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中饭确实异常丰盛。巴航怂恿宋诗文喝了两杯红酒,白石有伤就免了。吃完饭,巴航煮了三杯咖啡,三人围坐在小木几旁聊天。白石说他们得主动出击,老待在这个地下室等人来抓不是办法。

“你想怎么办?”巴航说。

“我们先捋捋这是怎么回事。”白石说,“你们当初做那个什么‘伽玛’项目的目的是啥?”

“不说了吗,我国计算机科学家输了两局后,有些不服,就想赢他们……”

“不是这个。你们做完这个总有什么用的吧……”

“当初真没想过做一个‘虚拟世界’有什么用。欧美人做语言大模型也不知道能用来赚啥钱。其实就是当时有了量子计算机的算力支持,我们觉得基本条件有了,于是就搞。”

“那假设那个伽玛搞成功了,虚拟世界被造出来了,你们会拿他做什么?”

“这个……”

“可以拿他们当真人秀吗?”宋诗文说,“像《楚门的世界》那样?”

“其实,不太能。”巴航考虑了一下,说,“根据量子力学,任何观测都会改变被观测者的状态。”

“哪怕隔着一个屏幕?哪怕它们只是一些数字信息?”宋诗文继续说。

“虽然它们只是数字信息,但我们是要做一个世界出来,只要我们需要它自然演化,就必须排除干扰,每一个信息都应该是能起作用的独立主体,只受那个世界里的规则限制。这意味着虚拟世界跟真实物理世界是同构的。而我们观测它,就需要一个工具来转译和表现它,这个过程必然消耗那个世界的某些东西,从而形成干扰。”

“再问个问题。”白石说,“以前的科幻电影里,经常畅想未来会制造出具有意识和超高智能的机器人来,还幻想过人可以反意识寄存在某个地方。有一个经典科幻设想,就是‘缸中之脑’,没有身体,但有意识、记忆和智力。这些玩意儿为什么一个都没出现?”

“老实说,我们不知道。在做‘伽玛’之前,国内外科学家尝试做出类似的东西,但一点成功的影子都没有……”

“在伽玛之前,人类已经做出了很多智能产品,比如chatgpt,你觉得那些玩意有创新能力吗?”

“严格地说,没有。他们做的工作,只是对已有信息的搬运和重组。它最多只能看成对人类知识的某种存储和调用工具,但没有创新。”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做一个完整的‘虚拟世界’会成功?”

“这源于我们对基本物理知识的确认。我们觉得,解析我们已知的宇宙规则,把规则赋予程序,再模拟一些基本材料,这个程序就会从大爆炸开始,给我们演化出一个有足够细节的宇宙。既然同样的规则和材料可以产生地球,产生人类,那么这个虚拟世界也应该可以。”

“我有一些想法。”白石说,“蚂蚁、金鱼和狮子,他们只有一些简单的智能,完全没有意识,因为意识对他们没必要,他们的生活很简单,有了意识也只是去体会无穷无尽的无聊;最关键的是,以他们有限的需求和目标,他们不需要意识帮忙。每个生物都有自己有效的方法,去帮助他们满足需求达成目标,打败敌人或者逃跑,找食物找对象,剩下的只是拉拉屎睡睡觉。绝大多数生物只生活在特定的环境里,某一片水里或某一片草原,少数分布广泛的生物,也只生存在极其相似的环境里,只遇到简单且重复的问题。他们只需要简单的策略和算法就能过完一生,这些策略及其算法都是确定的、稳定的。

“但人类不是。自从他们学会使用工具以及种粮食,他们就突破了某种自然极限,脱离了单纯的生态循环。他们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情,遇到了更多的问题,产生更多的需求和目标。他们几乎生活在所有环境里,遇到的问题数量和复杂度都是其他生物比不了的。问题一多,就会相互矛盾。人们每天都会纠结很多次,本质上,那是你身体里的不同需求给了你相互冲突的指令。对这些指令,没有一个自动形成的策略可以解决它们,也没有一套算法可以自己去平衡它们,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不平衡的。于是产生了意识,让这个东西可以整体感知这些信息和问题,做最终决策,哪怕是掷骰子。本质上,意识是由于人类遇到的问题及其应对策略的数量和复杂度突破了某个阈值而产生的一个副产品,一个完全被动的存在,被迫去感知所有问题,然后做掷骰子。你想想,你什么时候最清晰地感觉到自我?就是在你最孤独、最无助、一切全都要靠你自己的时候……”

