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梁宇意识清醒。宋诗文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可能有轻微脑震荡,头晕想吐是正常的。梁宇带着失望的眼神看着宋诗文。宋诗文认认真真给他道歉。要不是梁宇好心肠,也不至于被绑过来。
巴航坐在梁宇旁边,仔仔细细查看梁宇,这儿摸摸那儿捏捏。“你的意识和这副身体结合得真是天衣无缝。”巴航说,“好家伙,还挺能打……”
白石在巴航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起开。梁宇两只手各被绑在板凳腿上,白石给他松开一只手,给他递了一杯水。梁宇一把打开。
巴航生起气来。“干嘛对他这么客气?”他说,“这些狗杂种一直在玩弄我们,现在被逮了还敢耍横!”白石让他走开。巴航兀自骂骂咧咧。
宋诗文提醒监控里有人出现,是史鹏。白石打开安全门,史鹏进来就踹了白石一脚。“让你们不要出去。”史鹏怒不可遏。
“去抓内鬼。真正的内鬼。”白石指着梁宇对史鹏说,“从那边来的人。”
史鹏脸上现出不解地神情,然后恍悟过来,狐疑地去看梁宇,跟巴航一样到处捏捏摸摸。“这不有血有肉,跟我们一样吗?”史鹏说。
“你还没搞清楚。”巴航说,“人家才是真人,我们才是0和1。”
史鹏又露出崩溃的表情。
“你今天抓我的时候,放水也放得太明显了。”白石对史鹏说。
“不然你肯定被打死了。”史鹏说,“你他妈真的脑子有病,见到子弹还往前凑……”
“那个小警察身手不凡。“
“他是个好警察。”史鹏深沉地说,面露愧色,继而变成怒色,转身重击梁宇,“都他妈是你们干的。快说实话。”史鹏拿出枪指着梁宇。白石劝他冷静。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梁宇又问出这个问题。
白石对他说了巴航曾经对他们透露的计算机科学界发现的疑问,他们如何推理出梁宇这类人的存在,以及他们在这边的身份和特征,等等。
“哈哈哈哈。”梁宇突然大笑起来,带着苦涩,但转眼这苦涩又仿佛解除了,他更轻松地笑起来。“他们让我来这边的时候,说我们不可能被发现。80多亿人怎么能找到我们几个?结果被你们几个业余侦探轻松揪了出来。”
白石三人也笑了起来。
“你们那边知道我们这里有科学家怀疑世界是假的么?”巴航问。
“好多年前,有观察员发回去的报告提到这个事。”梁宇说,“但那边决定不管,这是他们一贯的政策,如果你们这边出了问题,把这个世界关掉就好了。”
白石四人大惊失色,转眼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宇宙,对那边来说,只是一个程序。他们为这“情理之中”感到更加难过。
“观察员是什么东西?”巴航问。
“就是那边派过来的人,跟我一样的人。”梁宇说。
“你们知道‘隐世’这个组织么?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白石问。
“不知道。”梁宇说,“我在这边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专利审查员,除了上班,顺便偷些资料传回去,不闻窗外事。我觉得那边也不知道。因为观察员们跟我一样,不再关注这些事情了。”
“先说说你们那边和我们这边是怎么回事吧。”白石说。
“你们已经把情况猜了个大概。”梁宇说,“二十年前,我们那边也有了量子计算机,一些计算机科学家开始开发‘虚拟世界’。跟你们一样,一开始科研人员不知道用来干什么,但很多个国家都在竞争这个方向,为了获得资金支持,专家们声称,这个项目也许能追溯宇宙的起源,以及宇宙发展至今的一切历程,从而得到关于物理世界的一切真理……”
“得到了吗?”巴航说。
“当然没有。不然我们也不用来这里偷科技成果了。”梁宇说,“我们是以已知的物理知识构建的虚拟世界,它确实能演化出完整的世界来。这说明我们已知的物理知识是正确的。这也证明了,在一个不完备的知识架构下,是可以延伸出很多东西的。如果把真理比喻成一个同心球,我们就是掌握了第二圈的知识,并推导出了向外的知识,但并不知道最里面的球里的知识。至少不能靠开发一个虚拟宇宙这个方法得到。
“因为这些项目耗资太大,为了说服政府、企业和公众,他们又声称这个东西能预测未来,因为如果决定论是对的,从大爆炸开始一切被注定,那么这个虚拟的世界会跟现实一样,只要加快演化速度,就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但那是胡扯,因为未来是不能观测的,即使你得到了一个未来,真实世界后来的发展也会因为你提前知道结果而变得不一样。而且我们根本得不到一个跟真实宇宙一模一样的虚拟世界,这可能说明量子力学是对的,也可能是因为真理同心球最核心的那部分知识我们还没有得到。
“这些自然演化出来的世界,最多只能跟我们的宇宙接近一些,会进化出长相相似的直立行走的人类,有相似的语言和文明历程,但结果终究是不一样的。其他国家的项目大部分都没什么结果,少部分几个项目演化出了相对成形的宇宙,也出现了智能生物和文明,但由于跟真实宇宙差得太多,人们没办法拿他们做什么,只好把它们当成游戏或者真人秀来看,确实也有些项目成了大型旅游项目,他们对外开放,让人进入虚拟世界去玩。
