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时间写在竹简上,到后人嘴里他们读到的加一块兴许半天就能说完。
当我还不是秦朝的亭长时我不知道我当时的王是谁,即使被我爹逼得读了几天书也不安心当个奉周孔之道的儒生,我只崇拜信陵君,但周文周武这些天子加上信陵君的功绩我能说的恐怕都只有寥寥数语。现在我是皇帝,但我只读完了前面秦朝的始皇与二世本纪,他们父子两个都没活到我的岁数,自然也不可能承担我打完天下后如何守住天下的忧虑。
当年与我一起上芒砀山的兄弟们,一些死在了项羽的箭矢下,活着的做了开汉的功侯。夏侯婴仍给我驾着车,同行的周勃、樊哙则是都是骑马开道,他们都仍是我的朋友,但都无法分担我这个皇帝的烦恼。
我掀开马车的窗帘,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庙宇,车继续往前但我仍很难看见牌匾上的字。
“夏侯婴。”
“陛下,何事?”
车停了,车前车后所有的人马也都全部待命。
“前面的是哪位神仙的殿宇?”
夏侯婴顺势眺望,马上回头作答:“回陛下,那是城隍庙,也就是纪信的祠堂。”
“城隍庙?纪信?”
提起纪信我已经明白我为何陌生之余又有些熟悉,只是想不出纪信的祠堂为何叫做城隍庙。
夏侯婴也许是猜出我的疑惑,便主动回答:“陛下不忘纪信代降赴死之功,为纪信造设香祠,世人也皆知纪信忠义之举,广建神袛,奉纪信为城隍,纪信祠也因此叫为城隍庙。”
是啊,纪信,我的兄弟,荥阳为保我出城,穿上我的衣服被项羽烧死。
“陛下何故涕然?”
我的爱妾戚美人拿衣袖擦拭我的脸上,我方才知道我伤感时竟不知不觉落泪了。
“没什么,夏侯婴,把车马驶到城隍庙那吧。”
“是,陛下。”
到了城隍庙,纪信的容貌浮现在了堂前的石雕上,还有枞公与周公,他们虽然没有建祠堂,但他们死守荥阳被擒,一个死一个呗项羽活活烹进油锅。
“今天就别走了,让大家伙在纪信这里住一晚上。”
我一个人坐在大堂,戚美人非要留下来照顾我,我没有拒绝,但我仍想一个人度过这夜晚。
我们俩走出大堂门口,堂内传来谁人一声苍老的长叹:“陛下锦归故里,奈何悲情难载啊!”
一位满是风尘的访客出现在堂内,风衣的帽檐很长但还是露出来一缕发白的胡须,右手拄着手杖,拄杖的手臂也是一副枯瘦皲裂的老骨头。
戚美人惊了一声,想去喊侍卫,被我拦住了:“老先生深夜造访寡人,意欲何事。”
访客老者拄着杖走近:“陛下追思亡者的旧恩,那可否记着活着的故人?”
“老先生是寡人的故人?”
老者随即摘下风帽,另一位消失多年的恩公神奇归来了。
“您是——侯公——”
“陛下能记得我,不枉有此一行”
我上前握住了侯公的手,准备设宴款待,却被侯公制止了。
我俩只好就地坐下,侯公拿出一颗十八面的铜骰,这是他的嗜好:“我亦是受人所托,前来为陛下办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与陛下赌一把。”
“受何人所托,他能让先生前来与寡人一博,看来是你我熟悉之人,知你我都有此一好。”
“骰前无君臣,陛下赢了,我便告诉你。”
我自信地拿了起来,掷出个“十五”,而侯公掷出个最大的“骄”,结果门外一阵风吹来,铜骰翻滚成了“二”。
侯公一脸懊恼的输家相,但没有不服,他一向认为成败无所谓运气:“看来天意又让陛下赢了以此。”
“确实,我知道先生是有备而来,但我敢与你赌就是知道先生你赌运向来不好。”
侯公又掷了一把,这次是一:“夫财均则气均,气均则敌偶,然后胜负之势,决于一时。陛下已有天下,自然敢赌一切东西,岂有气尽之时。”
我听到“气尽”二字,不知侯公是有意还是无意,便另找话题:
“先生当年就是靠这番博弈之道,说服项羽释放家父和拙妻吧。”
我身边的戚美人听到这不由得惊道:“就是这位老先生从项羽军中救出了老太公。”
“就是老先生,老先生可乃天下第一辩士,事后我封老先生为平国君,谁知先生却不告而别?”
