
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
逃亡躲在勃利县山区,本以为青山绿水是疲惫的自己最好的归宿。有一天,他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了县城里黄姓家中仿佛不久前去世一个青年。留意打听,心中浮现了自己最理想的模仿目标。
他扮成黄伟的初中同学,与老实人黄岐山的聊天中,确定了消息可靠。又从追忆儿子的妇女絮叨话语间,掌握了他想得到的一切。
从此世界上再无李范根,只有一位从山沟里走出去,通过努力奋斗参加成人自考考入名牌大学的黄伟。
他很珍惜这个身份,比生命都珍惜,有了种重生的感觉。
一晃四年。
平淡的日子在毕业求职期间被打破,网络上到处投放的招聘简历,有一日短信中出现一封怪异的留言。
“有人还是认出并且找到了你?”唐纳德猜测道。
李范根一怔,喉咙间发出嘶哑的苦笑声,换了一个姿势:“是的。”
李范根徐徐地道出了自己的奇妙经历。
短信的内容,他/她表示黄伟已经死了,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谁,我诚惶诚恐,鼓起勇气继续看下去。他/她文字间表示无意破坏这种平衡,只是问我生活得怎样,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钱。
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我确定不是警方的玩笑,否则近些年进步的追踪手段,不可能让我坦然的站在这里。对方的问题却令我迷茫,知道真相的她/她,不想利用我,关心我的生活打得什么小算盘。
一不做二不休,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忐忑不安地回了一条短信,和对方交代了我的真实现状:我刚毕业,我没有工作,我缺钱。
提示铃声再次传来,里面的内容颇感意外:给我个卡号,我可以给你些,但你要努力,别辜负崭新的人生。
还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我管它掉的是馅饼还是陷阱。于是借了张租房室友的银行卡,骗他说老家亲戚给我些零花钱,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掏了张不常用的卡片给我。
说起来这些年,我不敢办银行卡,大学的学费是边打工边赚,学习出色,加上学期末的奖学金,维持着日常开销,多余的现金都放在身上,使得一些同学叫我土老帽。说实在的,我的假身份证在身,一直不敢接触检查严格的地方,银行就成为其中一个禁地。
几乎忘记了事情的我,又接到那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我在银行转账,需要输入卡主姓名,不是你本人的卡?
他/她真的按约定的去了,我索性决定进行一次赌博,回复了他/她室友的姓名。
不久,短信再次回复:我才想起来,你自己办卡的确危险,用别人的很对,去查查余额,汇过去了。
我戴上一顶帽子,特意遮盖住面部的主要特征,在没看到事实前,谨慎选了家最偏僻的农信社取款机。低头躲避着摄像头,把卡插了进去,输入室友告诉的密码。
本该空掉的银行卡余额显示五十万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在不停发抖,几秒钟定住了躁动的内心,从里面按照ATM的机器限额取出一万元。
我不敢点钞,用带来的纸包好。急忙把卡退出机器,生怕拥有的财富被眼前这个冷血的东西吞掉。
