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的日子,驹子做东,天天带大家出去玩,岛村先生每日邀请钟先生去家里谈文学,钟太太向岛村的夫人请教茶道,年轻人没人管,没人理,天天聚集在一起,驹子又是爱闹爱笑的性子,天天带着几人东游西逛,即使没事,也黏在一起,几乎将京都所有名胜古迹都踏遍了,诸如比睿山上的日落,葵花祭的庆典,北山上的园杉木,日月湖旁的枫树林,一览无余。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大家发现驹子比看上去更可爱,只不过她的脸上似乎隐隐有一段往事,再加上一身男孩子的打扮,不由得别人不猜测这女孩子有点问题,这对于大家是一个谜。
钟先生夫妇应邀搬进岛村先生家,驹子直爽仗义,也想邀请大家去她家住,碍于英儿的内敛,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于是小蝶和子夜便陪她留在旅馆里,不过,驹子天天都会来问候他们的。时不时会寄一些千羽鹤来,并附上一张字条,写上几句温馨的话语,如欢迎大家来京都做客啦之类的,大家偏着头笑,偶尔也会给她回信,同样寄以几句祝福的话语,言淡如水,却总是甜蜜的。
这天清晨,饭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小蝶收到一朵门口一位卖花女寄来的郁金香,
“又是驹子姐姐让你送来的?”卖花女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小蝶俯下身和她说话,并摸摸她的头。
“是呀!是呀!驹子姐姐还说要见你!”
“什么事?”
“不知道……”卖花女摇着头,“但她说请你一定要去,她有很重要的事找你。”
“哦——”小蝶轻吟一声,又道:“现在吗?”
“是!现在,立刻,马上!”她说,“她让我将花交到你手上后便领你去见她。”
小蝶站了起来,脸上依然带着笑,脸颊红润,如小女孩篮子里的红玫瑰。
“好,那我们走吧。”又低头看看她花篮里的花,有郁金香,有晚香玉,还有开得红艳艳的红玫瑰,蕊中带绿的曼陀罗,针尖带刺的仙人掌,生命力旺盛。
“姐姐,那你要买几朵花送给你的朋友吗?”
“你的花很贵吧?”开玩笑道:“可以送姐姐几朵吗?”
卖花女似变了一个人,跑开一步,将手中的篮子提至胸前,笑吟吟道:“当然可以,我卖本就不是为了赚钱!”
“哦——那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让花存活下去,如果交到你手里,你应该会细心呵护它们吧,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懂得种花的人,否则,别说送,卖我都不卖。”
“哈哈……你这小孩子真有趣!”
“那你挑几朵吧!”
小蝶又挑了几朵郁金香,将它插在岛村夫人送的一个志野水罐里,停放在阳台上。然后便随小女孩走了。
英儿一个人在饭店里闷得无聊,严子夜和她下了几盘五子棋,然后陪她逛植物园,傍晚,他们来到滑雪场附近一家酒馆喝酒,很快,英儿便喝醉了。
酒馆里不少艺妓粗俗无礼,被喝了下去。英儿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你少喝点,今天够了!”严子夜抢过酒杯。
“你别管我,自来了日本,你还没陪我好好说话呢,你是不是嫌我不该来?”英儿三杯酒下肚,身子仿佛也热了,眼神更加迷离,脚步也更加不听使唤,几步踉跄跌在严子夜的怀里。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我送你回去!”将酒馆服务员招过来一问,“你们这里有准备好的房间吗?”
“有!有!请跟我来!”
穿过一条檐角滴着雨的长廊,来到一个院子,中央是莲池,里面养着几条锦鲤,右手边是一片田地,屋子四周围着一排柿子树,门前是一片花圃,屋子古旧,板木腐朽,一进屋,是素土地面,前面铺着榻榻米。
京都是一座很奇怪的城市,至今尚未有一家像样的酒店,甚至没能管线地下化,这里充满了老屋、老宅,陈旧的建筑,当然,还有从老宅里传出来的离奇的故事,许多寺庙和楼塔都是用木头做的,在日本,木匠工艺也是一绝,若房屋坏了,他们宁肯修也不肯推倒重建,因为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基业。所以,走进京都,仿佛来到了晋太元中的世外桃源。
英儿喝得烂醉,眼眶泛着金光,脸颊熏红熏红的,嘴角撅起,婴儿般笑着,躺在严子夜的怀中。
“你喝醉了!”严子夜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
却被她紧紧地握住,“那就送我回去。”
“你醉得太厉害了,先在这里歇一晚吧。”
“那你呢?”
“你在这里,我自然留下来陪你。”
“那蝶姐姐呢?你不回去陪她啦?”
“她会理解的。”
“真的吗?”英儿似醉非醉,星瞳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你舍得放下她吗?”
“你真的喝醉了,睡吧!”
严子夜准备将她放在榻榻米上,然后起身离去,却被她抓得更紧。
“我写给你的邮件,收到了吧?”
“当然,一字一句,情真意切,每一个字,我都读了不下十遍。”
英儿报复性地笑了,“我傻吧,明知不该来找你,你一句话,我还是来了。”
“你本该来的!”
“不!我不该来!不该来!”双手扑腾着地面,似要站起来。
“你要什么?”
