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在院子里扫落叶，见英儿失魂落魄地走回来，落叶随风飞，枯黄了季节，片片打在她的脸上，而她竟像没有了表情，任凭寒风暴雨掠过脸上。
“怎么回事？”姑妈冲上来，将扫帚仍在一边：“你不是去养老院给老人唱歌了吗？”
“是啊……是啊……”英儿喃喃道，苦笑着，冷笑着，步子踟蹰着走进来，走到院子里，风似乎大了起来，将院子里的黄叶卷得满天都是，英儿从绝望里抬起一张脸，摊一片落叶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它的脉络。
姑妈家院子里栽着一排杉树林，杉叶凋零时如飘飞的白雪，而叶上支岔的脉线就像人的命运，不知在某个时候走向不一样的道路，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
英儿像一个木头人，目光呆滞地走过姑妈的身边。
“英儿！英儿！”姑妈在后面追着她问，而她却像完全没有听到，直直地向偏房走去，冷不泠回头道：“啊？姑妈，你说什么？”
姑妈赶着走上来缠住她的手道：“诶呀，我是说，你不是去清河镇养老院给老人唱歌吗？怎么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来？你的吉他呢？”
“吉他？”英儿冷笑道，似喝醉了酒，“早就扔进河里了，去他的！”
“哦，对了。”英儿好像想起了什么，“姑妈，我正想和你说，我明天要走了，因为我的艺考成绩出来了，诶！落榜了，连二本线都没过，算了算了，我回去冲刺文化课，我发誓，不考一个好的大学誓不罢休。”
“可你不是说你的文化成绩很差吗？”姑妈一脸担心，他们边聊边走进了屋子，姑妈家的楼房从远处看就像一座古代的高楼，总共五层，二楼到四楼是租给别人住的，五楼是用来招待贵宾的，英儿就住在五楼，那是一间小小的琴房，一片小小的天地。
他们坐在沙发上，姑妈依旧一副担心的神态，问道：“什么？你居然把你的吉他扔进河里了？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谁知英儿却伏在沙发上痛哭，捶着沙发道：“去他的，它让痛苦，让我痛苦啊……”
“谁让你痛苦？”姑妈俯下身，伏住她的肩膀问。
“他们……他们……全世界……”
“你在说什么呀！你发烧了吗？”姑妈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一切正常。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对姑妈说！”
“没事没事……”英儿抹干了眼泪，往五楼冲去，在房间里噼里啪啦地收拾行李，似随时准备离开。
姑妈上来敲门，听到她在里面哐当哐当的，动静很大。
“英儿，开门呀！”姑妈咚咚咚地敲着门，再次听到里面的声音响起，好像是拖动密码箱的声音。
“莫非她真的要连夜离开？”姑妈偏着头想。
“姑妈，等一下，我在收拾东西，马上就好了。”
姑妈在门外苦笑，自己的房子，却被人拒之千里。也只有这位古灵精怪的外甥女令她如此低声下气了。
“诶呀，你在里面干嘛啊，就算要走，也不必急于一时啊，开门哪，开门我们谈谈好不好？”
门开了，英儿气喘吁吁，秀发凌乱地站在门口，身后是几个大箱子，里面全是她从贵阳带过来的书，现在七零八落地散在外面。
“你真的要走？”姑妈又问了一遍。
英儿点点头，又回身收拾起行李来，将地上的书捡起装在箱子里，那些书全受潮了，是严子夜与她一起拿出去阳台上晒干的，英儿似想起了这件事，顿了顿，抬头对姑妈说：“姑妈，我早就说过了，你应该给我准备一个书架的，你看，我这些书都没地方放了。”
“诶！”又叹了一口气道：“不过算了，这些书十有八九我都没看过，放着也是做做样子，我走之后你帮我处理掉吧，卖掉，或扔掉都可以，可是，那架钢琴……”她的目光落在钢琴上，琴架上有一张乐谱——《挽歌》，她拖着步子地走过去，坐在钢琴前，琴声起，旋律充满整个屋子。
这是她为这段感情写下的休止符。
“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姑妈冲过去抓住她的手。
“没事没事……”英依旧掩饰着自己的心声，又道：“我真的要走了，而且永远不会来了。”
“连姑妈也不要了吗？”
姑妈俯下身，摸摸她的脸蛋，道：“年轻人别意气用事，你的日子长着呢！”
“是啊！”英儿连连叹道：“就是因为太长了，令人疲倦，也令人痛苦，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我恨不得现在就立刻老去，再也不用……”
“胡说什么呀？”姑妈又捏捏她的脸，脸上的笑像花儿一样绽开，充满睿智的曙光，挪身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点起一根烟，吁长吐出一口气，看着英儿道：“你若到了我这年纪，恐怕恨不得为什么不干脆死掉，你看看我，现在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既孤独，又无助，要不是你偶尔来陪陪我，恐怕我早就发疯了，死了，我……”
英儿握住姑妈的手，并堵住她的嘴，“呸呸呸，姑妈在说什么死不死的，说不定我还在你前面先死呢，像我这种不珍惜生命的人，暴殄自己的身体，透支自己的灵魂，我敢肯定，我一定活不过三十五岁，所以，时间不多了，我现在十八岁，算来还可以在这世上活十七年，可是十七年有多长呢，我活了十八年，不也倏尔就过去了吗？所以我决定……”姑妈也学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却大笑道：“你决定什么呀！你决定！小小年纪，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这个老太婆都还努力想多活几年呢，你却想着自杀？”
“不不不！”英儿跳起来道：“我可没有说过三十五岁要自杀，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只活得到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在古代已经算是长寿了，古人的人均寿命是四十岁，所以我活到三十五也已经很知足了，只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来不及了……”
姑妈好像笑得更开心，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她，道：“你要那么多时间干什么？”
