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见到英儿那天，下着一点小雨，诚如她的心情，也是湿湿的。她似乎不想见到我，一直低着头，眉也低低的，直到我和小蝶哄了她好几下，她才对我们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不想见到我，而是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可以明显察觉到，这次，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懂事了，却也变得沉默了。说实话，我不太欢喜见到她内敛的一面，即使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总希望她是快乐的。多天后，严子夜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段话，而此时，英儿已经来了日本，鉴于是第一次出国，她的来岛变得十分麻烦，既要办签证，又要转机，好在她到的那天，子夜和小蝶早已守在机场的检票口，英儿提着一个大密码箱施施然拐出来，头发剪短了，假小子的模样，穿着一套黑色西装，里面几片白色的翻领露在外面，那天下着一点小雨，她细白而鲜嫩的脖颈也冻得殷红，见到故友，竟然不好意思起来，眼波眨巴着，站在机口冲他们笑笑。小蝶忙赶上来提行李，英儿不好意思极了，推搡了好几下，箱子还是被子夜抢走了。“怎么？几天不见就生疏了？给我！”不由得别人这么想，因为在通往京都的电车上，英儿一直靠在窗边默着，偶尔抬头看看天，天也变得馥郁起来。到了京都，二人忙着为英儿安排住处，这几天，他们一直住在京都大饭店，因为这地方高，晚上可以看到大文字山，京都人称之为五山送火。英儿以他们朋友的身份住了进来，钟先生在日本有朋友，白天忙着去拜会这些老相识，而且大都是文学上的知音，有的是研究中国汉唐文化的学者，有的是钻研日本文学的同僚，见到这些久违不见的朋友，钟先生侃侃而谈的本领又发挥了出来。随便拉着一个人便大谈特谈卡夫卡、福楼拜之类的，偶尔也穿插一些俄罗斯文学。“什么？你不喜欢俄国文学？”一位研究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的朋友惊呆了，钟先生不但对俄国文学没有好感，还声称看到托尔斯泰的东西就头晕。“准备的说，是不喜欢托尔斯泰的作品，果戈里和契科夫的东西我勉强还看的下去，托尔斯泰的东西就一点也看不进去，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我讨厌托尔斯泰，我知道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只是看不下去他的东西罢了，也许只是我个人水平不够吧。”钟先生补充道。这位日本学者叫岛村，岛村颔首道：“嗯，但对于你看不下去托尔斯泰，我还是倍感震惊，要知道托尔斯泰在俄国，那可是可以和普希金媲美的人物。”下人端上茶来，钟先生端起茶来抿了抿，又道：“贵国的茶道可是一绝啊，什么时候教教我……咳咳，话说回来，我看不下去，因为他是一个贵族，我对于这种贵族文学，总是感到有一点隔阂，原因很简单嘛，因为我是一个穷人，他写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们怎样跳舞，怎样在社交舞会上结交异性，我没这经验啊，当然感不到共鸣了，但我看契科夫的东西就没这问题，因为契科夫也是一个穷人，而且还是奴隶的后代，他写得很多东西，我完全能够感同身受，而且经常给我乐坏了，不过，整体来说，我对于俄罗斯文学还是没有好感，尽管美国那个著名人物……那是谁，写《兔子快跑》那个……”“厄普代克”岛村补充道。“对，他说俄国人是最会写小说的一批人，我也承认，可我就是看不下去，但我看比方美国文学、英国文学，甚至哥伦比亚文学便津津有味，这是为什么呢？”“钟先生啊……”岛村呡了一口茶，扶了扶眼镜，道：“你这是地域歧视。”“哈哈，没有啦！只能证明我的文学趣味实在不行而已。”接着又问道：“那你对日本文学呢？你怎么看？”钟先生道：“日本文学主要是来自两本书嘛，一本《源氏物语》，一本《枕草子》，对不对？起先，我对川端康成书里那种淡淡的哀愁也不甚了解，以为是他个人的经历所致，后来才发现，那是一种日本美的传统，比方你翻开《源氏物语》好了，全是那种腔调，而且我也注意到川端康成去瑞典领奖的时候，自己也承认过这一点。”“嗯，你说的没错。”岛村吸了一口烟，用诙谐灼目的眼光看着他，道：“不过，什么才是美的学问呢？如果把美单独作为一种学问的话……真的有美这一门学问吗？”钟先生接口道：“美学问题本质上是认识问题.，所以不能将美独自抽离……”三天两头，像这种文化交谈避免不了。钟太太倒乐得在家里学插花，而小蝶和子夜则到处跑，一会儿去逛庙会，一会儿去滑雪场滑雪。如今英儿来了，他们三人更是形影不离，到处游玩。午时刚过，他们从平安神宫赏完胡栀子花出来，来到了金阁寺，然后又去了园觉寺，中午去滑雪场旅馆旁的茶馆里喝酒，听艺妓弹三味线，又绕到醍醐寺里的五重塔，其他地方的樱花都谢了，唯独醍醐寺的樱花开得正盛！看过这里的红垂樱，前面的郁金香也很不错，他们从一座月拱桥下绕过去，穿过一条幽阴的石子路，沿着池边一直走，很快就到了清水寺下面的一座庭院，里面的郁金香茂密而葱茏，严子夜擷了一朵簪在小蝶的头上。“我也要！”英儿撅着嘴道：“你现在学会光明正大的偏心了？诶！看来我在这里是多余的呀！”说着往门外走，小蝶一把拉住她，向严子夜嗔道：“拿开你的烂花，多俗啊！”英儿噗嗤笑了，一把夺过她头上的花，闪在一边娇笑道：“你不要，给我，别扔呀，花期有限，隔了这季节，你想看还看不到呢！”手里握着一朵花，幽幽地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浓阴从水面上垂了下来，河里映现几盏灯笼。落花飘香的季节，更叫人愁啊。英儿叹着，看着水中的花瓣越飘越远，不知要去何方……严子夜和小蝶搂抱在岸边，见英儿独自在一旁对花嗟叹，不禁失声笑了起来，“看那孩子，也是一个痴人！”二人用眼角觑着她。“喂，你们两个，公然在我面前搂搂抱抱，不怕我吃醋啦？”二人向她招手，“过来啊！”英儿怏怏地过去了，见二人手里摊着一个盒子。“什么呀？”小蝶道：“你打开看看，给你的礼物！”小蝶打开盒子一看，几千只用纸折叠的千羽鹤从里面飞出，翩然飞过映着粼粼的波面，就像几千只蝴蝶在水面上飞翔。“喜欢吗？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愿你像千羽鹤自由在天空中飞翔。”“喜……喜欢……”英儿说不出话来了，眼见空中飞来了一只蝴蝶，夹杂在数千只羽鹤中飞远了。此时，月光优柔的洒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的脸比天上的月光更白，更纯洁，眼眶里却闪着一串晶莹的泪光。严子夜又搂搂她的肩，道：“我们所有的祝福，都在这个盒子里面了。”英儿眼眶又湿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抱了一下他。仰起头，粲然一笑，“这是你的心吗？”严子夜一口决然道：“是我的心，我希望你一直都好，你明白吗？”“我明白！”英儿道，松开他的怀抱，再次向水面上眺望，河的对面划来一艘小船，四周的浓荫衬着落樱的红艳，将池岸染成鲜血。“好了，天色已暗，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赏花！”“好！”英儿与小蝶异口同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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