对面的宋诗文和巴航身体齐齐往后靠。“你接着说。”巴航谨慎地说。

“如果意识是问题太多产生的副产品,那么可以说,必要的问题是意识产生的前提。这些问题源于一些基本目标:不想死,但想吃,还想搞对象。这些问题又来源于一个有限的身体,这个身体会死,但它想活着且搞对象好下崽,由于人类太顽皮,活着和下崽这两个事都比狮子和蚂蚁麻烦了很多,所以意识不得不出现。虽然如今我们的意识似乎不主要用来考虑这两件事,而是些有的没的的问题,但那些又是意识进一步发展产生的副产品,而意识本身肯定来源于身体所要达到的目标及其遇到的问题。

“那么,机器人的问题是啥?它会死吗?它不会,不会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而缸中之脑的目标又是什么?我没法想象一个想下崽的缸中之脑。

“所以,有意识的机器人或者缸中之脑都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它们没有有限的身体。身体是意识之源,身体才能是生命的体现。生命是宇宙对抗熵增的办法,而一个想多活且要下崽的身体则是生命的全部……”

宋诗文和巴航又往后退一步。“你继续。”宋诗文弱弱地说。

“快结束了。”白石说,“如果我们真的只是数字程序里的一部分,而我们又是有意识的,那么这个结果也证明了上面的观点。因为我们产生于一个跟真实宇宙没有区别的虚拟宇宙,我们经历了生命诞生的全部过程,有了这个对我们来说绝对真实的身体,这个身体与这个宇宙的交互遵循真实的物理规则。

“刚刚巴航说了,按照经验,单独设计的程序,无论算法多精妙,无论给它投喂多少知识,它都无法产生意识,无法产生创新能力。而我们,无疑是有意识的,而且无疑也是有创新能力的,看看我们把这个世界弄得多好?

“再回到我最初的问题,造一个虚拟世界,能拿来做什么……”

“所以,”巴航插嘴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是被造出来的,他们造出我们来,是用来帮他们去完成创新的?”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白石说,“就算他们跟你一样最初没这个打算,但虚拟世界一旦形成,他们也会发现我们的用处,并且尽可能地窃取我们的成果。甚至于,他们限制我们去开发虚拟世界,也是为了促进我们的创新,因为如果我们也有虚拟世界,我们也会从那里获取创新成果,而我们本身则可能限于停滞,而我们造出来的伽玛则会重复我们的命运,无限循环,其最终结果就是永无创新。而一旦限制我们开发虚拟世界,人类就不能把改善处境的希望寄托于计算机,相应的科研力量也会转移到别的方向。

“你们看看,十年前开发虚拟世界的计划破产后,我们在其他方面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太阳能和核能利用效率增长了数十倍,发现了好多种新型材料,癌症因为存活率大大提升变成普通慢性病,天文学和量子力学也有了突破,甚至电影和小说都变得好看起来……”

“恩。”巴航点头,一脸严肃,“假如真是这样,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刚刚说我们要主动出击,该怎么出击?”

“我再讨教你一点东西。”白石说,“如果他们真的在窃取我们的创新成果,那他们该怎么做到?”

“你说说看。”巴航说。

“他们可不可以像看直播一样看着我们,发现我们有创新就抄下来?”

“不能。前面说过了,他们不能实时观测我们,那样必然干扰我们的自然演化。”

“那他们可不可以让这个程序自动把我们的创新成果发给他们?”

“这个问题,”巴航沉思一下,“我想不可以。若要一个程序自动将某个结果输出,那么它必然已经提前有了判定标准。什么标准能判断啥叫创新呢?如果它有这个标准,那么它自己已经提前掌握创新的成果,还要我们经历这么多麻烦的演化干什么?创新之所以有价值,正在于人们无法提前知道它是什么。”

“那么,他们不能在远处偷窥我们,也不能让这个世界自动把结果输出给他们,那他们还能怎么办?你在科技公司干过,你们若想抄袭别人,会怎么办?”