回去之后,夜不能寐,想到很多感谢的词汇,最后还是回复陌生的号码一条短信:谢谢。
对方再也没有回应,我又不敢拨过去,想让室友帮我去银行一次性提款难免引起怀疑。于是我打起了歪主意,寻思反正室友不过问,索性把这张在他眼里报废的银行卡独吞掉。
很快,我以找到新工作薪水丰厚为由,搬离了合租公寓,偷偷带走了他的银行卡。希望一贯大大咧咧的室友,短期内不会去银行注销这张卡,从而发现我的秘密。之后的每日,我定下时间,去希捷市所住附近的ATM机每次提取到当日最大限额。
钱不能乱花,看作是上天的眷顾。我把它们合理利用,一部分用于投资,一部分用于自己开店,我觉得为别人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逃亡既然已经是赌徒行为,索性在成功的道路上再豪赌一次吧。
“你的勇气和魄力超过了平常人。”唐纳德有时也深感佩服,在那个经济萧条的时代,黄伟无疑是一位成功人士,“你更胆大的举动,冒充作家逐浪粉丝接近林予,然后潜伏在王秉钧和我的身边。”
李范根苦笑了声,抬手弹落了烟屁股,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淹没在浩瀚的希江里。
“案子出现了转机,唐警官你也清楚,李三强的死,使我产生怀疑。我听说过你的故事,我的案子由你来接,值得我再赌上自由一次。最后,我赢回了本金,同时利息丰厚,证实李三方兄弟,都不是我害死的。”
“嗯,逐浪用柔和的作品通告告知了你,你所犯下的罪行,是故意伤人罪而非故意杀人罪,一字之差,对我们来讲意义重大。”唐纳德肯定的语气,目光更为坚毅,说给自己也像说给所有人,“该到翻案的时刻了。”
翻案,陌生而又亲切的词汇,有的人为它奔波了三四年,有的人为它逃亡了十余年。
“我的猎枪锁在保险柜里,它陪伴了我十二年,开始上面附着着唯有怒意,后来慢慢变成我对父亲的所有回忆。”
讲到此处,李范根的眼眶不觉湿润了,真实年龄29岁的他,眼角处却出现了斑驳的鱼尾纹。
“有什么事情,和我回到局里再说吧。我需要写一份材料报上去,先替你平反,然后去通缉真凶。”
李范根用手擦了一把脸:“给我汇款的人,是郑海霞。所以,我认为她就是真凶。至于出于什么目的,兴许是可怜我?现在想想,更多的情感是心虚的一种体现吧,想用金钱填补对我的亏欠。我本该恨她,是她毁了我作为李范根平凡的一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可我真的对她又恨不起来,毕竟她可以看作是我使用黄伟走向辉煌人生中的一座灯塔。人只有一辈子,都想有机会赌上一把,我无意中加入到这个赌局,落得现在的地位,也许是身为农民的李范根去努力几辈子也赚不来的。何况逃亡中落魄的那阵,我确实想到过自杀,是她给了我希望。”
唐纳德无法对此做出评价,一个人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际遇,这种情况可遇而不可求,更像是一本小说设计出的剧情。本该肯定黄伟如今奋斗的很出色,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毕竟这些是用灰暗的过往换来的。最后唐纳德顿了一顿,针对案件本身进行再一次发问:
“汇款人郑海霞,你确定是她?”
“嗯,有了足够的金钱,等于拥有各种各样的权限,这就是真实的社会。去年我花了点钱,托人用非常手段查一下流水,那笔二十万汇款人的名字就知道了。”李范根神情出现了犹豫,“我并没有耗费心思去找她,问她给我钱所代表的含义。她在我的眼里,时而出现错觉,永远停留在恩人的形象中。一切不发生,我仍只是本分种地的李范根,哪里来的成功人士黄伟?”