“但有一个宇宙,也只有这个宇宙,跟我们的宇宙非常非常接近,它就是你们这个宇宙。这个宇宙所属的项目在我们那边叫‘伽玛’……”
“也叫‘伽玛’?”巴航说。
“只是一些细节的凑巧而已。不要打断我。”梁宇说,“这个项目是由我们中国开发的……”
“在你们那边,你所在的国家也叫中国?”巴航又插嘴道。
“这不是凑巧。这是刻意的。因为我们那个项目的人认为,如果完全不加干预的任其演化,最终结果是完全不可预测的,最多只会得到一个旅游游戏而已。我们决定给演化过程设定一些目标或者锚点作为限制条件,其中优先级最高的限制条件就是得出现一个叫‘中国’的国家。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宇宙才跟我们的宇宙接近。
“我们那边‘伽玛’项目的最高负责人姓洪,我们叫他洪大师。在完成伽玛的整体设计后,洪大师对项目设计了几个原则:1.不能操纵和干扰虚拟世界。可以在演化开始前设定限制条件,一旦演化开启,绝对不进行任何干扰,因为那会影响演化,造成不可知的后果。洪大师在研发过程中已经关闭了相关的接口;2.尽可能不观测虚拟世界,因为观测也会带来干扰。所以我们在那边并不能随意偷窥你们。这不是绝对禁止,否则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你们演化的进度和成果。洪大师在系统内设置了‘开放日’,在这一天,允许人们选取一个宇宙坐标,观看这个坐标下的三维景观。‘开放日’只有1个小时,且仅限事前定好的坐标位置;3.虚拟世界不能再开发自己的虚拟世界,因为那将造成无限递归的问题。开发虚拟世界的基本方法已经被我们那边试验过,只要你们开发虚拟世界,就会触发限制条件,结果就是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伽玛’获得成功后,引来了世界各国的觊觎。尤其是美国……”
“那是什么国家?”巴航插嘴道。
“相当于你们这里的厄莫雷卡。”梁宇说。
“你们给它起那么好听的名字?”
“只是个名字而已。”
“你错大发了。名字是最重要的。建议你们给这个国家改个名儿。你把我这条建议写到你下次发回去的报告里……”
白石让巴航闭嘴,不许插话。
“美国,还是这么叫它吧,”梁宇继续说,“十几年前,美国要求我们向全世界共享这一科研成果。我们同意了。因为想不出其他利用价值,美国最后要求,每个国家可以按分配好的名额派人来窃取科研成果。
“这个时候洪大师已经因为意外离世。在设计和研发‘伽玛’时,洪大师已经预测到这一情形。他认为,若模型成功演化,意味着将出现一个与真实世界一样的世界,那里会出现数十亿人口,他们将与我们一样有意识,有创新能力。这意味着,我们获得了几乎没有成本的成倍的创新能力和成果。因此在模型开始演化前,他就设计好了接口。这个接口可以让我们那里的人将意识植入虚拟世界里的某个人,代替他生活。这个虚拟世界的人选,由程序选定,我们不能自由选择。
“而我们一旦进入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违背物理规则的超能力,我们只能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我们在真实世界的身体,将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但我们这里的经历并不是一个梦,因为我们在这里死掉,我们在真实世界的身体也会脑死亡。这也是洪大师的设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限制我们在虚拟世界的行为,让我们不能为所欲为,干扰演化。
“我们的工作被称为观察员。我们在真实世界也是有理工专业背景的人,来到这边,我们大概率会‘附身’在科技相关的人身上,他们一般在大学、政府科研机构、科技公司这些地方工作,这样我们好获得最真实最完整的科技资料。
“按照在真实世界里的合同,我们在虚拟世界的服役时间最少三年,期满后我们可以选择回去。不愿意回去的可以留下,那边巴不得观察员都留下,因为招募观察员是很麻烦的事,观察员将跟真实世界长时间完全脱离,虽然回去之后我们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奖励。观察员在这边被禁止相互接触,我们相互找不到对方。如果我们回去,虚拟这个世界的人就会死亡。虚拟世界程序会给我们制定好‘死亡方案’,有时候是自杀,有时候是伪装好的意外,比如溺死或车祸,我们按照方案执行,在虚拟人类死亡前,我们的意识就会回到真实世界那边。
“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们可以临时向那边发出‘紧急召回’要求。但被‘紧急召回’的人会被扣除奖励。”
“你现在遇到的情况,算紧急情况吗?”白石插嘴问。
“算。”梁宇说。
“那你为什么没发‘紧急召回’要求?”
