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人，发未花白，却已脱发，成了一个秃头。榻旁坐着一个女人，就是英口中的“那个女人。”
英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答应前来，前天，宁玉石打电话给她，说自己病了，希望女儿来医院看看他。英儿当即将电话甩在一边，“要死，去死吧！”
可是，她还是来了，也许，这是最后一面呢？
“你妈妈走了？”宁玉石脸色苍白，挥手让身旁女人下去，女人脸上涂得五花八门，英儿心里一蓦，隐隐作呕，她向来只知父亲背地里有女人，却从未见过她。
女人默默地走了出去，英儿的目光落在她那算不上年轻也算不上太老的腰肢上，心下不禁恍然然：“难怪他会被她吸引了。”
玉石看出了她犹疑的目光，解释道：“她叫方怡红，不介意的话，你称她一声怡红阿姨吧，你爸爸的下半辈子，恐怕要靠她来服侍了。”
英儿登时身上一搐，站了起来，冷冷道“我只有一个妈妈！”
“不！不！……现在没有了，谁都没有了！”
玉石拉拉她的手，被她甩开。
“是我们对不起你！”
“可是，你也要为我们想想，我和你妈妈再纠缠下去，只会互相伤害，而且，你也大了……”
“嗬！”英儿冷笑道：“要不是你在外面乱搞，她会离开你吗？不过，她现在也跟别人走了，你们两可真是绝配！”
父亲的脸冷了下来，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护士进来换药，方怡红跟了进来，护士将一瓶消炎水和几块纱布交给她，“你来为他包扎吧？那地方别人不方便。”
英儿将脸别过去，玉石前天从桂树上跌下来，臀骨被跌伤了一块，住进医院已经十天了，病势渐渐好转，身体却大不如前了。
“喂，过来帮帮忙啊，杵在那里干嘛？”这位后妈竟然以母亲的口吻命令英儿，，这让她更加恼火，要不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对我颐指气使？
赌气走了出去，但还是回头将父亲脱下来的衣服折叠起来，道：“这衣服湿了，我拿出去帮你晾凉。”
“谢谢啦！”父亲的声音苍凉中带着内疚。
换完药后，那女人离开了，英儿又走了进了，父亲似历劫归来般气喘吁吁地躺在病床上，这一折腾，差点去了他半条命。
“诶，人老了，就是这样”两手一摊，转即笑道：“怎么样，这女人比你妈妈能干吧？”
英儿蓦地心中一呕，天下的男人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如此厚颜无耻，连装都不装了。面色痛苦，却又强自忍住，不露出异样，指尖已掐入肉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她与眼前这人便再也没有关系了，任由他餍不知足，她只有离得远远的，免得自己被沾染，这么想着，脸上却浮出一抹泪光。
最后一次？英儿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来了”
“我快死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你在恨我？”玉石病恹恹歪摊再床榻上，苦叹着。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还能活多久，你和我较劲，有必要吗？”
英语突然大吼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来？”
玉石委屈道：“我做了什么？我无非就是离了你妈妈，各自有更好的归宿，不好吗？”
“好！好！”英儿一步步往后退，“你们各自有更好的归宿了，我呢？”
父亲目光悠长地勾着她，似要坐起来，“你也大了！”
英儿反唇相讥道：“你以为我赖着你们？是你们赖着我，但凡你们从小给我一点自由，我也不会这样……”
“哦哦，原来是我们亏待你！那你预备怎样？”
英儿一字一句款款道：“学校有一个留美名额，我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申请了，而且，那边也同意了，所以，我要走了，此生，恐怕再也不回来了。”
“好狠的人！”父亲扼腕长叹一声，“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要的人，普天下，我也只见过你！”
英儿激动了起来，心中万分悲恸，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如果我不走，根本活不下去，我老早就想将英语学得好一点，去国外能独立生活，可是截至目前，我的英语还是一个半吊子，去了美国，该怎么生活呢？能干什么呢？去当华工吗？”
“那就不要去。”父亲矍然地看了她一眼。
英儿背转过身，准备走出病房，“不，我要去，我以前也不明白张爱玲为什么会跑到那样一个地方去，现在我明白了，不去那里，又能去哪里？英语不好又怎样，我可以现学，总之，我要离了这片大地，一切重新开始。”
“嗳——英儿……”父亲叫住了她，“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干什么吗？你以为是为了盘问你妈妈和那个男人私奔的事，她走就走了，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呀，你……你可知道，我得了癌症，晚期！”
英儿蓦然一转，似不敢相信，眼中尽是茫然，“真……真的？你不是为了留住我吧？”
父亲又长叹一声，道“你要去就去吧，不过，你这一走，我们俩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英儿苦笑了起来，点了点头，道“那也好，谁人不死，几十年以后，我不也是一抔黄土吗？不过，我还是要去，我走定了，我要去美国……”