“如果对方的创新是可见的,大家就直接抄;如果对方的创新是个黑盒子,那么行业的普遍作法是策反对方公司某个人,让他把科技资料传出来,或者派一个自己人去对方公司应聘,拿两份工资,然后把东西传出来。”巴航说,“就这么简单。这个犯法,但真的有效。不过我可没干过啊……”

“那他们可以策反我们的人吗?”

“这个感觉不行。这需要他们在另一个宇宙和我们进行互动,这已经不是观测了,这是直接上手操作,这岂止是干扰我们……”

“那他们可以派人过来吗?”白石说。

“让这个世界硬造一个他们的人?没有身份,他怎么进行活动?”

“那就附身。”白石说,“就像那个叫《异次元骇客》的电影那样,把那边某个人的意识传过来,附身在我们这边某个人身上,附身成功后,完全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要吃要搞对象,死了就真死了。这是不是不会对我们产生干扰,或者干扰最小化,可忽略不计?”

“虽然这个想法听起来鬼鬼怪怪的,但理论上可以。如果他们事先做好接口的话。这样确实可能不会产生干扰,至少不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基本物理规则,因此可能也就不会影响我们的演化。”巴航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派了他们的人,真正的人,来到我们这个虚拟世界?”

“我猜可能是这样。”

“你给我等会儿。”巴航手抚额头,显得有些头晕,“你说你要主动出击,怎么最后结论是他们的人已经来到我们这边?这个猜想会不会有些过于跳跃和大胆了?”

“结论不是你得出来的吗?话是你说的。”白石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抓个奸细来问问看……”

“哦。”巴航谨慎地说,“还有吗?你说完了没?”

“没了。”

巴航和宋诗人对视一眼,刷地站起来,躲在椅子背后。

“说吧,你到底是谁?”巴航厉声喝道。

“本人白石,文化旅游公司客户经理……”

“少扯那些虚的。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什么阈值啦极限啦副产品啦,我都没你这么会拽这些词儿。”巴航说。

“我从游戏和电影里看来的。”白石说。

“胡说!”宋诗躲在椅子后面,“你看你,一个吊儿啷铛的二流子,怎么会说出这些呆头呆脑的话?”

“还会武术,还鬼鬼祟祟出现在宋诗文的梦里?我们的麻烦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巴航附和。

“那是她做的梦,你问我?麻烦是从她那儿开始的。我为了你们俩打了好几架,还挨了枪子儿呢。”白石说着,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肚子上立刻剧痛,哎哟一声躺倒。

巴航和宋诗文见状犹豫起来,毕竟白石中枪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两次离死只差半毫,如果是演的,未免有些过于冒险。

宋诗文过来查看他的伤口。“看见没有?”白石怒喝,“还流着血呢!”

巴航也走过来,和宋诗文一起扶他躺床上。“你真是个好人儿?”巴航尤自怀疑。

“不是!”白石说,“我只是个二流子。”

宋诗文羞愧得脸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又变成那个怯怯的害怕犯错的呆样。

“怎么?你们看不起我们这个行业吗?”白石说,“虽然我们这个行业对文化要求不高,但很多人也是读过大学的。我也读过两年……”

白石骂骂咧咧,宋诗文和巴航两人给他料理伤口,然后又说了些自辩的话,说这两天鬼怪事太多,白石突然不说人话,让他们难免有些疑神疑鬼,云云。

白石趁机作威作福,指使他们服侍他半天,又是吃又是喝还加捏肩锤背,气氛才有所缓和。

“你看你,”三个又喝着咖啡闲聊,巴航说,“学过武术,读过大学,长得也人模人样,怎么后来就这么一副穷屌二流子样子?”

“咳!”白石气消了,“大学没读完。因为我在宿舍里私设小卖铺赚钱,屡教不改,还跟辅导员互殴,被勒令退学。于是我就攒了几个社会上的狐朋狗友,一起做买卖,大环境不好,都没做起来,还折了老本,只好来现在这公司当个小弟……”

“你自己当老板的时候也摸鱼吗?”宋诗文说。

“你这是什么思想?”白石义正言辞地说,“当老板的就没有权利摸鱼吗?”

“难怪你折了老本。”宋诗文说,和巴航一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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