“发不了。”梁宇说,“我需要设备。那是一台经过特别处理的电脑,电脑里有一个程序,我们通过它向外边发送信息,包括我们要传回去的资料,以及我们要发出的召回请求。这是我们跟那边仅有的交互通道。”
“那个设备现在在哪里?”白石问。
“在我随身背的背包里。我被你们绑到这儿,醒来后它不见了。”
“被我收起来了。”巴航说。“你们那边,现在是什么时代?”
“2050年。”
“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数字是我们在那边的历法里的时间标记,源于我们那边的一种宗教。”梁宇说,“从宇宙尺度来看,我们那边跟你们这里差不多,我们那里已经演化150多亿年,你们这里也是。只是你们这150多亿年对我们来说,只用了20年。”
“那我们不是很快就要远远超过你们吗?”
“不会。最开始,你们的演化速度特别快,前100亿年的时间只花了我们那里1年的时间。后来,你们相对于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智能生物(就是你们的祖先)出现以后,速度大幅减缓,越接近我们世界的真实时间,你们的速度就越慢。到10年前,你们这个宇宙的时间跟我们的宇宙已经几乎同步了,而且时间往前推移的速度也几乎不差分毫。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科学家猜测,这跟宇宙演化形成的复杂度和细节的完备度有关。越到后来,复杂度和完备度越高,尤其是有意识的生物出现后,它们会呈指数级的增长,在算力不变的情况下,演化速度当然也会更慢。洪大师在设计‘伽玛’时已经限制了算力,它不会再增长。他认为,算力的增长会让我们超前看到宇宙的演化,这会影响我们真实宇宙的演化。”
“你们那里跟我们这里还有什么差别?我们这个城市叫蓟京,你们那儿叫什么?”巴航问。
“北京。”
“差不多。还有什么我想想……我们这儿二十几年前出现过一次全球大流行病,持续了三年,你们那儿出现过吗?”
“没有。”
“还有……”巴航还要问,被白石打断。
“你回头再请教人家吧。”白石说,“你现在跟我们说这么多,虽然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但它已经意味着我们知道你们的底细。这对你们这来是不是一个重大事件?你会把你的经历发回给那边吗?”
“你们不会杀了我吗?”梁宇说,“你们可以杀了我,那边不会知道的。以前也有观察员死在这边的案例。”
“我昨天确实杀过人。但那是个杂碎,而你只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博士。”白石说,“我不会杀你的。”
“我也不会把这个事报告回去。就这样吧。如果我跟你们说的事真的产生重大影响,大不了那边把你们这个宇宙关掉就好了。我跟你们一块儿在这个宇宙里消亡而已。”梁宇说,“我来这边四年了,去年我服役期满,申请留在这里。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不想回去?”巴航问。
“在我20岁之前,我生活的世界有谋杀,有意外悲剧,有人欺人,还有战争。但那是一个充满变化和活力的世界。人人都相信未来会更好,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人人都在努力。但自从伽玛问世,世界发生了变化。大家都等着虚拟世界给我们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没有人再投入资源去做创新的事情,反正有免费的创新成果可以共享。即使还有人想要做科研工作,想创作音乐、绘画、诗歌和小说,但他们得不到支持,也得不到赞赏。大家都认为虚拟世界传出来的东西更优秀。”梁宇说,“那些既有的强大力量变得更强,成为各个领域的寡头。大国更大,他们垄断创新成果分配的权利;大公司更强,他们垄断创新成果变成钱的渠道。寡头间的竞争变得更加残酷,而小人物们虽然还有很多问题,但他们已经失去解决问题的信心,也不再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到如今,我那个世界更像虚拟世界,而你们这里更像真实世界。
“我在那边跟这里的梁宇一样,是一个书呆子,小时候失去母亲,青年时失去父亲,没什么朋友和爱好。正因为如此,我才申请来这边看看,反正我没什么可失去的。刚来到这里时,我不知所措,我的所见所闻就像看一部新奇有趣的电视剧。后来服役期满,而我追看的长剧还没完结,我申请留下来看完它。它当然是永远不会完结的,我希望如此。所以我想永远生活在这里,希望能交上朋友,像这里的普通人一样融入这个世界。我知道我做得还不够好,但我正在努力练习。”
“看出来了。”巴航说,“但你干嘛练这些肌肉和身手?你毕竟只是一个想交朋友的博士嘛。”
“那是因为我刚附在梁宇身上时,发现他身体太弱了,而我又完全没有安全感。所以才练了这些东西。但我还是打不过真正的高手。”梁宇看着白石说。
“我只是多了点童子功。”白石说,“还有两个要命的问题。你刚刚说你不知道‘隐世’这个组织。那你知道从十年前开始,这边有些科学家开始离奇死亡吗?”