作为案件的受害人,反而同情起嫁祸者的情况并不多见。眼前的男人,需要自我调节许久,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李范根,作为十二年前平章村凶案的嫌疑人,请你和我回到局里配合相关调查。”唐纳德正式讲出了那句话。
“好的警察同志,等待你们的传唤,这时间真是太久了。”李范根跟随唐纳德坐上车。
希江畔,夜色朦胧。
半个月后。
听过儿子的汇报,病床上的唐礼面色红润了许多。
“好,这应该是真相了,揭开就好。李范根这个孩子,我一直较为同情他,不是凶手,最好。”
同来看望的许琪面带微笑,能为未来公公解开了最后的心结,是他们最满意的答案。
“找到郑海霞是核心点,要继续以失踪人口寻找。李三强作为第二个到达案发现场的人,可能知晓真相,只不过三年前也死了,死无对证。这个案子提醒我们警察在办案时需要更加稳妥些。我记得当年资料显示郑海霞与丈夫并无矛盾,不具备绝对杀人动机,所以接下来的案件处理,可不能继续出现疏漏,证据链一定要完整。”
“好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唐纳德接受了父亲的建议。
下午四点左右,唐礼累了,打个哈欠,翻身准备休息。两个人结束了探望,开车选择一处最佳地点,打算美美地享受一顿庆功宴。
坐在步行街路旁一家装修考究的文化主题餐馆,唐纳德不再谦让,唰唰翻动着菜单,点了几样菜都是女朋友最喜欢的口味。
“麻烦先上点儿主食,一放松下来好饿。”唐警官提出要求。
“好的,先生稍等。”
服务生恭敬地收好菜单,行礼告退。
“唐大警官,发现相处久了你越来越了解我,扫过几眼,马上点好饭菜,也没有初见时的那份青涩了。”许琪喝着果汁,嘟嘴的样子同样迷人。
“哈哈小琪,彼此彼此,中午提议去看我父亲,你请假回家说换身衣服。结果,换到了有史以来我最满意的一身。”
正如唐纳德所说,下午接上许琪时,眼前的美女令他眼前一亮:褐色的太阳镜、清凉的半袖小衬衫、热辣的牛仔短裤、搭配9厘米的高跟鞋,女警花健美的身材一览无余,在医院走廊的回头率至少90%以上。一位坐轮椅摔断一只腿的男生,为了跟随多看一眼美女,甚至加快了摇动轮椅的频率,急匆匆拐弯,险些酿成事故,被唐纳德犀利的目光尽收眼底。
高跟鞋,正是之前在步行街,自己看好的那双款式。
“提起这个嘛。”许琪停下手里的事情翻了翻手包,掏出一张票据,“高跟鞋发票在这儿,我半个月工资哎,给报销不?”
“对公不报,对私嘛,我可以考虑。”
唐纳德报以绅士地微笑。
菜基本上齐,两个人边吃边聊。
“对了,逐浪那本新书你看了没,里面的你还是那样的帅气果断。”
许琪说的是本月在各大畅销书排行榜上霸屏的《消失的真凶》,据说已经被某导演签下,即将推出网络侦探剧。
唐纳德笑了笑,装出一副教书状,很正式的样子回答:“逐浪在写作上天资不错,我前几天读完了。里面对我的助手,你这位美丽的女‘华生’描写同样破费笔墨。感觉按照未来在剧里面的安排,没准你取代我的位置变成女主也说不定,毕竟男警察破案太俗,不够主流。”
许琪摆了摆手:“算了吧,国内那帮导演和编剧啊,每次改原著到最后都是面目全非。不把我塑造成性感妖艳的女特工就谢天谢地了,可别弄成一部中国版的‘霹雳娇娃’,到时候所里的同事又该拿我调侃了。”许琪夹一道可口的饭菜放在嘴里,“唐,你这次的所作所为,我在一旁可是尽收眼底,你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咱们警察在办案的同时,罪犯获得应有的量刑是一个层面,例如李范根;而使一个人的灵魂得到救赎是另一个层面,例如王秉钧。一段时间咱们费时费力,最终还是换来良好的结果,令人欣慰。”
唐纳德对女朋友的观点深表赞同,思绪同时考虑到另外一件事情:“只是不知道王秉钧怎么样了,最近没太关注他,是否真的如预期变好了呢?”
许琪欢喜地拿出手机,拨到微信的聊天记录,调出一张照片,在男朋友面前摇了摇。
尽在不言中,那是王秉钧抱着孩子与家人的合影,照片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
当我拥有你,无论是在百货公司买领带,还是在厨房收拾一尾鱼,我都觉得幸福。爱像一股暖流滋润着我。当我失去你,即便面对鸟语花香我也兴味索然。一切显得落寞,虚空。善于感知的心变得迟钝,甚至无法捕捉自己的灵魂。失去了恋人是悲伤的,更让人难过的是迷失了一颗心。
该到结束的时刻了。
唐纳德如是想,开始规划着和许琪的完美假期,一个在海岛上慵懒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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