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跑着，笑着，在这秋色醉人的草坪上，在那青青的河畔旁，河水稠绿如一条柔软而丝滑的缎带，水面光滑得如一面刚刚洗磨过的镜子。可是，这面镜子却突然碎了，因为有一滴泪落入其中，心事如涟漪荡开，卷着碎末一圈一圈地泛起皱褶。
是谁如此不开心，在这满园秋色的院子里，实在不应该！
严子夜和小蝶抬头一看，见河对面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人，那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吉他，黑而浓的头发倒影在水中，却更显倩丽。
二人齐声惊呼：英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严子夜明显被惊呆了，嘴唇乌紫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咽了一下口水，转头看向小蝶，发现她却很淡定，脸上的笑依旧保留着，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去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和她说！”
英儿就像河中的一尊洛神，不知何时从水中冉冉升起，而严子夜忽然感觉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他又将头转过去，发现英儿正用一双恨恨的眼睛盯着他们。那眼神就像一根钉子，好像要把他们钉在墙上。
“不——”严子夜也握住了小蝶的手，道：“我没们走吧，就这样走过去，不看其他地方，一直目视前方，一直走，一直走……”
小蝶松开了他的手，依旧坚定地看着他，又道：“不，我知道你真的有很多话和她说，她也一定有很多话要问你，你为什么不去和她说清楚呢？”
严子夜面露痛苦之色，沉吟一声，道：“好，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她——”顿了顿，道：“不错，我怎么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呢，好，我这就去找她说清楚，今天一定要有一个了断……”
话未说完，他便转过身去，看着似有魔力般的河面，看着河对面的英儿，也看着她水中的倒影，而她，也正以同样的目光看着他。
“不必了……”一个轻盈曼妙的声音传来，英儿已走到面前。
她是怎么过来的？
轻功水上漂？
但她就是如此神奇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她的脸又恢复了往日安静祥和的模样，一如身旁平静的河水。
“蝶姐姐……”她的声音依旧很轻盈，笑容也格外灿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径直走向小蝶的身边，拉起她的手，亲切得如一对失散多年的好姐妹，就像那次看电影时。
“蝶姐姐，好久不见，你想念我吗？”她连看都没有看严子夜，完全当他不存在。
小蝶歉笑道：“当然，英儿，这段时间过得好吗？你准备在这边待多久？”
“蝶姐姐这是要赶我走吗？是迫不及待要将他从我身边抢走吗？”她终于抬头看了看严子夜，却发现他已没有了那种为难的神色，而是一脸坦然，好像放弃她是理所当然的事，而爱上小蝶是义不容辞的事一样。
英儿看看他，又看看小蝶，补充道：“哦，不，你已经从我的手里得到了他，不是吗？”
“你已经知道了？刚才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
英儿眼中闪烁着泪，却强忍住不让它掉下来，唇齿清晰，吐字很慢，道：“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你早就喜欢他的，难道不是吗？”
“是！”小蝶铿声应道，不闪不避，因为她知道，此时说谎，是更大的一种伤害。
严子夜终于挺身而出了，他挪了几步，站在小蝶的身前，搂住她的肩膀，却坚定地看着英儿，道：“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来找你，我们之间，应该有一个结果了。”
小蝶不好意思地挣脱他的手，看看严子夜，又看看英儿，仰面欠笑道：“你们一定有话要说，我先离开一会儿！”说着转身离去，英儿一把握住她的衣袖，语声依旧很温柔，道：“不，蝶姐姐，我有话要和你说，我有很多很多话要和你说——”有意无意地暼着严子夜。
严子夜会意，默默退出。
她们走到河的对岸，英儿轻盈得如梦中的蝴蝶，时不时用手抚抚低垂的杨柳，指着面前的草坪说道：“看，我刚才就是在这里练吉他的，奇怪，你们都没有发现，或许，是你们太沉浸在自己恋的故事里了吧！”
“恋”的故事里？不是她和他吗？什么时候换作了别人？而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仿佛就在昨天。
小蝶的心中柔丝万缕，仿佛下着雨的江南，却是湿的泪。
而英儿呢？她的天空，想必也阴雨绵绵了吧！
她终于坐下来了，静静的，就像一张照片，又重新拾起了那把吉他，用手指轻轻地拨弄和弦。
小蝶站在背后看着她，柳丝垂在她的肩头，却不及英儿此刻的神态柔情万种。