父亲几乎是请求道：“你别去，美国自由的神话太强大，你去那边活不下去的。”
“是啊”英儿道：“那个国家曾经许诺给公民自由民主的权利，如今却没有兑现，不过，它照样是全世界最民主的国家，我要去……”
“你去那边拿什么生活？人家张爱玲有一技之长，你别学她！”
“谁说我学她，我是去进修音乐的，我就不信在那边会被饿死。”
父亲狠命地咬了咬牙，道：“好，你要去就去吧，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为你存了一笔基金，你到死都会有面包吃，可是，我不知道你会那么恨我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走吧，既然你不想见到我们，你厌恶我们……”
英儿已举起步子，茫然道，“从今以后，没有恨了，也没有爱，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要去过自己的生活，我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可是，我还是要去，这样，我才能忘了这里发生的事，有人说，时间是良药，可叫人忘了该忘的事，错了，时间有时是一团纠缠盘结的线，年越深，月越久，记忆便被缠得更久，直到我不用想，它都会自己跳出来，提醒我，你走不出那段往事，所以，我祈求于空间，离了这一堆烂人烂事，或许我就会重生……”
“你把我们说成是烂人烂事？”
英儿讥笑道：“难道不是吗？仔细想想，我从小接触到的，不全是一堆烂透了的人吗？然后再将自己传染给别人，你们可真行，这辈子，我只过两个真正善良的人，只可惜，他们现在在那遥远的异国度假，他们竟然不带我，不过，我并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尤其那个叫钟蝶的女孩……”
从医院回来后，英儿终于下定决心，给严子夜和小蝶发去一封邮件，一切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味道。
子夜、小蝶：
一切尘埃落定了，子夜，请让我再一次这样称呼你。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还是提笔给你写了这一封邮件。我要走了，本以为上次在义乌分别便是最后一面，没想到这次才是真正的永别。学校为我争取了一个去美国留学的名额，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想到出国，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要走！你或许不同意，你或许从没想过我会作这样一个决定，我何尝没有想过留在国内，可是，我留下来干什么呢？这里谁会欢迎我？请不要生我的气，子夜，我没有退路，我只能这样，我知道那是一片陌生的国度，我去了也不见得比这边更好，可是，它至少令我忘了这边伤怀的事。不要理解错，我不是要忘了你，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记得那天你到姑妈家来送我时，我的态度依旧冷冷的，甚至说了很多冷血的话。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我希望你和小蝶一切都好。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向你道歉，你会恨我吗？不！千万不要，这世界上恨我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不要再添上一份好吗？那样，我才真正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了。
下面的话是给蝶姐姐的，嘻嘻，小蝶，请让我再次这样称呼你，放心，我不是一个擅于颓废的人，我在这边与父母发生了一点事，不过，一切都处理好了，有一点尘埃落定的味道，现在，我与他们已经彻底划清了界限，你会觉得我无情吗？我说过了，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无情的事，从今以后，我要学着真诚一点去对待别人，我过去说了太多的谎，可是，我知道我天性是善良的，诚如我在父亲病榻前说的，若不是从小接触的都是些不好的事，我或许会是一个全身闪耀着真善美的人，目前，我只能尽量去做一个比较好的人，一切为时太晚吗？或许我永远做不到像你那么好，他选择你是对的，可是，我还真要谢谢你们，遇见你们，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过去假惺惺的日子，让它扔进抽水马桶冲走吧。过去多么徒劳啊，我竟将无意义当做……当做一件正经事，如今想来，一切虚无得可怕，假得可耻，我好后悔，好无力……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我要去美国了，你们祝福我吧。不过，在去美国之前，我要先来岛国与你们相聚，听说富士山的樱花开了，是真的吗？可惜，现在已是秋了，恐怕匆匆赶去，也只能看见秋的遗影，不过，即使只那一瞬，也够了。但我真想我们三个去一个真正能赏花的季节和国度，没有别人，就我们三个。你们会欢迎我来吗？
邮件刚发出去，那边很快有了回音，同样是一封深情款款的邮件，末尾还画着两双眼睛。
亲爱的英儿：
来吧，这里所有的心都在盼着你！
——子夜，小蝶。
后面是两双笑嘻嘻的眼睛。
言简意赅，英儿却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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