侯公不以为然:“我乃无用之朽木,入汉王帐下亦无分文之功,陛下却能允我每日掷骰取乐,已是天恩;汉王久慕信陵君高义,我若能效侯嬴殉主相报已是余生之夙愿,岂敢再有何面目受汉王赏赐”
侯公的肺腑之言令我好不动容,他却不容得我说什么,又开口道:“陛下赢了老夫,我现在可以告诉是受何人所托了?”
“谁?”
“是子房。”
听到子房的名字,我激动得站起来:“子房?你见到子房了,在哪见的?”
我已一年不见子房,他归隐了,我想过派人找他,但都没有下定决心,今晚耳边又响起这仙风萦绕的敬称,心中的阴霾顿时映进雪后的明日。
但侯公的坦言让我明白,这场我以为中的甘霖仅是上天的一次微微垂怜:“子房托我照看陛下的伤势,至于何地久违,我与子房都是云游之人,即便告知陛下,那也不是栖身之所”
是啊,我只能改问其他:“你还会看病?”
“请陛下去衣”
我顺从的脱下了外衣,露出了胸前的箭伤。
侯公有所知晓地望着伤口:“和子房所说的一样,英布的这箭射在了项羽鸿沟所射的旧伤了”
“不是英布射的,是乱军中寡人不顾敌情,冒死向前中了叛军一箭。”
我很讨厌听到人说我现在受的伤是英布射的,英布造反与我的几次决战一场都没取胜,但没想到我还是走了背运,挨了一箭。
我穿好衣服,不抱什么期望:“先生如果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就不要多费神了,寡人现在是皇帝,可几十年前却是负不起酒钱的无赖,是死是活都不过会有第二条命。”
侯公听了哈哈大笑:“陛下居然能如此豁达,不求长命百岁。”
“这又有何不能”
侯公不笑了,但脸上仍有着淡淡的笑容但似乎又有着说不清的哀伤:“陛下还记得你是在秦王宫找到我的吗?”
“当然记得,你当时是秦朝图书的一名掾吏”
侯公点了点头:“蒙萧相国厚爱,以为我精通各户籍藏书,项羽逼陛下入巴蜀时便把我一同带走。”
侯公又马上说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但说完我马上明白了因果:“秦一世始皇,一生寻仙问药,一统六国更招揽天下方士修炼金丹”
侯公接着说:“然伴君如伴虎,徐福欺君罔上,东渡化外,始皇之怒流血千里,殃及之人四下逃窜,然其中一人大隐隐于朝,扮作文书掾吏藏于宫中,始皇暴毙二世被弑都安然事外。”
我终于明白侯公之前淡淡的表情,那是对自己过去的嘲讽。
“说来也巧,我曾与始皇有一面之缘,我虽未亲眼目睹帷帐下始皇,但观其仪仗便呼大丈夫当如是,如今真是我坐上皇位,但却凑不齐同色的马匹拉车出行。”
侯公摇了摇头:“陛下銮驾多了颜色,亦是少了征敛,收了民心啊!”
侯公从怀中取出个葫芦,看来是药葫芦:“这虽不是长生之药,但固寿延年可保陛下一时之愈。”
听到这一旁一直插不上嘴的戚美人忠于说话了:“陛下龙体有救了”
她准备接过葫芦,却被我一把抓过,随手扔到地上:“大丈夫生不再位卑,死不嫌命短,哪需要这个?”
葫芦摔碎了,滚出了金丹,有七粒。
戚美人心急不解:“陛下何故如此”
她弯腰想去捡,被我叫住了:“别捡”
侯公也不再管金丹的事:“看来陛下真的不需要老夫我了。”
他起身要走,今晚这场畅谈结束了。
我却突然叫住了他,想起了有件事没说:“老先生留步。”
侯公回头:“陛下还有何事?”
我难以启齿地说:“先生若能再见子房,有句话请你帮我转告,当着他的面不好意思告诉他。”
侯公好奇起来:“陛下无论何言,老夫一定带到。”
“请告诉子房,我与他初见时以为面前的是一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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