低垂的柳丝在叹息，英儿的心中也在叹息。如果没有这段“恋”的故事，他们三个将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只可惜，她陷进去了，就像险进一个既痛苦又甜蜜的深渊。
“蝶姐姐！”她放下吉他，转头起身，却没有再拉她的手，这一次，他们这间明显有了隔阂。
“告诉我，你和他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吧，让我走……走得安心！”
“走？你要去哪里？”
英儿笑了，笑中却带着泪，道：“既然这里不欢迎我，我为何还留在这里呢？”
小蝶急道：“谁说这里不欢迎你！”
“真的是吗？”英儿的声音依旧很温柔，语气却带着点质问。
小蝶低下头，道：“至少，我永远欢迎你！”
英儿咄咄逼地走上来，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夺我所爱呢？”
小蝶被逼得说不出话来。
“让我来告诉你——”
是严子夜，他没有走，他一直就在周围。
英儿嗔着做鬼脸道：“好不要脸，不是说让我们说一会儿悄悄话吗？你插进来干什么？”
小蝶走了，柳色青青的河畔只剩下严子夜和英儿，河中倒影着他们的背影，也倒影着垂丝万缕，而耳畔凄凉的风声就像一首分手的挽歌！
“你要告诉我什么？”
严子夜道：“英儿，我……我实在应该告诉你，我和你，只是匆匆一梦，也许相逢便是一个错……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对不起你，你千万不要怨恨小蝶。”
“怎么会？”英儿转了一个身，咬着牙道：“她一直待我那么好，就像我的亲姐姐，她没有一件事对不起我，除了这件事。”
“不。”严子夜在身后轻呼道：“是我！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他看向水中倒影，发现影子碎了，心里抽搐了一下，仿佛挨了一刀，退后一两步，又抬头看看天，天空中的云朵也居然也在散开，叹道：“你看，在这百花凋零的季节，连天上的云朵和水中的倒影都在分别……”
英儿转过身一脸不齿道：“你把男人的三心二意说得如此诗意，当真是天下第一不要脸无疑了……”
“你尽管骂吧，一切都无所谓了，人生就是一场梦，梦总是要醒的，而花，总是要落的，落花流水春去也，花落了，我们又身在何方呢？”
英儿看着他道：“这句话你好像说了很多遍！”
“是”严子夜沉吟着道：“花开花落，缘起缘尽，无非如此而已。”
“你是说世间所有的别离都是因为缘？”
“是，我们的相遇是因，别离是果，因果之间便是缘，而现在，缘尽了……”
英儿忽然拿起手中的吉他，发现弦断了一根，不禁哀伤感叹道：“分手的季节，连弦也断了……”
“英儿……”严子夜又看着她，轻轻地唤了一声，转头看看身畔的柳丝和水中的倒影，此时，柳已残，影已碎，镜面裂开一道波纹，将梦撕成两半，严子夜感觉自己的心好痛，好痛……
“莫非，镜花水月，一切如是？……”
花景因梦，好花不常开，梦更易碎！
钟蝶！钟蝶！
她父母为她取名时灵感来自于一则古老的寓言：据说庄子做梦梦见了自己变为蝴蝶，醒来后感叹，究竟自己变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变为了自己？哪一个才是本体？
蝶！是多美的东西，小蝶的这张脸又是多么美丽，此刻却满带泪痕，倒影在水中，镜子碎了，这张脸也碎了。
蝴蝶呢？蝴蝶是不是飞远了？
“蝶姐姐！”
英儿又走了过来，小蝶欠起身，英儿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英儿与小蝶是两种人，她或许没有小蝶成熟，却远比小蝶活泼，乐观。
“告诉我，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她又问了一遍。
小蝶往河的后面瞅瞅，没发现严子夜，英儿轻笑道：“蝶姐姐，你别看了，我和他谈过了，而且，我和他做了一个约定，我心中所有的疑团都解开了，现在，只有一件事，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
小蝶闪着眸光道：“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这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英儿拼命点头道：“很重要，很重要，你快说！”
“好！”小蝶轻吟道：“我和他高中就认识！”
英儿沉息着头道：“没错了，所以说，我是败给了时间，而不是败给了你，如果我早点和和他认识，你信不信，无论如何你都抢不走他？”
“你那么有把握？”小蝶似乎有点不信。
“嗯，蝶姐姐”英儿一直看着她这张脸，仿佛在欣赏一副绝美的画，道“你或许生得比我美丽，可是，你绝对没有我有手段，我可以让他喜欢你，也可以让他不喜欢你，你信不信？”
英儿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小蝶的心旌摇了摇，转即轻笑道：“你这话自相矛盾，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你这次却败了呢……”