“我来之前看过一些观察员发回去的报告,有人提到过。但他们不知道真相,而那边的当局也不关心。反正如果虚拟世界出了毛病,关掉就好了。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他们现在如此依赖你们,但对你们的异常现象却不闻不问。我想这是你们惯坏他们的,他们已经失去解决问题的积极性和能力,对他们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也采取了‘鸵鸟’策略。”
“宋诗文几天前做过一个梦,梦到一个科学家被一个组织的杀手杀害的过程。后来我们查过资料,发现几年前以来一直有这样的事发生,科学家被追杀,有人梦到他们被追杀的过程,然后做梦的人同样被灭口。这些人为什么会梦到与他们不相关的、还未发生但肯定会发生的事?”
“我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但有一点猜想。”梁宇说,“我看过‘伽玛’的资料。你们之所以会作梦,那是‘伽玛’程序在对演化进行计算。这个计算过程是将个体的过往信息打乱重组,测试它的演化路径。所以你们的梦境往往跟真实世界的梦境相似,是模糊、混乱、没有确定规则的。之所以让你们在睡眠时看到这个过程,这也是演化的结果,让你们像我们一样具有做梦的能力;同时这些信息重组的过程也是对你们这些独立个体的测试,梦境本身也会参与塑造你们,这是加快演化速度的一部分,就像真实人类也会从梦境中得到有效信息,它同样参与了你们这个社会的塑造,虽然很隐蔽。
“但有一点不同,真实人类的梦境纯粹是意识过程,并没有一个物理世界对应梦境;但你们的梦境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是一个跟你们平行的世界。你们可以把梦境世界视为你们这个世界的测试版本和后台,各种原材料在此成形。在那边,我们把梦境世界称为‘梦界’,把你们日常生活的虚拟世界称为‘幻界’,而我们的真实世界叫‘实界’。
“梦界是连接实界和幻界的部分,实界与幻界的交互必须经过梦界。观察员被送往幻界,首先会进入梦界,在那里找到自己要附身的人,熟悉TA的性格和所处的环境。观察员在幻界要发送的信息,也会首先发到梦界,在那里完成信息转译,再从接口里转给实界。
“但是像你所说的,梦到跟自己不相关、还没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程序出现bug。”
“好吧。”白石,“我也出现在她的杀人梦里,但她不认识我,而我既不是杀人者也是受害者。这又是什么原因?”
“这个我也不知道。”梁宇说,“建议你查查DNA。”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是数字人,DNA是你们的身份标记,代表你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如果你们身上发生了怪事,也一定有DNA上的异常。”梁宇说,“你是什么人?身世有什么不同吗?”
“我就一普通人。”白石说,“说到身世嘛,我是一个孤儿,没爹没妈……”
“你给我等会儿。”巴航又说,“你显得越来越古怪了。你遇到子弹不知道逃,会武术,读过大学,但发展成了穷二流子。现在你又说自己是孤儿。你还有哪些隐藏的古怪东西没交待?”
“它就是这样嘛!”白石说,“我小时候被遗弃了,孤儿院里的妈妈在院门口捡到我,养了十来年,嫌我太烦人,送我读武校,心想我挨些揍就好了,我发现学武将来只能去表演翻跟头,于是考了大学,又发现大学毕业也不挣钱,于是做生意,生意赔了,于是变成穷二流子。这里哪一点不正常?”
巴航说不出什么,兀自摇头。宋诗文和史鹏都笑了。
“你会搞DNA吗?”白石对宋诗文说。
“我在医学院只读了五年,学得也不好。”宋诗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白石转头对史鹏说:“那你帮我找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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