“水!水!我渴!”
严子夜为她端来了水,被她一饮而尽。
看来她真的喝醉了,开始说胡话,“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一个弃婴……”
“什么?”
“你说什么?你醉了吧?”
“没有,我清醒得很,你一直很奇怪我和爸妈之间的事吧?因为我是捡来的,准确来说,是被交换来的!”
“此话何解?”
英儿又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却被严子夜抢过。
“我上初二那年,我妈妈从教室里将我叫出去,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而是从别处领养来的”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不是男婴,他们准备将我丢出去,听说邻村有一家人喜欢女儿,愿意交换,就这样,我被当做一个“礼物”送出去了。可悲吧……”说完嗔笑。
严子夜了解在中国一些穷乡僻壤的确有这种风俗,还是很吃惊。
“那么,他们对你不好吗?你一直过得不开心吗?”
“开心!开心啊!我不知足罢了!”
“那为什么你……”
“这是一笔债啊!“英儿醉得更加厉害,“我还不清,他们就逼我,直到我负债累累了,他们就变本加厉,我现在不仅要还本金,还要还利息……”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严子夜喃喃道,感受着躺在她怀里的英儿身子慢慢变软,她的脸上竟还带着笑,泪却是酸的。
严子夜看着怀中的女人,仿佛感受到了她因喝酒而全身发烫,眉毛弯曲着,蜿蜒伸向远方,鼻梁却高高的,唇如樱桃,领口敞开,脖颈之白如冬雪,雪中却带着一抹红。眉眼流转之间,似都带着情。
而严子夜却觉得冷,冷得要命,零下三十度!
“好了,送我回去吧,我实在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不,从今以后,我会对你好!”
“可你不是有别人了吗?你会和她结婚吗?”
“会!可我也会对你好的!你是一个好姑娘!”
“哪里好?”她的眼睛又泛起金光。
“哪里都好。”
“不,我不好!”她竟呵呵呵地笑了,“我坏透了!”
“不,你很好!”
“我说过很多谎,做过很多坏事!”
“有杀过人吗?放过火吗?”
“那倒没有,不过他们都说我错了,可我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她说这话时,喉咙哽咽了一下。
“那就证明是他们错了,不用理它。”
“而且……”她继续道:“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人爱我,原谅我说爱这个字,很俗吧,但的确是这样!”
“不过,还挺谢谢你的,只有你不讨厌我。”
“应酬该是我谢谢你才对,也只有你不讨厌我。”
“不是吧,记得在火车上,我问过你个问题,你一直没回答我,在这之前,有多少女人爱过你?”
严子夜流着泪道:“没有,一个都没有,除了你和小蝶,没有人会喜欢我的。”
“啊——傻孩子,你那么可怜啊!”她从怀中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摸。
“所以我才想对你和她好一点,可是,我最终还是伤了你……”
“我无所谓,我曾以为爱情很重要,可爱情只是人的一根头发罢了,没了一根头发又有什么大不了,人生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
“哦,你是这么想的啊!看来你长大了许多!”
“我说过,我要去美国,可是我的英语不够好!”
“为什么非去不可呢?不能留下来吗?”
“因为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我去了那里,或许就可以忘记我想忘记的一切。”
“你在那邮件里说过的,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我说过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可是,我也说过,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你……你后悔吧?”
英儿眨巴着眼睛,嘻嘻嘻地笑起来,脉脉看着他,“我后悔干嘛呢?你尽管去爱她吧,我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是的,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不能总是麻烦别人。也许我会爱上另外一个人,然后和他结婚,你会祝福我吗?”
“当然!当然!那再好没有了……”
“只是……”英儿仰着脖子,目光炽热地望着他,而她此刻正伏在他的膝上,身子仰躺着。
“……只是恐怕从今以后,我很难爱上另外一个人了。如果我不付出真情,又怎能换取别人的真情呢?你说对不对?而太廉价的爱,我又看不上……”
“嗯,嗯……”严子夜沉吟着,“看来你又懂了不少!”
“那你会和蝶姐姐结婚吗?”
“会吧,会吧,但谁说得定呢?如今这世道……”
“一直是这样的!”英儿补充道。
“但我也许不会结婚。”
“为什么?”严子夜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的性格很难和别人相处,婚姻可能不适合我,但如果不结婚,别人会笑话你,憎恨你,甚至仇视你,尤其老了以后,更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胡说!”严子夜打断道:“别人的闲言碎语算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是啊!是啊……”英儿醉中带困,合上双眼,又睁开,严子夜轻轻地唤她,“英儿,英儿……你困了吗?睡吧,明天我送你回饭店……”
英儿抓住他的领口,又道:“是啊……可是,我会孤零零地死在一间小屋子里的……”
“只要你能接受就行,人有堕落的自由,张爱玲不也是孤零零死在一间出租屋吗……”
“呵呵,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能和人家比,人家是天才!”
“而我……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庸才,不,连平庸都算不上,简直该送进精神病院了……”
她终于闭上了双眼,睡梦中夹杂着一声呜咽,“明天……明天我该回去了,美国,该不该去呢?去如何,不去如何?”
严子夜早已热泪盈眶,一整晚守在她的床榻前,第二天一大早,便收拾行李,准备送她回家!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