“没错！”英儿心服口服道：“因为你，如果你没有把我当做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是一个如此可爱的人，如果……如果……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不过，我却要告诉你，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像你这么可爱的人了，我愿意缴械投降……”
这话说着连自己都不信。
她走了，沿着河岸一直走，而严子夜早已沿着河岸的另一头而去，他们就像两条对开的直线，永远不会相交了。
小蝶忘了问她究竟和严子夜做了一个什么样的约定，这件事，只有严子夜心中清楚。
英儿走后，小蝶拉起子夜的手，邀他去附近的古镇上逛逛。
“对不起，小蝶，我还是别去了……”恰在这时，群里发来讯息，说请同学们去早上到达的广场集合，准备乘大巴车返回校园。
严子夜抬起头看看，早晨的阴冷已转化为日暮时分的夕霞，霞光如胭脂般打在他的肩上，他却依旧觉得冷。
于是，他乘地铁离开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做大巴车回去？”
严子夜摇摇头，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坐在地铁上，看着玻璃上的垂暮之镜，严子夜的心中浮现出最后一段对话。
英儿凑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再过来一点，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吗？我们虽然无话不谈，这件事却没有告诉你吧！”
“嗯！”严子夜苦笑着点点头。
“是……”英儿故弄玄虚道：“其实，我有一个很别扭的家庭，我爸爸……他早已经不爱我妈妈了，为什么呢？诶！还是那个原因，因为，我妈妈老了，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我爸爸也不例外，这样也就罢了，我最受不了的是，他动不动就拿养我花了多少钱来胁迫我，甚至侮辱我，所以……我想和你要一笔分手费，不多，一千零一万，我拿去将它砸给我爸爸，从此，就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你……愿意吗？”英儿一步步逼上来，严子夜一步步往后退，“英……英儿，你这个想法……而且我哪来那么多钱？”
英儿撅着嘴不依不饶道：“我知道你没有，可是你曾经说过的，会为我做任何事，我不要你做任何事，我只要你替我办这件事，虽然我知道他不一定会收，就算收了，也一定不会像我想的那样，从小到大，他养我又何止一千零一万呢？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会笑我吗？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很无情……嗯！没错，我的确很无情，我无情起来连自己都害怕，不过，这将是我做的最后一件无情的事了，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以后一定会被伤得遍体鳞伤，遍体鳞伤也就罢了，我最受不了的是尊严受到侮辱，一点点的距离或许会显得无情，却保住了尊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严子夜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说了这么说，一切我都明白了！”
可是，他真的明白了吗？
是的，他真的明白了。
英儿哪是让他筹钱去还给她爸爸啊，虽然一半的原因是真的，因为她和父亲的关系的确不好，等以后有钱了，或许真的会筹一笔钱还给他，一血之前的耻辱，然后怀着光明正大的心活下去，可是，更深层的原因是，她要他欠着她。
她连最后一根稻草也不放过，她要用这笔钱牢牢抓住他的心，她要他永远记得她！
“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严子夜坐在暮色之中的地铁上，窗子是湿的，他用指尖写下一千零一万个英儿的名字，一边喃喃道：“你好狠的心，你要我永远记得你，你要我永远忘不了你，你要在我的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这是一笔债，却也是一笔思念的债，英儿，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凑齐一千零一万给你，而我，有生之年也决不会忘了你，你已经在的心里了，永远，可是，我却永远不会再爱你了，此生别过……”
一笔钱真能使两个人一笔勾销吗？不！英儿明知道以严子夜的经济能力，一辈子也还不起一千零万了，所以，她要他用一辈子来还，这笔钱没还清，谁也别想离开。
而严子夜居然答应了，不仅因为他欠英儿很多，更因为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英儿正是抓住了他这一点，令他立下毒誓！
如果这是一个诅咒，也是一个幸福的诅咒，现在，他们已经彻底地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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