“用来燃烧自己啊！”英儿道：“我这辈子可能做不出什么大的成就了，也没想着要干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我只是不想让自己人生白白度过而已。”
姑妈又吸了一口烟，道：“每个人不都这样吗？平平淡淡的活，平平淡淡的死，这世界就像没有他们参与一样，谁又有怨言呢？”
英儿回过身看着她道：“我以前也是这样觉得，直到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些超凡的奇人异士，他们可以做到一些平常人做不到的事，用世俗的话来说，他们是疯子，是傻瓜，但他们偏偏为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
“你说得太抽象了，可以举一两个例子吗？”
英儿笑着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扯远了，我也不打算说服人，我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这只是我自己的选择罢了，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是，我隐隐有一种不安，我觉得我一定没有好下场，我原本可以将自己的人生弄得很好的，可是，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平常人能享受到的幸福，我偏偏享受不到……”
“这是为什么呢？”
英儿起身搂住姑妈的脖子，在她身边轻轻道：“因为我太爱折腾了！”
“哦？”姑妈吐出的烟雾在英儿的脸上缭绕。
英儿在姑妈脸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又轻盈地闪开，她的背影孤独而苍凉，一字一句道：“我像是嫌自己的命不够长一样，本该可以活七八市岁的，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记得博尔赫斯说过一句话，长寿是一种疾病，可是我却怕死，其间的矛盾让我好痛苦，好痛苦……”
姑妈指尖轻弹，将烟蒂落入烟灰缸里，起身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比亲身女儿还亲，低眉安慰她道：“你今天莫名其妙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子，怎么，也学别人叹息？”
英儿挣脱她的怀抱，轻身跃过去爬在床上，将床上的熊枕头在怀里，将脸贴在上面，眼神茫然，心绪早已去了远方，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也以为我是一个乐观的人，直到……直到……”
“直到什么？”姑妈似听出了端倪，循循善诱道：“直到什么……”
“直到，我发现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骗局？”姑妈的眼睛尖了起来，“谁骗了你？”
英儿又道：“没人骗我，我自己骗自己好吧，这么些年，我根本就在自欺欺人，我觉得好可悲，好可悲……”
她哭了，她居然哭了。
姑妈被吓坏了，跑上去帮她擦眼泪，道：“怎么了，怎么了嘛，哪有人说话把自己说哭的，是那个臭小子惹的吗？看他下次来我不好好的教训他……”
“不！”英儿倏地站起身来道：“不关他的事，而且，他也永远不会来了，我们之间已经彻底完了，不过，我还真要谢谢他，是他让我看清了许多事情，这些年，我真的在自欺欺人，我感觉虚度了好多日子，像没有活过一样，所以我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重新活一遍，把那些失去的日子追回来，姑妈——”她声嘶力竭道：“我不甘心啊——”一拳一拳地捶着床被，“我真的不甘心啊，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我最好的年华就这样过去了，是他们！是他们！”
“傻孩子”
姑妈立在门边笑道：“你才十八岁，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说自己的青春已经过去了呢？”
英儿摸着自己胸膛说：“可是我的心已经老了，曾经，我无休无止地去追求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可是，你知道那不是我自己乐意去做的，是别人逼我去做的，准确地说，是别人骗我去做的，当我猛然番醒时，发现我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那些没必要的热忱……那些无意义的徒劳……可是，这笔账我找谁去算呢？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今后恐怕还要继续，因为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掉进他们设计好的圈套里，一不小心，而且时时掉进去，所以我要小心，更要有非凡的自制力，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英儿，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对！对……”姑妈自言自语道：“你一定是喝醉了，你好好休息吧，你要走，我明天帮你收拾行李，但你必须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晚安，爱你！”向她飞吻了一下，转身走出了房门。
而英儿似木了，傻傻地站在房间的中央，只觉得视线模糊，头也晕晕的，眼前的世界开始分裂，扭曲，虚无……接着，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心里的潮水在汹涌翻滚，继而便人事不省地沉沉睡去，一躺下，就再也没有醒来，或许，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呢？
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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